八面来风没有刮沉中国公司这艘破旧的巨轮,在某种意义上说,反而给总经理章达人送来了柳暗花明。

章达人不禁有些自我陶醉。拂袖而去的李雄飞并没有把他置入绝境,他从彷徨不安的泥沼中拔出了脚,迈开了第一步。德国人进矿了,英国人伸手了,奉命准备炸矿的丘八们被“孔方兄”捆住了手脚,仅仅是做了些准备,便整日迷醉于烟花巷的酒色之中。下一步,只要和德国人签订一个象模象样的假契约,让手眼通天、老而不昏的副董事长纪湘南拿着,在武汉通通路子,迁移监督委员会的炸矿命令也就形同废纸了。只要矿业不落到日本人手里,谁也没有权力逼他炸矿。查封公司在汉口的产业,也只能是一个无法实施的威胁。他觉得他可以渐渐从前台转入幕后了,以后的局面可以让德国人来应付了。

自然,这陶醉是可怜而有限的,是落水者抓住一块朽木后的陶醉,带着一种麻木的性质。一个中国企业,一个中国实业家,在中国的土地上竟要靠外国人来保护,这不能不是一个奇耻大辱!章达人每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不是滋味……

今天,赵民权代表公司还在和德国人霍夫曼谈判,还在认认真真地讨价还价,英国人插手的新形势,无疑加重了章达人这边的砝码,逼得霍夫曼不得不降低条件。此刻,刚刚睡醒午觉的章达人急于见到赵民权,想听听谈判进展的情况。

不曾想,刘人杰却和赵民权同时来到了公司会客室,求见章达人。听到公务员李德发的禀报,章达人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匆忙擦了把脸,便快步来到了会客厅。

会客厅漂浮着淡蓝色的烟雾,刘人杰、赵民权各自坐在一边喝茶抽烟。章达人进门时,二人不约而同地立了起来:

“总经理!”

“达翁!”

“坐!坐!”

章达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赵民权显然觉得刘人杰在场不便将谈判内情泄露出来,便没开口。刘人杰似乎也有什么难言之苦,不便在赵民权面前谈。二人对视了一下,不着边际地扯了两句,又各自将面孔转向一边。

章达人看到这种情况,也有些纳闷,刘人杰活跃的小脑袋里装的什么,他一无所知。这位销售处长此时此刻急于求见,恐怕不是为了喝杯茶,抽支烟,瞻仰一下他章达人总经理的尊容风采。

微微一笑,章达人道:“杰兄,有什么事?你先谈谈!”

刘人杰看了赵民权一眼,喃喃道:“章公,兄弟……兄弟想单独……单独和您谈谈!”

“哦?”几乎要挥起手,请赵民权回避一下了,念头一转,又果断地进行了自我否决:赵民权眼下的实际使用价值比刘人杰大得多,应予赵民权以充分的信任感。给予合作者以高度的信任感,是章达人的一贯姿态。

章达人和蔼而严肃地道:“民权兄现在是公司善后委员会主委,能和我谈的,他也应该知道么!”

无奈,刘人杰只得硬着头皮道:“章公,有一个叫高桥一郎的日本人,托兄弟带了一封信给您……”

章达人大吃一惊!这事非同小可,搞得不好,将会使他身败名裂,断绝后路!设若李雄飞之类的国府官员得知此事,他这一个多星期的种种努力就前功尽弃了!不但西严矿业会被查封、没收,在汉口的产业,也将同遭厄运!这个该杀的刘人杰!章达人脸孔骤然紧绷起来,眼睛中射出阴冷逼人的寒光。

刘人杰将信递给章达人。

章达人不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念!”

刘人杰已感到情况不妙,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念:

“中国煤矿公司章总经理台鉴:大日本帝国坚定不移的根本方针,是同满洲国和中国合作,形成东亚和平的轴心,并以此对世界和平作出贡献。帝国政府处理中国事变的最终目标,在于消除以往日华间的矛盾,从大局出发重建两国邦交,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然而,中国国民政府,不解帝国本意,竟然策动抗战,内则不察人民涂炭之苦,外则不顾整个东亚和平……”

章达人听不下去了,怒道:“这些废话不要念了!我只听听实质内容!”

刘人杰冷汗直冒,择要念道:

“帝国对无辜的中国民众并不敌视,并保护其私有财产……中国公司系先生之产业,且和帝国之昭和制铁所,东京瓦斯株式会社……屡有交往,帝国皇军亦会保护。殷盼先生勿要轻信国民政府之反动宣传,随之同流合污……帝国政府乐于和先生紧密合作,共同振兴矿务,股份分配,先生之中国公司可占百分之五十一,帝国政府或帝国商人则只占百分之四十九,帝国并将其先进采矿技术引入公司……”

念完之后,刘人杰呆立一旁,掏出手帕擦汗,章达人半天没有说话。

刘人杰已多多少少窥出了章达人的态度,心里暗暗叫苦,为了挽回局面,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数。他上前一步,极富感情地道:“章公,兄弟这样做,决无一丝一毫的私心,完全是为了您,为了中国公司!兄弟……”

“混账!混账!”

章达人忍无可忍,颤抖的手指着刘人杰的鼻子,暴怒不已。

赵民权慌忙过来,扶住章达人,让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

“达翁,息怒!息怒!”

章达人哀叹一声,手扶茶几站立起来,尽量克制着胸中的怒火:“刘人杰!你身为公司高级职员,竟敢背着公司做出这等汉奸勾当,试问,该当何罪?若是国府当局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公司将何以立足,何以自保!”

刘人杰反倒镇静起来,深沉地道:“章公,您待我恩重如山,中国公司给了我锦绣前程,只要能保住公司,汉奸的衔我领,该杀该剐,兄弟我一人承担!”他的眼睛湿润了,“章公,兄弟知道您的难处,国府当局靠不住——不仅是靠不住,人家还想借机吃掉咱们。英国的德罗克尔公司也在觊觎公司矿权,德国人能否代我们保住矿产,我以为也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恕兄弟直言,您日后的出路只能是逃到后方去做寓公,做高等难民!”

章达人心里一震,布满疑虑和忧郁的眼睛牢牢盯着刘人杰由于激动而变得潮红的脸,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刘人杰是清醒的,冷静的,不是在危言耸听。当然,这一切他也不是没想过,德国人能否保住矿产,也确要打个问号。

刘人杰继续说:“国府无能,政治腐败,军事屡屡失利,致使山河破碎,公司遭殃!在此情况下,我们被迫和日本人短期合作,当属曲线救国,内心无愧。国人要骂,应该骂政府,骂蒋委员长!”

刘人杰脸上的神色自然多了,说起话来,感情更加充沛,柔而不软,甚为动人:

“章公,你我身份不同,故而,兄弟决不主张您出头露面和日本人合作共事。矿区一旦沦陷,您尽可以远走高飞,兄弟留下来收拾残局,忍辱负重,静候光复。光复之后,如国府当局以汉奸之名治罪于我,我也决不拖累您,只求章公怜惜我对公司的一片真心,妥善安置兄弟的家眷孩子……”

说到此处,刘人杰不禁凄然泪下。

章达人被感动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放到了实处。他还能再说什么呢?应该想到的,刘人杰都想到了,他没有把他往泥潭里拖,为了他的清白,为了中国公司,刘人杰舍出了身家性命。这样的人难道应该受到责备么?难道应该被视作汉奸么?这无疑是需要表现慷慨的时候,应该恰到好处的支付一笔感情,以期收到实际的利益。章达人想站起来说两句肺腑之言,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然而,他马上想到了身边的赵民权,想到了李雄飞阴险的笑脸,更想到了“汉奸”二字的实际分量。于是立即打消了支付感情的念头,变得吝啬起来。他脸上刚刚松弛下来的肌肉又紧绷起来,眼睛里的感激之光暗淡下来,秃衰的脑门上重又堆起条条郁结的皱纹。

刘人杰认定章达人应该感动,应该站起来扶着他的肩头讲些什么,更应该当机立断,临危授命,让他来做善后委员会主委。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个主委应由他来做。赵民权算什么东西?他认识几个日本人?马上要应付的是日本人,只有他刘人杰最有资格!也只有他刘人杰能替章达人保住公司在西严的产业!

于是,人杰又道:“章公若是感到有所不便,就权当不知道,一切,由兄弟秘密安排……”

章达人在短暂的时间里已反复权衡,拿定了主意,未待刘人杰说完,即怒容满面,拍案而起:

“放肆!章某如今还是中国公司经理,这块土地还在国府管辖之下,决定公司命运的是我,而不是你,不是日本人!”

长长叹了口气,调门降低了一些,话语的实际分量却加重了:

“章某早已代表公司三令五申,决不和日本人合作,并曾明谕公司属下的职员,通敌、当汉奸者,公司将永不录用!今天,你是咎由自取!”

“章公——”

章达人手一挥:“不要说了!我马上通知财务处和你结清账目,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日后,你的一切言行与章某,与中国公司毫无关系!”

刘人杰呆了,仿佛五雷击顶,只觉着双目一阵发暗,眼前飞旋起无数金星。他是想站起来的,站到半截,便象被人猛然打断了脊梁,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两颗浑浊的泪滚出了眼眶,顺着油腻腻的脸颊往嘴角滚。

忠心耿耿换来如此结局,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他的心被刺伤了。他不明白章达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已经替章达人考虑得非常周全了,章达人不会因此失去什么,只会得到好处。而章达人竟这样对待他,这简直太不合乎情理了。

刘人杰不禁胡思乱想起来:自年前煤炭外销停滞,他在公司的地位明显下降了,如今,公司停产,更用不着他了,每月一千一百元的薪金,章达人也许早就不愿掏了,借机将他开销掉,实乃一大良好的节约措施。兔死狗烹,他刘人杰对章达人已成为额外的包袱,章达人不愿再背下去了。由此,他也想到,章达人以往对他的好处只不过是一些感情的欺骗和物质的欺骗。他上当了,竟以忠诚来报答虚伪,以致落得如此下场!走吧,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没有必要再伺候姓章的了,他自由了。

刘人杰起身向章达人鞠了一躬:“既然如此,刘某告辞!章总经理和公司对刘某的好处,刘某只有来世报答了!”

他想说两句尖刻的话挖苦一下赵民权,但一看到赵民权因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他那有些浮肿的面颊,心里不由地产生了一丝怜悯,突然觉得以往和赵民权的一切矛盾纠葛十分可笑,仿佛两条狗争着在主人面前献媚而互相厮咬,真是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狼是狗的祖先,好狗是应该去做狼的。他有个预感:赵民权日后的结局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

刘人杰也向赵民权鞠了一躬,真诚地道:“民权兄,长期共事,不免冒犯,兄弟走后,还望你忘记那些不痛快的事,记住兄弟点滴好处。”

民权慌忙站起:“哪里!哪里!都是为了公司么……”转身面对章达人,恳切地道:

“章公,人杰此举确属不当,但却着实出于对公司的……”

章达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赵民权的话头:“已决定的事,就不必说了!”

刘人杰无疑又受到了一次公开的污辱,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中国公司的存亡兴衰,已与他毫无关系!他本来是想挽救它的,也许能够挽救它的,现在,不必了!……

刘人杰走了,留给中国公司一片惆怅,一片阴影,一片残败的秋色,赵民权心里不免一阵凄凉。他深感肩头的分量太重,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肩着如此重负,走完这段艰险的道路。

“民权兄,上午和霍夫曼谈得如何?”

章达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即刻将一抹淡淡的笑意挂上嘴角,沉稳地道:“达翁,霍夫曼让步了,代管费由每月两万美金,降至一万八千。准备马上签订三项书面协议:一、将公司在西严的产业作价七百万,而假托公司在十八年、二十三年两次向礼和借款六百五十万,本利无法偿清,由德人以债权资格管理之。二、同时,秘密签订明确矿权,明确我公司产业之合法文件,以作日后法律凭证,免遭德人暗算。三、德人希望在沦陷之后继续生产,提出分成问题……”

“他们要多少?”

“霍夫曼提出,要双方对开,并声明,如经营失败,不承担其损失。”

章达人失望地摇摇头:“苛刻!太苛刻了!——那么,是不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民权道:“也许能争取他们作些让步,估计最多让到四六分成。”

章达人点头沉思了片刻,又问:“还有一件事不知办得如何?年前为辟新井,借中华银行及其它银团的一百二十万款子,是否退掉?”

民权道:“昨日已接到银行复函,称:取消合同一节,已在考虑,俟与银团各行号接洽后,再行办理取消手续。已交割与公司的两笔款项,三天前已退还。达翁勿虑!”

“唉!没法不虑哟!”章达人愁眉苦脸道,“有时想想,真觉着没意思,真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达翁开玩笑了!”

“是呀,舍不得……只要有一线希望,谁也不愿将几百万产业抛在这里撒手不管。”章达人点燃了一支雪茄,又将话题导入正辙,“霍夫曼那里,千万不能搞僵,务须克制,您老兄是谈判老手,还要和他笑嘻嘻地谈,争取将代管费降至一万五千美金,恢复生产后的分成问题可暂缓考虑,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恢复生产,而是保住矿井。今晨,德罗克尔的代办哈里曼——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到公司来了,也提出在战时代管公司,你知道德罗克尔要价多少?”

赵民权摇摇头。

“代管费三万美金!生产利润二八分成,我们拿二成,德罗克尔拿八成,扣掉代管费,也许一个大子都拿不到,等于白白送给他们一座企业!”

“既然如此,达翁何必再和他们罗唆”?!

章达人苦笑道:“虎落平阳,也只好耐着性子来周旋。须知,狡兔三窟,我不能不留后手!此事我已交待钱钧去办。”

看看时候不早了,赵民权意欲告辞,临走,又对章达人道:“霍夫曼提出,一俟最后谈定,就要尽快在西严、田屯悬挂德国旗帜,并要将德国债权小组接管公司一事正式公开。”

“对!”章达人道,“声势要造大一些,假戏要当真戏来演,决不可露出一丝破绽!具体事务你全权安排,不必和我讲了。”

将赵民权送出大门,章达人回到会客室,按响了电铃。

公务员李德发跑了进来。

“马上把刘人杰刘先生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听清楚:是请!”

“是!总经理!”

章达人眉头紧皱,低垂着脑袋,躁动不安地踱起步来,大脑的所有机件又围绕着公司的命运高速旋转起来。和日本人交往的一步,他或许要走,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自己主动伸出腿来试试看,哪怕用脚趾试试也好!——在他看来,刘人杰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脚趾,若是不成功,挤掉了脚趾并不会危及公司的生命,然而,若是成功……

章达人就是章达人!没有铤而走险的精神,没有直面现实的勇气,还算什么实业巨人!正是勇于和险恶命运较量,这片苍天才给中国公司以如此厚爱,这块土地才奉献出无尽的黑色宝藏。

打开窗子,看看天,天是湛蓝湛蓝的;望望地,地是实实在在的。好!这比什么都好!天没有塌,地没有陷,那个被唤作猛狮的实业家还在凭借自己博大的肺叶,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激战至四月六日,我军全线夜袭,日军已被重创。矿工游击队爆炸队将日军后方汽油库炸毁,日空军活动受挫,机械化部队进攻势头亦被迫减缓。四月七日,李宗仁将军下令全线反攻,日军四面受挫,被迫停止对台儿庄的攻击,星夜向峄县方向溃逃……

中国国民党军自二十六年“七·七”抗战以来,首次将日军从正面战场上击溃,累计歼敌二万余人,缴获火炮七十余门,各种战车、汽车一百余辆。国民党中宣部大张旗鼓进行宣传,全国各大报均在第一版显著位置发表台儿庄大捷的消息,许多报纸发了号外。举国欢腾,普天同庆,盛况空前,民族精神为之一震!

而在这时,中国煤矿公司却被以霍夫曼为首的五人小组接管。四月十一日,西严矿门口、公司大楼前,田屯西门相继升起德国国旗。霍氏宣布:除总经理章达人外,可考虑留用所有高级职员,但,停产期间,薪金减半,去留自便。

陶醉在胜利喜悦中的西严民众对此甚为愤怒,纷纷向地方当局告发公司,指责章达人里通外国,出卖矿权。县府责成负责矿区事务的党部委员孙金龙予以查处。

孙金龙遂率矿区游击支队孙三歪一行,前往公司大兴问罪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