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达人是应该做总统的,而竟未做,这是民国的不幸,也是国民的不幸。然而,他创办了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做了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则是公司臣民不幸之中的万幸了。现在,章总经理正端庄沉稳地坐在铺着绿丝绒桌布的会议桌上首,凝视着长桌两旁的公司大小官员。章总经理的脸色,和悬在墙上的蒋委员长的脸色一样,肌肉紧绷,目光威严,没有一丝笑意,使你不能不肃然起敬,不能不产生一种小人物惯有的卑微心理。使你不敢大声说话,甚至不敢大口喘气。章总经理就有这么个气派。

已近中午,会议还没有要散的意思。宽敞明亮的会议厅里,弥漫着香烟、雪茄燃烧的烟雾,浓一阵,淡一阵,东一团,西一团,在二十余个形状大小不同的脑袋上方飘浮。落地大窗的窗帘全拉开了,暖暖的三月的阳光,几乎垄断了大半个会议厅。迎着阳光的几位官员眼睛半眯,很有点要打盹的奢望,然而,侧目窥视一下章总经理的脸色,便自觉打消了这一念头。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打瞌睡,无疑是对章总经理的不忠,对公司的背叛,是不能容忍的,他们知道。

主持会议的是公司西严矿区办事处主席赵民权,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胖子,秃顶,高耸笔直的鼻梁上架着副度数不深的金丝眼镜,两只眼睛爱从镜框上方爬出去看人,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声音不大却沉稳、厚实,颇有些稳健的领导者的派头。方才,他将章达人和特派专员李雄飞会谈的情况向与会者作了介绍,要求大家各抒己见,为公司面临的险峻前途献策献计。

赵主席木桩似的立在章达人身旁,微微向前凸起的肚皮压迫着桌沿,期待的眼睛环顾着一张张忧郁的面孔,小肉柱般的手指轻轻在桌上击着鼓点,挺自然地做出一副轻松模样。

采矿处处长兼总矿师钱钧站了起来,两手按着桌面。他的声音苍老沙哑,象一只病了多天的老公鸭,费力地伸长脖子把一句句话向外压。两只有些浮肿的眼睛不时地看看左右同僚,又瞅瞅章达人的脸色,脑门上浸出一层细小的汗珠。

“总经理,国难当头,是我们往日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如今却实实在在落在我公司头上了。自‘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及至不久前的济南、泰安失陷,国军一直未能遏止日寇进攻的势头。看来我公司沦入敌手,已不是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而仅仅是个时间问题。故而,我们应该面对现实,接受李雄飞先生代表湘川党系财团提出的合办湘川公司的建议,由资委出面,协助公司内迁,求得苟延,以图日后之大举!”

说毕,钱钧掏出洁白的真丝手帕,在脑门鼻尖上按了按,匆忙看了章达人一眼,试图在总经理的国字脸上看出点反应。然而,他失望了,没有,那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既没有赞赏,也没有厌恶。

销售处处长刘人杰站了起来:“我不同意钱老兄的看法。我公司内迁并入湘川公司,无疑是自寻灭亡,最终被那帮党老爷吃掉!李雄飞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一方面以国府代表资格自居,一方面勾结湘川公司觊觎我公司产业,用心极为险恶。目前的合并条件是不能接受的。如我公司股份不是百分之四十九,而倒过来,是百分之五十一,产业经营权、人事权执掌在我公司手中,尚可考虑……”

钱钧冷冷一笑:“这是一厢情愿。”

“那么,我们可以不撤!我们赖以扎根的就是脚下这块富有的土地,这块土地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有无限煤田之称,煤质之好,是举世公认的!二十一年末,世界产煤国在巴黎举行赛煤大会,我公司出产的西严煤名列前茅,被誉为固体汽油,从此名声大震,远销于日本、东南亚各国。西严煤是我们手中的一张王牌!”

刘人杰喝了口水,暗中看了章达人一眼,见章达人灰暗的眼里闪出了一些光彩,知道已中其下怀,不免有些得意,竟有点放肆了:

“谈谈日本人的问题。兄弟受总经理章公全权委托,曾亲赴日本三次,和日本人早有较量。众所周知,日本昭和制铁所,东京瓦斯会社,八幡制铁株式会社,广岛瓦斯电轨株式会社,都是我公司在海外主要客户。二十年春,兄弟三次赴日,还曾面见日本天皇代表武藤先生。武氏手书‘中日亲善,共存共荣’八字条幅赠予我中国公司。因此,退一万步说,我公司沦入敌手,日本军方也断然不会将我们逼入绝境。日人是人,而非兽,虽气量狭小,总不至于把在座诸位一口吞到肚里去吧?哈哈哈……”

刘人杰咧着大嘴笑了起来。

同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笑。

章达人脸色铁青,两只鹰一般的眼睛牢牢盯住刘人杰的面孔,眼光冷嗖嗖的。

刘人杰感到气氛不对,不得不向后退缩,脸上的得意之色撤了下来,口吻也变了:

“当然,这样说,决不意味着要资敌当汉奸。我中华民国,乃世界强国,断然不会容忍小日本的侵略。我们既不能迁往内地被湘川吃掉,也不能毫无准备被日本人占领。为防不测,我们可出面和邻近我公司的刘家洼英国德罗克尔公司联系,在徐州沦陷后,由英人代为管理。”

赵民权起身赞道:“好!人杰兄,讲下去!”

刘人杰手一摊:“如何进展我还未作考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赵民权凝思片刻,主动放弃了会议主持人的身份,面孔转向章达人,笑吟吟地道:“请第三国人代管公司倒是一条路子。不过,英国人靠不住。其一,英国政府太软弱,去年七月,芦沟桥发生战事,日军飞机轰炸了英使馆的宴会厅,重伤英大使,英国政府都没有强硬表示,对其侨民财产更无法加以保护。其二,德罗克尔对我公司一直不怀好意,此时还要提防他们乘机摧垮我公司哩!”

章达人不动声色地问:“你的意思是——”

“请德国人代管公司。德国礼和洋行,曾是我公司债权人之一。达翁想必还记得,洋行驻汉口办事处主任霍夫曼先生和兄弟有过交往。”

章达人微微点了下头,凸凸的秃衰的脑门在阳光下闪着一个耀眼的光斑。这头点的模棱两可,说不清是赞赏赵民权的主意,还是仅仅肯定霍夫曼和赵民权有来往的事实。

“达翁,我个人也不主张内迁后并入湘川。西严煤确是我们手中的王牌,万不能轻易撒手。兄弟认为,徐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中央决不会轻易放弃的。我们应据此力争,使资委同意我们暂缓迁移,而我们则借此机会迅速和德国人达成协议,以求自保。”

章达人深深点了点头,明确了他对赵民权意见的赞许。他点燃了一支雪茄,慢慢抽着,两道浓黑的眉毛凑到了一起,深陷在眼眶里的深暗的眼睛放射出一种斗狮般的凶光,仿佛随时准备扑向面前的对手,给它一顿扎扎实实的教训。

耳边嗡嗡嘤嘤的响,赵民权还在讲,不时地有人插话,可讲的什么,章达人已渐渐听不清了,听不见了。他把沉重的脑袋靠在椅背上,两只眼睛停留在奶色天花板上。他的心已飞出了这间烟雾缭绕的会议厅,驰进了属于他的那个宏大的世界。他不能不承认,他的世界处在危亡关头。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他除了要对自己一生的事业负责之外,还要对董事会负责,对债权银行负责,对一个民族的尊严负责。

他曾被实业界同人誉为猛师,以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战胜了许许多多强硬的对手。公司自民国十年创立以后,一直保持着不断进取的蓬勃朝气,十八年间资产扩大了二十五倍,相继开创了火力电厂,炼铁厂,甚至吃进了一个轮船公司,为民族工业的振兴,树起了一面鲜艳夺目的旗帜。

在被唤作猛狮的章达人面前是没有对手的。章达人是个实业天才!他大权独揽,集董事长、总经理权责于一身,玩数百万产业于股掌之间。他既是不顾一切的冒险家,又是谨小慎微的守财奴;既是不断开拓的勇猛悍将,又是安于守成的碌碌庸人;既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野蛮的饿狮,又是东张西望的狡猾狐狸。章达人会以刚克刚,以刚克柔,以柔克刚,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芦沟桥一声炮响,章达人措手不及丢掉了刚刚建成的大北电厂;韩复榘弃守济南,济南郊外的铁厂沦入敌手;惊魂未定,上海、南京又相继沦陷,刚刚吃进的轮船公司也撤往汉口。途中,仅有的三只好船被征做军用,一只被炸沉,两只归汉后也弹伤累累不能使用。

这令人诅咒的民国二十六年!

一败涂地,一塌糊涂,一筹莫展!章达人几乎被这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打击攻垮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在已经运转起来的战争机器面前,他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能为力,好像随时有可能被绞进机器里变成一堆肉酱。

他面对着一个强大的对手:战争。

他面临着一个灭顶的危机:战争。

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十八年的短暂历史,他个人五十余年的奋斗经验,还没有给他提供战胜这一对手,消除这一危机的办法和途径。

然而,他不服输。他要振作精神,竭尽全力保住西严矿业,以求在这动乱不安的岁月里,牢牢攥住他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本钱,拚命一搏。

月初,他从汉口抵达西严镇,亲自整顿矿务,布置收缩,千方百计打通各路关节,将积压在矿场的几十万吨存煤抢运出去。不料,台战突然爆发,铁路忙于军运,存煤只运出一半,其余的便只好听天由命了。迁往内地,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内地没有他落脚扎根之地,且舍不得丢弃脚下这块富饶的煤田,因而,迟迟未下决心。日前,李雄飞抵徐,一方面代表国府敦促他撤退、炸矿,一方面又代表湘川的官僚利益,提出合办湘川公司。合办他没有意见,只是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人事权、经营权由湘川方面掌握的条件,他不能接受!李雄飞又无意让步,显然是趁中国公司危难之际,落井下石。

在李雄飞看来,章达人除了投靠湘川,是无路可走的。正面,日本人在步步紧逼,矿区沦陷是指日之事;左右两侧是国府的威胁和舆论的压力。如果章达人拒不撤退,将一个完好的煤矿奉送给日本人,国府不会放过他,会查封他在汉口的产业,舆论会把他指为汉奸,他必将背着千古骂名而死无葬身之地。李雄飞劝他好好想想。

他在想——离开李雄飞的住处,他就一直在想,想找出第三条道路。他想到了英国人雷斯特·德罗克尔,想到了德国人霍夫曼,想到了美国人罗伯特。经过反复筛选,他把礼和洋行的霍夫曼排到了第一位,和赵民权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现在,他还在想,并且要求归属于他的这二十几个大脑和他一起想。他需要这些大脑象他的大脑一样,为公司的生存高速运转起来。他高人一筹之处,就在于他知道自己不是圣人,就在于他能够有效地利用别人的大脑。

他威严地扫视着众人,将纷杂的思绪强行排出脑外,用两根骨节暴突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继续倾听与会者用语言形式表现出来的支离破碎的思想,他要占有它,消化它。

一位戴礼帽的先生正在结结巴巴地论述高见:

“兄弟我认为,唵,公司大可不撤!中央抗日决心已定,唵,国军会战必胜!小日本没啥了不起……唵,这个……这个……我公司乃为大企业,这个……唵,要坚信党国,坚信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

废话!这类脑袋一概地不出产思想。

章达人看看腕子上的金表,用茶杯在桌子上顿了一下,不容反驳地道:“不要扯远了,主义、领袖,以后再谈!今天只讨论公司应变事宜!”

戴礼帽的先生一怔,畏怯地看了章达人一眼,嘴角抽了抽,知趣地坐下了。

“谁再谈?除了请霍夫曼、德罗克尔之类的第三国人代管公司,谁还有更好的主意?”

会场一下子鸦雀无声,与会者互相投递着询问的目光,都没有再谈的意思。刘人杰倒是想再讲讲和日本人的关系问题的,但看看这气氛,觉着不宜开口,便也将脸转向一方拚命抽烟。

章达人轻轻哼了一声,眼光中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蔑视。事实又一次证明,他章达人比在座的这帮酒囊饭袋要高明得多,伟大得多,杰出得多。他总想充分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可他们竟没有多少聪明才智可供发挥,这实在是国家的不幸,民族的不幸,也是他章达人的不幸!

要审慎地思考,也要果断地行动。

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去年的悲剧决不能在今春重演,西严矿区也决不能重蹈大北电厂的复辙!犹豫、彷徨,这是决策者的大忌!

章达人挺着笔直的胸脯,缓缓站了起来,用凝重、浑厚的声音宣布道:“会先开到这里。公司原则上不和湘川合并,撤往内地一带,也暂缓考虑,公司日后的去向待章某和董事会诸公磋商后再定。但,鉴于目前形势,矿区内的生产应立即停止;二十四家包工大柜及下属之九千窑工应予遣散;机厂和电厂的里工,除少量留下维护矿井、机器外,也一律遣散!”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事,章达人的这一决定,特别是人员遣散,还是给与会者造成了一定的震动。

“在座诸位和公司职员一律留用,原薪照发,章某就是对外借贷,也决不亏待大家!”

一颗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章达人大大方方地接受着属下臣民们的默默致敬,面色由庄严而沉重,由沉重而感伤,语言声调颇富感情:

“公司自民国十年创建至今,逾十八载。十八年来风风雨雨,举步维艰,在座诸位同心同德,竭诚合作,使得公司有今日之规模。章某谨代表公司和董事会,向诸位致以诚挚的谢忱。”

赵民权带头鼓起掌来。会议厅响起一阵七零八落的掌声。

“今日,公司又一次面临存亡关头,章某殷盼诸位再次和公司通力合作,同舟共济,以求渡过难关,再图中兴。”

呷了口浓茶,章达人激昂慷慨起来:

“我公司系中华民族之产业,断不能沦入敌手;我公司职员人等乃中华民族之子孙,断不能资敌、通敌、当汉奸。目前,我公司的应变方针是,在维护民族自尊先决条件之下,力保公司在西严的产业。在此,章某申明:凡我中国公司职员,一律不得通敌、资敌,否则,将予以除名,永不录用!同时,章某要求诸位,约束言行,不得自作主张,不得泄露公司机密,不得擅自发表言论!”

章达人以“三不”主义结束了自己的训示。

这时,满脸堆笑的赵民权站了起来:“达翁,兄弟还有几句话要讲。”

“说吧。”

民权婉转地道:“自去年十二月南京沦陷,煤炭销售困难,公司银根一直吃紧,后来被迫拖欠窑工工资,迄今,已欠了三个月,累计达四十二万之巨。如果遣散,这欠薪问题……”

章达人想了一下,微笑道:“公司固然困难,但要对得起广大窑工,赖着不发工薪是有损公司信誉的,煤卖不出去,钱要发,发一半吧,一次发清!”

章总经理总是那么通情达理,慷慨大方。

赵民权苦笑着摇摇头:“达翁,恐怕不行吧?共党的窑工代表章秀清已再三交涉,要求一次付清全薪。值此多事之秋,我们还要慎而再慎呵!”

章达人正要答话,刘人杰却抢先说道:“民权兄多虑了!如今国共合作,共党已公开声明不搞工农运动,况且关门停产,他们也无法以罢工手段要挟我们。我看发半薪是可以被接受的!”

章达人向刘人杰投去一瞥赞许的目光,恳切地对赵民权道:“对广大窑工,我们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国难当头么,公司和个人都要蒙受一些损失的。告诉他们,发放半薪,公司已经做了最大努力,章某相信他们能体谅公司的难处的。”

章达人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扬了扬手,做了一个人们见惯了的手势,结束了这个长达五个多小时的会议。

这时候,公司围墙外面断断续续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和口号声。章达人走到窗前一看,见到不少迎风飘动的旗帜,猛然想起一桩大事:西严镇各界民众定于今天下午召开抗日救亡总动员大会。请帖三天前就送到了,他是说好要去参加的,忙乱之中竟然忘了!

灵机一动,他转身叫住正要离开会议厅的赵民权,嘱托他委屈一下肚皮,立即代表公司出席总动员会,并作即席发言。抗战是举国瞩目的头等大事,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作为战区内最大的一家企业,起码的姿态是要做一做的。章达人懂。

然而,抗战前途何在?台战胜负如何?章达人吃不准,他决不盲目相信奇迹,但却真诚地希望蒋委员长能在五战区,在徐州为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创造一个奇迹。

一辆八成新的雪铁龙牌轿车驰出纷乱不安的徐州城区,奔驰在绿色的旷野上。正下雨,初春时节常有的那种毛毛细雨。云雾将天空压得很低,使人不由的感到一阵阵忧郁;车轮碾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嘶嘶”声,使那恼人的忧郁带上了音响的效果,愈发显得真实可感,仿佛一伸手便能抓住一把忧郁似的。

章达人章总经理现在真正体会到了忧郁的滋味。

车窗外雨雾蒙蒙,一片模模糊糊的色彩。路旁景物刷刷闪过去,呼呼扑上来,使他心烦意乱。玻璃窗上的水珠,一个个越聚越大,挂不住了,缓缓流动下来,象丽人的清泪。车夫老赵弯驼的脊背一动不动,仿佛一堵无生命的墙。身边赵民权也默默不语,脸上永不凋零的一团笑也下落不明。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仿佛这辆雪铁龙不是载负着主人回归西严矿区,而是在某种幽灵的驱使下奔赴坟场。

这幽灵就是战争。

章达人不懂战争,但却吃够了战争的苦头。庚子年,八国联军杀进北京时,他才十多岁,脑后拖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齐腰的辫子,不成熟的脑袋里已产生了点“思想”。那工夫,家乡闹“拳乱”,他随姑母住在北京,看到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场面,把战争简单地理解为杀人与被杀。他觉着中国人不应该被杀。然而,中国人为什么被杀?皇上为什么这么怕洋人?他不明白。民国以后,时局更加动荡不安,战乱连绵,他由少年而青年,而壮年,“思想”也不断地丰富,最终纳入了实业救国,强盛国力的轨道。

民国十四年的“五卅”,对章达人来说,是个了不起的转折,章达人在这场反帝运动中,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豁达大度和惊人的应变能力,居然胆大心细,脚履薄冰肩负着一个公司的几百万产业,逃出了动乱。

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转眼间攻克两湖、闽赣、南京、上海,举国一片欢腾。章达人也暗暗庆幸,希望铲除各方军阀,能够安心办矿。

殊不料,北伐军攻占徐州后,即向中国公司开刀。蒋总司令颁发二五库券,筹集军费,命令公司购买。章达人忍痛认购五十万元,后转手抛入证券市场,得洋四十万,仅此一项,就损失了十万。他原指望以实际行动拥蒋,会得到北伐军的保护,又不料,蒋总司令突然想起他老子做过大清的候补道台,竟声称。“中国公司系封建余孽之产业,且资助军阀抗拒北伐,应予没收。”公然登报将公司产业招标出卖。

章达人震惊之余,奋而抗争,遂在《大公报》发表致蒋介石总司令的公开电,要求蒋执行中国国民党对内五项宣言中有关保护实业的条文。并进而发起实业界人士联名请愿,以铭其志。其时,上海银行工会、上海总工会、上海商会、全国矿业联合会,均公开致电蒋介石,认为:“没收中国产业无法律根据……”

实业界的联合行动,使蒋介石未敢贸然下手。继而,又得知公司尚未还清债权银行的庞大债务,方以没收逆股二十万充作军费,了结了轰动一时的查封大案。

那场风波是章达人成熟的一个标志。

从那时候起,章达人真正明白了搞政治与办实业的关系,开始和政界人物频频交往,千方百计吸收政界资金,甚至对若干政界红人奉送干股。正基于此,他的事业才多次在绝处逢生,不断发展。

现在,他又面临着一场新的战争灾难。这场战争和以往的军阀混战、北伐战争不同,是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的战争。作为一个中国人,当自己的国家受到侵略时,只能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场上,自己国家的立场上。决不可以再象以往的国内战争一样,左右逢源。这是没有疑问的。有疑问的是这个政府,这个蒋委员长。政府靠得住么?蒋委员长靠得住么?

章达人长长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硕大的脑袋,将车窗的玻璃摇下了半截,取出一支粗长的雪茄噙在发干的嘴唇上,正欲点火,身边赵民权已将点着的火送到了面前。

他就势点着了烟。

雪铁龙减速了。前面路面不平,坑坑洼洼,车夫老赵左拐右绕,车子竟没有太大的颠簸。一股潮湿而凉爽的风旋进车内,章达人昏昏欲裂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将宽厚的身子向下移了移,改变了一下姿势,使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脸孔转向了雨雾迷,濛窗外。

一块充满生机的绿色大地在章达人灰暗而疲惫的眼睛里旋转。春来了,春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这块苦难的土地上,唤醒了沉睡的万物。战争的炮火阻挡不住春的脚步,阻挡不住冻土的复苏,也阻挡不住麦苗的返青,小草的破土。

这万象更新的春天!

这充满生机的春天!

而他的春天在哪里?那头实业界的猛狮难道演变成兔子了么?难道那个不服输,不认命的章达人只能在这春风荡漾的时候为自己唱唱挽歌么?不!这不是章达人!章达人是春天的主人,浑身富有生机,依然是一头凶猛的狮子!章达人以及章达人的中国公司和脚下这块深情的土地同在!

这块土地确是深情的。袒露在阳光下的表土一年年向土地的主人奉献着金色的收获;埋藏在地表下的宝藏,养育了一个拥有九千人的煤矿公司。章达人的一切都取之于这块土地,包括他那狮子般的意志。

今天这位实业界的巨人,正是过去那个章达人和这块土地结合的产物。只有这块土地能够造就章达人,也只有章达人能够驾驭这块土地。别人就不行,想当年,秦振宇在这块土地上创建兴华时,是何等的不可一世,然而,曾几何时,一场械斗,几门土炮,竟将兴华打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中国实业家太虚弱,相当一部分患有严重的软骨病,无法适应急剧变化的政治风雨。适者生存,是自然界不可逆转的法则,也是人类社会不可逆转的法则,不能适应,只有灭亡,没有第三条道路;现实是冷峻的,残酷的,也是合乎情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一剂苦口良药,刺激着实业界的后来者们坚强起来,壮健起来,跌倒了——只要没送掉性命,爬起来再干!跌倒的是一个人,得到教训的是一群人。中国的民族工业正是在一场又一场政治风雨中跌跌爬爬,由命运不测的孩提时代,走进了充满幻梦的青年时代……她的历史,既是一个缺乏母爱的苦儿的历史,又是一个艰难奋斗者不断成熟的历史。

摔倒秦振宇的地方,不应该再摔倒章达人;埋葬了兴华公司的土地,不应该再埋葬中国公司。——这一直是章达人牢不可破的信念。正是在这种信念支配下,他承认了这块土地的伟大,和这块土地结合了。他入乡随俗,广泛交结地方豪绅,打通地方官府。公司每逢重大庆典,总是高朋满座,政客盈门;甚至地痞无赖,土匪蟊贼,他也不无故得罪一个。名震苏鲁豫皖四省的大土匪孙美瑶,也曾是公司的座上客。张作霖、张宗昌、吴佩孚手下的将军们则更被奉作上宾,好生伺候。

并非每个人都能这样做,也并非每个人都能获得成功。这需要豁达大度的胸怀,高瞻远瞩的眼光,运筹帷幄的智慧,和落落大方的气度。章达人具备了这一切。需要解囊时,他十分慷慨,而且能把这慷慨表现得富有感情,仿佛慈祥的父亲在发落出嫁的爱女,而不是有钱的肉头财主在打发讨饭的乞丐。他不吝啬感情。感情和金钱一样,用得恰到好处,也具有金钱的效力;况且,感情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可以不断生长、再造。他是感情的富翁。与此同时,章达人又不显示自己的软弱,不让人们把他想象成笨拙的肥肉。脚下这块土地告诉他,塑造一个巨人的形象,不但需要仁慈,也需要凶残。象狮子一般扑过去,撕碎你的对手,血淋淋的把它吞到你肚里去,使所有蠢蠢欲动者拜倒在你脚下,使他们一想到血淋淋的同伙,就不寒而栗,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心肠不能软。如果需要,就要勇于卸磨杀驴。大土匪孙美瑶劫持蓝钢快车后,大势去矣。政府欲将其诱杀,章达人便参与了此事,被杀地点就在公司的宴会厅里。

这块土地已不是古朴世风盛行的乐园了,人们的道德观念已有了相当的改观,忠孝礼义已不是人们的最高行为准则——至少已不是所有人的行为准则了。在章达人承认这块土地伟大的同时,这块土地也承认了章达人的伟大。章达人需要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也同样需要章达人,没有章达人,九千窑工将无以生存,九千双狂暴的铁拳会把这块土地上的秩序打得七零八落……

章达人如鱼得水,象一棵叶茂根深的大树,牢牢屹立在这块土地上,根须伸向四面八方,声势日渐显赫,甚至能干预地方政治,决定周围县府官员的去留。

他已和这块土地融为一体了。这块土地对他如此厚爱。这地下的煤能采八百年。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呢!

他不能走!即使湘川答应他的条件,他也不能走!李雄飞不了解这块土地,更不了解他。这个一身官僚气的笑面虎,认定他章达人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他相信,只要他拼命挣扎一下,眼前还会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雪铁龙驰过破碎泥泞的一段道路,进入了平坦大道。车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令人烦躁的嘶嘶声重又响了起来,在沉寂的气氛中显得那么清晰、真切。

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不知是早春的雷,还是交战的炮……

赵民权突然说话了:“达翁,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总觉着这几天要发生点什么事。”

“哦?”章达人笑笑,“会是什么事?”

赵民权木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只是预感。”

章达人沉思一下:“李雄飞那边,暂时还不会有什么问题,今天我们并没有最后回绝他。当然,我料定我们的条件他是不会答应的。我要再和他拖一拖,等他翻脸动手的时候,我们和礼和洋行的联系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湘川发不成国难财,自然要恼火的,可到那时候,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不!我担心的倒是窑工,被遣散的九千窑工……”

章达人一怔,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必要说。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不该发生的,自然不会发生。他没必要为一个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多费口舌,显出自己的怯弱。窑工不群起闹事,他就凭空节省了二十余万,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如若闹个不休,这二十余万发掉,他也没损失什么。

这不算发国难财,章达人这样做压根还是为了公司的生存,为了日后的振兴。他觉着窑工们应该懂得这一点,应该协助公司渡过难关么!

自然,这也没有必要向赵民权解释。

傍晚时分,雪铁龙驰进了西严镇。

赵民权的话不幸言中。二十七日凌晨,九千窑工骚动,潮水般涌向中国公司所在地西严矿。因公司已有戒备,矿门关闭,吊桥拉起,未能进矿,遂掉头涌往公司所属的田屯煤矿。上午十时,田屯矿门被攻破,窑工据矿索薪,声称:如不发还全薪,并发放遣散费,将于当夜零点用田屯所积之采矿炸药炸毁矿井。下午二时,章达人被迫派善后委员会主委赵民权作为公司全权代表,赶赴田屯矿和窑工代表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