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晚上快七点钟的时候,省委副书记孙立昆突然来到了天河县委。其时,天河县委正在满是毛主席语录的县委会议室开常委会,研究白水沟的反革命复辟事件。县委书记耿复仁和与会的县委常委们见孙立昆在秘书的陪同下走进会议室,全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

孙立昆挥挥手:“不要拍巴掌了,这巴掌没什么好拍的!”

耿复仁书记和县委常委们这才注意到孙立昆的脸色很难看。

孙立昆敲敲会议桌:“听说这里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复辟事件是不是?”

耿复仁说:“孙书记,我们正在研究,准备向地委和省委汇报……”

孙立昆没好气地说:“不要汇报了,我们现在就下去,到白水沟去,看一看这起反革命复辟事件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要发生?请吧,同志们!现在出发!”

耿复仁赔着小心问:“孙书记,您吃过晚饭了么?”

孙立昆冷冷地反问道:“白水沟的农民同志可能中饭都没吃吧?”

耿复仁不敢做声了。

孙立昆又说:“还有被隔离审查的刘胜利同志,也请她一起去!”

于是,几辆轿车、吉普车带着以耿复仁为首的一帮县委常委们,借着月色上了路。车出了破败的县城,在山道上开了约有一个小时,才在一个小山村前停下了。

孙立昆和秘书、耿复仁和刘胜利等人纷纷从各自坐的车中走出来。

孙立昆这才看到了刘胜利,说:“抽空给我汇报一下在白水沟的调查情况!”

刘胜利点点头说:“好,孙书记!”

孙立昆又对众人说:“走,走,同志们,我们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喂肚子吧。”

耿复仁为难地说:“孙书记,咱来得这么突然,只怕……”

孙立昆说:“怕什么?怕没酒喝?我不喝酒,也没心情喝酒,就吃顿便饭!这个村靠公路,经济总不会太差吧?总不至于连顿热饭都吃不上吧?”

刘胜利说:“孙书记,我还就怕您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孙立昆将信将疑地看了刘胜利一眼:“哦?”手一挥,“那就让实践检验一下!我们分头到农民家里吃去,有啥吃啥,也算深入一次基层了。”说罢,带头走进了村头一户人家屋里找吃的。

是一间依山而建的破石板屋,从屋顶上可看到满天星星。屋里点着鬼火般的油灯,映照出一片凄凉。没有任何家具,甚至连一床棉被都没有,只有三个很小的孩子像小猪一样,赤身裸体地趴在碗状石槽上喝着一种黑糊糊的汤。

孙立昆和秘书都愣住了,近乎骇然地看着。

一男一女两位衣不遮体的主人也很骇然:“首长,我……我们家真没有啥吃的。”

孙立昆问:“在你们这里,一个强劳力能挣多少工分?”

男主人说:“我能挣十个工分,每个工分三厘钱,一天能挣三分钱,加上她能挣两分钱,全家一天挣五分钱……”

秘书问:“全村都这样吗?”

女主人说:“差不多,有的还不如我们呢!”

孙立昆说:“你们这儿靠公路这么近,可以做点生意嘛,不至于搞成这样!”

男主人忙说:“谁敢呀,县上不让走资本主义,抓住能整死你!”

孙立昆狠狠看了县委书记耿复仁一眼,转身气呼呼地出去了。

走到另一户农民家门口,孙立昆和耿复仁等人正要进去,从屋里出来的刘胜利把他们全拦住了:“孙书记,耿书记,你们都别进去看了,这家更没有吃的,两个姑娘没衣服穿,见不得人……”

恰在这时,一条大标语映入了孙立昆的视线:“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孙立昆指着标语近乎愤怒地问耿复仁:“这是哪个年代的标语?还留在那里干什么?!”

耿复仁一头冷汗,连连道:“是,是,孙书记,我回头就布置清除!”

孙立昆看着聚在身边的干部们:“同志们,在村里转了一圈,你们谁吃上饭了?啊?这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要出的结果!这就是实践检验的结果!走,上车,直接开白水沟,向王环环同志讨顿饱饭吃去!”

刘胜利带头为孙立昆的话鼓起了掌。

再上车时,孙立昆把刘胜利叫到了自己的车里。刘胜利便在车内向孙立昆汇报起来,说是王环环这位年轻同志尽管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头脑却不糊涂,分田承包时和每家每户都喝了血酒,把我们的干部当日本鬼子来对付。孙立昆很不客气地说,我们有些干部甚至连日本鬼子都不如。

残酷的场面一到白水沟就看到了:王环环和十几个男人全被吊在生产队的粮库里,个个伤痕累累,连县委书记耿复仁见了都很吃惊。

孙立昆亲自给王环环松了绑,心情沉重地说:“同志们,乡亲们,我来晚了,让你们吃大苦头了!”说罢,后退一步,向王环环和众农民深深鞠了一躬,“我向你们道歉了!”

王环环和众农民木然地看着孙立昆,呆呆的,一言不发。

耿复仁说:“王环环,你们咋还不向省委孙书记道谢?!”

王环环看看耿复仁,又看看孙立昆,刚想说什么,孙立昆却先说话了,是对耿复仁说的:“要王环环和乡亲们道什么谢?谢谢我们吊打他们吗?让他们为我们强加给他们的痛苦谢主隆恩、三呼万岁吗?耿书记,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县委负责人,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皮!我看你简直不如当年的日本鬼子!”

耿复仁呆住了。

孙立昆上前握着王环环的手,抚摸着说:“王环环同志,我们这次到白水沟,是向你讨口饱饭吃的!”

王环环这才明白,面前这位省委副书记和耿复仁们不是一回事,扑通跪下了。

身后,一帮农民也随之跪下了,跪得轰轰烈烈。

王环环流着泪,紧紧抱着孙立昆的腿说:“孙书记,我……我们不是要走资本主义,我……我们就是想吃上饱饭啊!”

孙立昆连忙拉起王环环:“起来,王环环同志!还有你们!同志们,大家都起来,我们今天就来商量一下,看咋着才能吃上饱饭!”

一农民立起:“说句不怕杀头的话,就得把田分头包下去,让我们自己种!”

又一农民说:“分田包产,我们公粮没少交,自己得的也多了!”

王环环也讷讷地说:“孙书记,真的哩,分田包产好啊,我们干部也好当了……”

孙立昆连连说:“好,好,同志们,大家不要急,一个个说,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心里话。”

王环环说:“孙书记,您是大共产党,我们也想听听您的话!”

于是,听罢白水沟乡亲们的意见后,孙立昆在马灯通明的灯火下,对王环环、耿复仁、刘胜利等一帮干部群众发表了一次即兴讲话,开口就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马列主义的科学结论。实践之外不存在检验真理的标准,包括马列主义本身也不是真理的标准。那么,既然实践证明分田包产能使原来这一带最穷的一个生产队改变面貌,粮食产量能翻两番,生活水平能有这么大的提高,我看就不妨让王环环和这三十八户农民同志试下去!这么试一试,天塌不下来!安徽、四川有些地方不是也在试吗?”

王环环身边那些朴实的农民们,把一双双满怀希望的眼睛投向孙立昆。

孙立昆越讲越激动:“同志们,说起来痛心呀!过去,我们的报纸上每年都说大丰收,都说农业学大寨硕果累累,可搞到今天,我们全国还有两亿多种田人的年口粮在三百斤以下,吃不饱肚子!耿书记,我请问你,你们天河县农民每年的人均口粮是多少?我要你以党性保证说真话!”

耿复仁红着脸讷讷地说:“去年一百八十七斤,今年一百九十二斤……”

孙立昆叹了口气:“不到二百斤呀,同志们!从理论上说,我们整个天河县的农民兄弟都在饿肚子呀!可分田包产,白水沟三十八户的人均口粮却达到了五百二十斤!据说这就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如果大家认为这种能吃饱肚子的方法就是资本主义,那么我们只有永远饿肚子!那我们还干什么革命?主席说,穷则思变,越穷越革命,不能越革命越穷嘛!是不是呀?同志们!”

一片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耿复仁掏出笔记本拼命记录。

孙立昆却结束了自己的讲话:“同志们,我就先讲这么多吧!不算指示,目前也还不代表省委,只代表我个人。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同志们自己去思考。”

耿复仁说:“孙书记,很受启发,我们很受启发。”

刘胜利说:“孙书记,您把问题的实质说透了,事实上是给我们上了一课。”

孙立昆摆摆手:“不对了,是王环环和白水沟的农民同志给我上了一课!”

耿复仁请示道:“那么,孙书记,白水沟的土地承包就试下去?”

孙立昆点点头:“当然应该试下去!我的意见,最好再把试点面扩大一些,像我们路过的那个小山村,穷成那样,为什么不也试一试?”

耿复仁忙又记录。

孙立昆说:“可以请那个村的生产队长到王环环这里来看一看,学点经验。成功的经验还要你们自己摸索。现在大家不都说嘛,要摸着石头过河。”

耿复仁愣了愣:“孙书记,这……这话是不是不太妥当?”

孙立昆不悦地看了看耿复仁:“有什么不妥当的?”

耿复仁吞吞吐吐地反问道:“这摸着石头过河,也……也能摸着石头过太平洋么?就不怕掉到太平洋里淹死?”

孙立昆问:“耿书记,你什么意思?”

耿复仁赔着笑脸:“孙书记,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向您请示。”说罢,把自己的笔记本递上去,“孙书记,您看看,我记录的准确吗?如果……如果准确的话,您给我签个字好么?”

孙立昆这才明白,面前的这位耿书记怕自己被淹死,在找责任人。

孙立昆接过笔记本,看都不看,马上在上面签了字,签完字后,举着笔记本晃动着,对天河县委的一帮干部说:“你们哪位同志还有笔记本?还要请我签字的?要有,请不要讲客气!”

半晌没人说话,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孙立昆轻蔑地把笔记本掷还给耿复仁:“好了,耿书记,你不用怕了,对白水沟这起反革命复辟事件和你们天河县的土地承包试点,全由我孙立昆承担责任!”

王环环和在场的乡亲们为孙立昆的话,含着泪热烈而长时间地鼓着掌。

耿复仁在掌声中讷讷地说:“孙书记,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党员,要对党负责,中央和省委都没有文件,这种事我就不能办。我要您签字,就是想把您的指示当省委指示……”

孙立昆再也忍不住了:“够了,耿书记!我看你这个人根本没想到过对人民负责!你眼里只有自己的乌纱帽!”说罢,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倒下。

刘胜利和秘书忙上去扶住了孙立昆。

回去的路上,孙立昆带着无限深情的回忆对刘胜利说:“……一九六一年,我在安徽搞调研时也碰到过这种包产事件,那是个什么样的县委书记呀!为了能让老百姓吃上饭,那位县委书记带着县委一班人押上了身家性命!”

刘胜利劝着:“六姥爷,您太累了,歇歇吧,少说话。”

孙立昆却还在说:“那位县委书记后来被整死了,可他是真正的共产党人!”拍了拍刘胜利的手,“胜利,你也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嘛,敢在耿书记这种人手下支持王环环搞承包,不简单啊!”

刘胜利说:“说真的,六姥爷,和你们这些实事求是的老同志相比,我们可差远了。”想了想,又说,“六姥爷,这一夜对我来说真是永生难忘,也许在许多年过后,我还会不断地记起它。”

孙立昆问:“为什么?”

刘胜利说:“我在您这种老同志身上看到了党和国家的希望所在!”

孙立昆欣慰地笑了:“胜利呀,应该说希望在你们身上嘛!我们总要老,总要死,总要退出历史的舞台,未来的舞台是你们的,我们国家将来最辉煌的历史肯定要你们来写,你、钱远、王环环,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同志。所以,你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在火热的社会实践中多锻炼啊!”

刘胜利点点头说:“六姥爷,我和钱远都打定主意了,不去追这回城潮了,就在天河县好好干下去,干出一番造福人民的大事业来!”

孙立昆眼睛一亮,连连道:“好啊,好啊!有志气,真有志气!”

到了天河县委,天已大亮了。孙立昆的车停下了,刘胜利下了车。

孙立昆摇下车窗,又嘱咐说:“胜利呀,记住我的话,不要急,改变现状要一步步来,碰到想不通的大问题,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刘胜利应了声:“哎!”

孙立昆又说:“还有,和县里的同志们一定要搞好团结,不能意气用事,也要理解你们那位耿书记,他也是被过去的政治运动搞怕了呀!”

刘胜利说:“六姥爷,我都记住了,您早回吧!”

车轮缓缓开动了。孙立昆久久挥着手,直到车开出老远,才摇上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