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在战争中倒下去的英雄豪杰长眠于地下,他们的血肉之躯,最终和脚下的土地溶为一体了。活着的人担负起了沉重的责任,这责任既有死者的,也有他们自己的,现在,却一古脑算到他们头上。于是,刘广田、刘四爷这两个刘姓门下的汉子被抓捕了,被判处死刑了。这段历史的最后一个标点,冠冕堂皇地打了下来。

死刑定于次日晨在县城东大门外执行。

当天下午,三先生带着一桌八大皿的宴席,亲临牢狱探望,向两位刘门好汉表示自己深深的敬意。

毕竟是民国了,狱政也随着时代的进步,向现代文明迈出了大大的一步。刘广田、刘四爷身上戴的已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国外进口的钢手铐、铁脚镣。

看到面目慈祥的先生,刘广田、刘四爷着实惊讶,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刘广田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水,刘四爷直直地跪下了。

“先生!”

“先生!”

三先生捂着左肋的伤口,艰难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拉起了刘四爷,也不由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广田、老四,是老叔害了你们!老叔让你们受累了!”

“甭说了,先生!您老人家能在这时候来看望我们,我们就知足了!”

“先生,这怨不得您的!”

先生用袖子揩去脸上的泪水,深沉地道:“你们这样想,老叔心里更不安宁!你们是我们刘氏家族的骨血,是无愧于我们这块土地的英雄好汉,老叔救不下你们,该遭天谴哇!……”

刘四爷不让先生再说下去,诚挚地道:“先生哪能这么说呢?!能这么轰轰烈烈地去死,是老四做梦也想不到的!老四一辈子骚扰乡里,祸害四乡,混吃混喝,做了数不清的混账事,招人恨哇!今日里,我能为四乡父老堂堂正正地死上一回,实乃一大幸事!先生哇,老四倒要好好谢您才是,谢您老成全了老四!老四来世变牛变马,也要再到这世界走上一回,报答您老的洪恩大德!”

先生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你们不是为自己死的,你们是为东大乡、刘家洼、青泉县的父老乡亲死的!老叔要给你们立碑传世,让人们世世代代记住你们的忠烈义举!你们的家眷亲人,将会得到父老乡亲的接济、帮持,你们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说到这里,先生命家丁将酒菜抬进牢内,顺序摆在地上,自取海碗一只,倒满高粱烧,高高举过头顶:

“来,二位贤侄,老叔代表四乡父老为你们饯行!”

“谢先生!”

二人泪流满面,双双跪下……

先生探监归来,土匪祁老六闻讯赶到。祁老六有愧于先生,主动提出星夜带人劫狱,先生却不准。先生断定劫狱并无多少成功的希望。然而,祁老六还是带着弟兄倾巢出动了。结果,祁老六和几十个兄弟遭到王占元部大兵的伏击,祁老六拒捕毙命,手下的人马除几个侥幸逃生外,大部被歼。后来,有人说是先生事前将劫狱的消息告知了官府——谁知道呢!次日晨,在二刘被枪杀之前,祁老六挨了五枪的尸体已被大钉钉在东门外的城墙上,暴尸三日,以做效尤。

祁老六被钉上城墙不一会儿,刘广田、刘四爷被押出东门,执行枪决。

两旁围观者不下千人。官府、军方出动了几百名荷枪实弹的大兵肃立大路两旁,预备弹压可能发生的骚动。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人们的热情全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械斗中消磨殆尽了。

这是刘广田想不到的。望着道路两旁木然的人群,他似乎一下子悟到了点什么,有了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他的神情有了些恍惚,脸色一时间白了许多,他突然产生了一丝求生的欲念。他觉着自己的死并不值得,他上当了,受骗了,被人家当枪使了……他想停下脚,赖着不走,后面的兵丁便恶狠狠地推他,用沉重的枪托打他那被捆绑得失去了知觉的肩。他被迫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这蓝蓝的天,青青的地,马上便再也看不见了,他为一些无价值的东西,失去了眼前的一切。他将去死……

一阵恐惧闪电似地袭来,关于死的许多丰富的联想,使刘广田不禁颤抖起来,他觉着脚下发软,腿发绵,每向前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裤裆里湿漉漉的,破烂的夹裤筒里流出了一些热乎乎的液体……

“这一个熊了,吓尿了!”

一个伟大的发现。围观者叫了起来。

完了。二哥那包打天下的伟大形象在这一秒钟内彻底完了……

广田被围观者的叫声惊醒,立刻理智起来,他强令自己的腿不要抖,身子不要晃,然而,不行。他终于被身旁的兵丁架起了胳膊,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向前走……

产生了被出卖的念头,他的信仰便全面崩溃了,精神支柱倒了下来,过去的那个刘广田已经死去。

一个新的念头萌发了:假如他再活一回,他决不这样活,决不!什么三先生,什么仁义道德,什么纯朴世风,全滚他娘的蛋!他再也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枪,再也不会为一些古老的破烂去拼命流血!他将只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找到的真理和信仰……

枪声响了,一个崭新的思想,伴着鲜血,倒在古老的大地上……

刘四爷是条硬铮铮的汉子。一路上挺胸昂头,和身旁押解他的兵丁插科打诨,骂爹骂娘,间或,看到围观人群中的熟面孔,还大大咧咧地点下头。

有人喊:

“四爷,唱一个!”

四爷五音不全,素来不爱唱,此时此刻更不知该唱些什么。他犹疑了一下,对那呼声没作出积极响应。

那人极其恶毒地道:

“四爷也熊了!”

“放你娘的臭屁!”四爷破口大骂,“四爷见过虎,见过狼,还没见过熊是啥样哩!”

骂过之后,四爷咽口唾沫,暗自思忖起来。

得唱!唱得不好也得唱!单是为了证明四爷没熊,就值得唱一回!可是,唱什么呢?唱什么好呢?《小寡妇哭灵》?《十八摸》?娘的,太软,显不出四爷的气派。猛然间,他混乱的脑壳里蹦出了几句戏文,奶奶的熊!这真是上好的戏文!对,就唱它。是哪出戏里的?记不住了,反正好,气派!

四爷清清嗓子,粗声粗气地吼了起来:

叹英雄失志入罗网,

大将难免阵头亡!

我主爷洪福齐天广,

刘伯温八卦也寻常。

……

“好哇!”

“四爷是条汉子!”

“四爷硬气!”

“来,为四爷再喝个好!”

“好哇,四爷!”

这最后一声“好”喝得极有气势,应者云集,声调浑厚,余音缭绕,经久不散……

喝好声中,一粒炸子从四爷后脑钻进去,在脸颊上炸开一个巴掌大的血洞。四爷挺着身子居然又站立了三、五秒钟,才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下了——不是脸朝黄土,而是仰面朝天。四爷死得值,四爷死了也敢面对青天。

许多年后,人们还说:四爷是条汉子!

行刑的枪声扣响的同时,秦振宇告别了刘家洼,告别了这块贫穷而可怕的土地。一路上,大地上的沉沦而破败的景象,一次又一次扑进秦振宇的眼帘:那风沙迷茫的土地,那古老森严的村寨,那背对苍天的弯曲的脊背,那沿着深深的车辙沟吱吱吜吜艰难行进的独轮木车,那一副副因为贫血而显得苍白无力的面孔,那风沙声中的破茅屋……那不堪入目的一切哟!

奇怪,他过去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这些。他把这块土地想象得比实际存在的要美好得多。他是带着一个伟大的梦想来的,这难道不也是他的一个悲剧么?!现实和梦想毕竟是两回事呀。

这块土地的力量太神奇,太强大了。它简直可以改造一切。秦振宇无疑被这块土地改造了,他的梦想、野心,全变成了夹杂着悲哀的缕缕惆怅。这便是他的收获,他的报偿。

离矿越来越远了,矸石山、大井架,曾经那么生机勃勃的兴华公司,渐渐离开了他的视线,淡了,远了,不见了。他揉揉眼睛,眼窝里竟聚着湿漉漉的泪。他感到浑身疲乏,象一个卖尽力气的牛,想卧倒在地,好好睡一觉,好好地……

不!他还要最后看一眼这块大地,这里毕竟埋葬着他的一个梦想呵!他要弄明白:他的梦想是如何被埋入泥土里的,是为什么被埋进去的?!假如一切重来一次,他会怎样再一次开始?

痛苦的反思,象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纷杂的不相关的思绪,流萤般地撞入正常的思维轨道,把他的头脑搞得昏昏欲裂。

他破产了。工人失业了。乡民们支援罢工也并没得到足够的报偿。三先生自己更没捞到好处,几几乎乎因为这场械斗失去了一半家资。那么,谁得到了好处呢?秦振宇横竖弄不明白,他知道个“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灭。那么,这能量上哪去了?为什么看不见?……也许,象地壳运动时的沧海桑田之变。大片、大片的森林卷入地下,强大的外界作用力,将它们压成了几万年后的薄薄的煤层,使能量以火的形式再次出现。

秦振宇想:假如日后他有能力重新开始,那么,这些表面已消失的能量,也许会重新聚到一起,以一种崭新的形式,推动新的历史进程……

在三先生眼里,这是一块乐土。

送走祁六爷的当天夜里,三先生便倒下了,毕竟是上了岁数,身上又两处受伤,奔波操劳了这么多天,他再也坚持不住了。第二天,他便发起了高烧,整日价说着胡话。从第三天开始,进入半昏迷状态。

先生预感到死的降临,他安然地等待着死亡。现在死去,他可以瞑目了。公司垮台了,土地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回到了乡民百姓手中。公司的影响,将随之消亡。先生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他用鲜血和生命护卫了日渐沦落的古朴世风。他尽可以义无反顾地去死了。

第四日,先生精神突然好了起来,执意要到土地上走一走。

家丁在轿子的座位上铺了一床厚被,先生依靠在被上,被抬了出去。走出寨门时,许多乡民恸哭失声,他们无不担心,先生此去再不回来。

在先生自家的土地上走了一会儿,家丁将轿子抬上了一个高坡。先生用微弱的声音命轿子停下。

先生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望着蓝天,望着蓝天下广阔无垠的大地,望着地里的麦苗,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这带有泥土芳香的空气一下子全吸到博大的肺叶里,先生的眼睛出奇地明亮起来。

土地,他的土地呀!祖宗先人辛勤开垦的土地呀!你们没有在先生这代人手上丢失!你们再也不会沦落、坍陷了!

先生昂首对天,一声长啸:

“苍天有眼……”

先生悲壮地颓然栽倒在脚下沉沦的土地上,两只手深深插入泥土中,牢牢抓住了两把松软湿润的土壤……

先生溶入了大地,强化了大地。

然而,倒下了一个伟人,必然地结束了一个时代,这片土地的命运,将不是三先生之类可以主宰的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不管是悲惨的,还是悲壮的;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后人们一概把它叫做历史。

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历史就这样结束了。民国九年六月,北京徐世昌政府以“资方不轨,参与械斗,且积欠矿区税又巨”为由,将刘家洼煤矿收归国有,交由省办。省府装模作样,重新勘探,后声称:此地储煤不多,且质量低劣,旋将矿权卖与英商雷斯特·德罗克尔。是年大旱,旱情较光绪十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庄稼无收,饿殍遍野。失业窑工景况更惨,刘家洼十室九空,竟有老妇烹食幼子。七月,饥民暴动,县城粮仓、店铺被洗劫一空,四乡绅士均遭劫难,三先生府第也未幸免……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古朴世风日渐沉沦了,这是三先生生前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