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先生是个极易接近的慈祥老人。脸庞圆圆胖胖的,白中泛红,保养得很好。他爱喝青茶,用一种能握在掌心的紫陶砂壶凑着壶嘴斯文尔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响亮地咽下去;然后,再来一口。偶尔,他也抽点大烟,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烟色。先生眼见着是六十岁的人了,面庞上却没有多少皱纹,脑后那黑白相间的小辫似乎多少还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来牙齿倒是脱落了大半,布着细长黄须的嘴巴已有了些瘪缩的迹象,这益发加重了渗透整个面容的慈祥。

三先生肥肥的、冒着红光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宣告着内心的满足。心满意足的人,自是心平气和。慈祥,便在这心平气和中诞生了。然而,这慈祥之中又透着威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好像他那两只时常眯着的眼睛,不但能传播阳光,也能发出电火似的。

他辈份不高,因排行老三,早年中举后又在自家府上办过两年义学,人们便一律称他三先生。开初倒有人叫他举人、乡长的,他听着都觉着不顺耳。举人么,已时过境迁,仿佛古董店里的破烂了;乡长么,又确实算不得什么官职。他实际的势力,已远远大于一个县太爷了。现今南北对立,军阀混战,徐世昌徐大总统都无力号令四方,区区县太爷也就更没有多大的威势了!他的土地扯扯连连遍布三个县。这三县的县长无不与他称兄道弟。自打民国初年办矿以后,他兼任了两代公司的地方顾问。这顾问他是不愿做的,因为他对办矿颇有成见。可人家三请九邀,非要他做不可,他有什么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做,否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三先生不愿瞧不起人,也最恨人家瞧不起他。

对兴华公司,三先生是很憋了一些气的。别的不说,兴华接办刘家洼煤矿一年零几个月,居然不派人到西河寨走一走,到他舍下坐一坐,这就很使他不平。那日勘察陷地,王子非的言语又一次触犯了他的尊严:你有矿图?你那矿图算屁!先生根本不予承认。就凭公司看不起先生这一条,先生就完全有理由实施其“不承认主义”。

这日午后,三先生喝了点高粱烧,头脑有点晕糊,仰靠在正堂太师椅上剔牙——先生的貌相无可挑剔,独独一口牙齿长得不好。

剔完了牙,托起砂壶抿了口新沏的青茶,很响亮地咽下去,先生伸了个懒腰,想小憩一番。这时,管事的祁先生进门禀报:兴华公司总经理秦振宇、矿长王子非来访。

三先生托着下巴凝神片刻,低吟一声:“请!”

三先生对一切人都是彬彬有礼的,万事礼为先么!他尊重人,尊重一切人。不懂得尊重人,便无以在这个世界立足,先生一贯这样认为。

整衣正帽之后,三先生把秦振宇、王子非迎进了门。分宾主坐定,他便招呼奉茶,上点心,弥勒佛般笑眯眯地望着来访者。

与长袍马褂的三先生相比,秦振宇和王子非是地地道道的新派装束:西装洋铁片似的笔挺;皮鞋又黑又亮;脑袋油光光的,能滑倒苍蝇;脖子上还预备上吊似地拴着个花布带。这很使先生不舒服。三先生对西装革履是深恶痛绝的。深恶痛绝的原因,就是三先生看了不舒服。三先生看了不舒服的东西,决不是好东西。

例行的寒暄过后,王子非首先开口:“先生乃本县名流、开明绅士,一直对敝公司办矿极为赞助,前不久还不辞劳苦随敝公司代表勘查矿地。我们总经理十分感动,今日专程拜访,以致谢忱!”

“哪里!哪里!”三先生谦虚地道,“鄙人不才,耳目闭塞,不过,实业救国的道理也还略知一二!”

“正因如此,总经理还想请您老在坍陷地亩一事上为敝公司出谋划策呢!”

“噢,好说!好说!”

三先生连想都没想,便习惯地应道。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好说的事,关键在“好”,不在“说”。什么叫好?三先生认为好就是好。兴华公司就不好,伤天害理,败坏世风,不把先生这个大伟人看在眼里。

“据悉,先生也有地亩在坍陷区里?”秦振宇道,“兄弟要向先生道歉了!”

“唔,好说!好说!”

这回的“好说”,有点打哈哈的味道了,似乎答非所问。仔细品品,却别有风味——三先生的外交风味,纯属没有任何诚意的礼貌应酬。

“先生坍陷的土地大约有多少亩呢?”

三先生开始掏耳朵,用一根细长的银针似的耳勺,轻轻地,慢慢地,庄重严肃地掏。当冰凉的耳勺触到耳壁的嫩肉时,先生眯着眼睛打了一个很舒服的冷颤,细长的辫子亦随之一摆。

“不多,也就是千把亩吧!”

王子非一怔,抬眼看了看秦振宇。千把亩?怎么可能?!根据公司掌握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七百余亩,这明明是在敲竹杠。

“您打算如何向公司索取赔偿呢?”秦振宇谨慎地问。

“我?噢,我么,好商量!好商量!”

“如今的地价是个什么数?”秦振宇又问。

三先生呷了口茶:“这不好说,很不好说!这土地有好有坏,有厚有薄,有生荒,有熟地,岂可一概而论呢?就拿东大岗我那三百多亩地来说吧,振亚公司每亩出洋二十,我都没卖!”

王子非心中一紧,知道三先生又在要挟公司了,看来,今天的谈判将是十分艰难的。其实,王子非早已把土地价格摸得一清二楚,生荒地三、四元一亩,上等熟地不过十元左右。

秦振宇并不计较,笑着道:“先生的地,公司将另作处理,包先生满意。我们现在想谈的是所有坍陷土地。我们拟定了一个方案,根据公司掌握的地价,每亩以八元计,我们准备收买所有陷地,作为矿用,地权永属公司。另外,如地主不愿出卖地权,公司则只负赔偿之责,每亩土地的收成,公司每年赔洋二元。这个方案还请先生过目、指教!”

王子非打开公文包,将拟好的方案递给三先生。

先生接过后并不去看,抓在手里拍打着膝盖,晃荡着脚尖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个人么,好商量,问题是要各乡受害之地主、乡民认可!你们觉着这个方案乡民百姓会认可么?!”

秦振宇意味深长地道:“这就盼先生替敝公司做些疏通工作喽!”

王子非看了秦振宇一眼,适时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公司银票,放到三先生面前的茶桌上:“为表示敝公司一点小小的敬意,这五百元操劳费,还请先生笑纳!”

“哦?”看到硬扎扎的浅绿色银票,先生眯乎着的眼睛睁大了,黄眼珠里放出炯炯光芒。他晃动着脑袋,缓缓站了起来,把那银票捏在手上,仔细盯了半晌,象古董商鉴定古董似地,翻来复去摆弄着,折叠着。

突然,“啪”的一声,先生将手连同银票有力地按在茶桌当中。

“二位小瞧刘某了!刘某自己标标价,也不止卖上五百!二位用这区区五百元收卖刘某,真是笑话!”

王子非、秦振宇都被先生的举动搞愣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此君的胃口会这么大。

王子非赔笑道:“公司目前尚有困难,待日后小有发达……”

“哈!哈!哈!哈!……”

三先生仰面大笑,细长的辫子在脑后索索抖动,一张少牙的嘴洞似地敞开着,脸颊上的肉向上耸着,把两只眼睛挤成了两个小小肉弧:“雪里送炭,一文能值千金;不义之财,千金不如一文!刘某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二位看我能在乡亲父老面前讲几句算数的话,想用这五百元买我的嘴,讲你们的话,对否?我不妨再告诉你们一桩秘密:日前,四乡父老已委托鄙人为全权代表,向公司交涉赔地一事,鄙人这里也有一份方案呢!祁先生——”

管事的祁先生应声从偏房跑进来:“有啥吩咐?”

“把前日乡民代表们议定的赔地约法拿来,请公司的老爷们过目!”

“是了!”

祁先生取出一份小楷手书的约法草案,笑嘻嘻地递给秦振宇。

秦振宇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随手将约法草案递给王子非,气急败坏地道:“这个方案,公司断然不可接受!据我公司实测,陷地总数决没有五千九百亩!不出让地权,可以。但,一年一亩地损失赔偿,决不能支付八元!”

王子非匆匆看毕,笑道:“先生和代表们拟订的方案,是否可以再修改一下?目前看来,确乎是苛刻了一些哩!”

三先生冷冷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案鄙人无权修改,也无意修改。二位赞同与否,签字与否,和鄙人并无干系!”

说毕,三先生拿起银票,很礼貌地还给了秦振宇:“总经理的一片真情,鄙人心领!”

秦振宇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将银票往怀里一塞,立起身便往门外走。王子非也站了起来,随之出去。走了几步,才象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向三先生一抱拳:“打搅了!”

“好走!好走!恕不远送!”

望着秦振宇和王子非的背影,三先生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得体,很有意味。仿佛这一笑便决定了兴华公司的命运。至少三先生这样认为。

然而,先生还是有些郁郁不快,有一种无端受辱之感。那张巴掌大的浅绿色银票,老是在眼前恍恍惚惚如怪影似地晃……先生躺在椅上闭上眼,那浅绿色的纸片便穿过眼皮,在瞳人里飘!

先生千真万确地受辱了。

东大乡四村,青泉县境内,提起刘叔杰刘三先生,谁个不佩服?谁个不竖大拇指?先生仗义疏财,品格虽不敢说惊天地,泣鬼神,至少不象兴华公司想象的那么低下。从祖宗手里接下的产业,先生从未看得十分金贵。民国二年,出银两千架了座沟通西河寨南北二村的大石桥,人称“功德桥”。民国五年,出资修缮了寨圩子和寨楼。民国七年,先旱后涝,庄稼颗粒无收,先生打开粮仓,将陈年谷麦尽数取出,接济乡亲父老。还不还,他根本不在乎,开初连账都不上。后来,还是族长出面,记下了账目,才使先生大致收回了放出的陈粮。没还的,先生再也没催过。钱算什么?先生不稀罕!

三先生只要个好,只要面子。只要给了先生面子,只要在先生面前真心诚意地说声好,行,先生包办一切,能把世界许给你一半——假如这世界是他的。

对自己在坍陷区里的七、八百亩土地,先生大可不在乎的。不就是五、六千块钱么?白给又怎么样呢?!问题是公司没给他面子,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条,先生不主张办矿。

对办矿的危害,先生最初是没有料到的。早年开小窑的时候,先生也挖过几座。后来,办矿的规模越来越大,铺铁道,竖大井,用机器;烟囱、洋楼,扑啦啦立了起来,才搞得先生目瞪口呆。民国六年深秋,振亚公司的小火车第一次沿着西河寨的寨圩子驰进刘家洼。隆隆前进的车轮碾碎了这片土地的沉寂,也给先生带来了莫大的恐慌。先生有一种预感:这片贫瘠的土地似乎要发生点什么事情。

果然,在汽笛的震颤中,在天轮的旋转中,在公司锅炉房大烟囱的滚滚黑烟里,要发生的事——发生了:乌黑贼亮的皮鞋,把一个个深深的印迹嵌进了这块古老土地的胸膛;洋服出现了,增多了,不时地在先生困惑的眼前飘荡,后来,居然堂而皇之地飘进了县衙,飘进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刘家洼奇迹般地繁荣起来,这时候,先生已经比较清醒地认识到:随着这块土地的日益热闹,自己的尊严、权威、名声,将成为昨日黄花,一文不值了。

先生有了点小小的悲哀。

不仅如此。

更使先生愤怒的是:打出招牌的妓院在这里出现了,公开的赌场出现了——不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出现的,而是大大咧咧、得意洋洋出现的。事先,也决没和先生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这妓院叫“一枝香”,在刘家洼西窑户铺的深巷里。开张不久,刘四爷便逛过两回,据说是十分销魂。头一次,四爷没有经验,受了婊子的捉弄,宽衣之后未能大显身手,便被婊子的纤手骗去了全部资本。第二次,咂!……尽情地玩了一回之后,四爷义不容辞地替“一枝香”做起了义务广告,在西河寨圩子里大肆张扬,毫不知耻地大谈婊子的红唇、奶子,以及三先生都不忍说出口的部位和动作。更可恶的是,这四爷居然还买了一套淫画,其画面简直不堪入目,而竟广为流传,以至于在圩子里搅出了许多伤风败俗的男女勾当。为这事,先生打了四爷两个极响亮的耳光,打过之后,却情不自禁地落下两滴英雄泪。

三先生有了一种英雄感、使命感,先生要拯救没落的世风。是的,在先生看来,偌大的青泉县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

这次土地坍落,进一步激起了先生的仇恨。先生一贯认为:“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土地乃万物之本,可以毁坏一切,独独不能毁坏土地。毁坏了土地,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人。可兴华公司,为了掏地下的一点点煤,赚那一点点黑心钱,竟不顾这浅显的道理,实有伤天害理之嫌的。如果要先生在这重大问题上也一味让下去,那么,先生宁可拿根绳子去上吊的。

地亩纠纷出现以后,三先生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前前后后找到他门下,请他与公司交涉者不下百人。后来,县境内的乡绅也相邀来访,一致推他出面为地方作主,商量方案时,几乎是异口同声授予他全权。众人知道,只有先生能和公司抗衡,要想狠狠啃公司两口,非先生出面不可。先生因此却产生了一种鄙薄:这些土头土脑的家伙似乎只认得老洋,世风的沦落好像与其无关。如此下去,只怕是赶走了公司,也无法根除其祸。

现在,先生和公司摊了牌,下一步就要采取行动逼迫公司就范了。在行动之前,先生要好好考虑一下具体步骤。首先,他想到,要稳住县知事尹文山,只要官府装聋作哑,公司便失去了一半的依靠;而稳住这位县太爷,先生是极有把握的,最多不过破费两个钱财罢了!下一步,要把各村寨的民间武装集结起来,必要时予以统一调动……

三先生歪在太师椅上认真地想,那张浅绿色的银票强加给他的污辱已经淹没在纷乱繁杂的思绪中……

就在这时,刘清伦满头大汗冲进门来,向他报告:刘广田被县府抓捕。

刘广田解至县城的同时,以兴华公司名义起草的诉讼状递至县府。罪名计有四条:一、行凶伤人;二、聚众滋事;三、破坏生产;四、煽惑窑工。公司要求:严以法典,以遏乱萌。

县衙当即开审。其时,刘家洼窑工百人聚至门前,齐声呼冤,要求释放刘广田。工友称:刘并未打周一拳一脚,周系醉酒下窑,被载重拖筐撞伤。庭审欲当场验伤。遂发传票,传周洪礼。下午五时,周被四名矿警抬入县衙,验证有伤,系钝器所击。刘广田称:双方冲突,自己手里并无钝器,由此可见,县衙断事不公。刘力陈大柜草菅人命之事实,反告周洪礼。六时许,县衙门前聚众已近两百,激愤之词顿生,有窑工呼:“打进县衙去,揍那狗官!”形势一触即发。

七时,刘清伦带刘叔杰刘三先生手书,拜见尹文山,请求保释。蒙准。刘广田遂被庭训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