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萍和她的同伴们进入大丰仓库,才听到了吴市长的《告别S市市民书》。诗人方鸿浩当即哭了,身前身后的同伴们也哭了,眨眼间,呜咽之声响作一团,害得一些国军官兵也抹起了眼泪。

七七三旅副旅长李子龙说:

“莫哭了!战争就是这样,有胜有负,哭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本市的沦陷已无法挽回,你们必须在通向租界的后洋浦路未被切断之前,赶回租界!你们的决死精神,我和本旅官兵深为感动,但作战是军人的事,你们不懂,我不能看着你们白白送死!”

生得结实有力的汤喜根叫道:

“长官,我们不走!我们在公民训练时学过打枪!”

苏萍也噙泪道:

“把我们留下吧!我们是听了吴市长的紧急吁请,才自发组织到这里来的!哪……哪怕给你们装子弹,抬伤员,我们也干!”

李子龙副旅长盯着苏萍问:

“你们是怎么从租界过来的?”

苏萍道:

“是从文杰斯克路口铁丝网下钻过来的,当时,天还没黑,也……也没听到吴市长的告别讲话。”

汤喜根介绍说:

“长官,苏小姐家在租界里,她父亲就是鼎鼎有名的圣安东大学苏宏贞教授,长官没听说过苏教授么?”

李子龙副旅长很茫然。

苏萍插上去道:

“家父今日下午还在联合电台发表过演讲,题目是‘观全民之救亡意识,论抗战之必胜前景’,长官听过没有?”

李子龙笑了笑:

“也许听到过,记不起了。”

苏萍又道:

“家父还在英文报纸《远东电讯》上领衔发表过中外知名人士对时局的紧急呼吁书……”

李子龙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

“不说这些了。我还是那个话,你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你们来自租界,对那边情况较熟,我要请你们帮个忙,把我们庄旅长转进租界!”

苏萍这才注意到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庄奉贤旅长,当即表态道:

“好!我们马上送,然后再来……”

“不!你们不要再回来了,把庄旅长送过去后,你们各自回家,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李子龙转身操起了电话:

“对!是七七三独立旅,我是副旅长李子龙,庄旅长重伤,现在我对七七三独立旅作战负全责!什么?谁的命令?好,知道了!”

放下电话,李子龙已顾不得招呼他们,接连摇通了洋浦港几个主阵地,要各部做撤离准备,说是接到租界什么师长传达的军部命令,要他们今夜全部退入租界,接受租界当局的安排。

诗人方鸿浩抹去脸上的泪水,一把抓住李子龙副旅长的手道:

“长官,不……不能退进租界,退进租界一切全完了!那……那些西洋鬼子要缴你们的枪,还要把你们关起来!前几天进租界的长官士兵都被关起来了,我看见的!”

这是真实情况,苏萍知道。苏萍想,除了伤员,李副旅长和七七三旅都不刻撤进租界,于是便问:

“长官,还有没有别的路线能走?进租界不是好办法,那些西洋鬼子也怕东洋鬼子,如果有一天西洋鬼子把你们交给东洋鬼子,那……那就糟了!”

李副旅长摇了摇头:

“没路可走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七七三独立旅是留在本市的最后一支国军队伍,是为主力部队打掩护的……”

汤喜根聪明地道:

“可以换便衣,化装成难民进租界!”

李副旅长眼睛一亮:

“哦,对了,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给庄旅长搞一身便衣?”

汤喜根道:

“没问题!我们的衣服给庄旅长换上就行!”

苏萍问:

“那你们呢?”

李副旅长道:

“我们有近两千号弟兄,不可能都化装成难民进租界的!我们只能接受租界方面的安排,这也是上峰的命令!”

真可悲,她和她的同伴们冒着生命危险,从和平的租界赶到这里,竟眼睁睁地看着S市的最后一支国军队伍这样离开战场!

这时,无线电里的吴焕伦市长正慷慨激昂地重复着他的讲话:

“……但使尺土寸地之进退,胥有代价可言,则目前之小胜小负,断无碍最后得失之衡量。此长期作战之精神意义,举凡国人均需洞察明晰,如斯,则我民族、人民必能于仿徨顾瞻中奋发而起,协力完成抗战建国的千秋伟业!”

泪水再次滚出眼眶,在白皙的脸颊上缓缓地流。泪眼中,苏萍看到,诗人方鸿浩和几个男青年,正匆忙脱着外衣,给昏迷不醒的庄旅长换。一个年轻副官也换上一身青布长衫。又看到,汤喜根把他们带来的那面国旗交给了李子龙副旅长。

把庄旅长抬下楼时,李子龙副旅长和屋内的全体官兵,脱下了头上的钢盔,向苏萍和她的同伴们敬了礼。

李子龙副旅长说,他代表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七七三独立旅全体弟兄,把庄奉贤旅长托付给了他们,并对他们在S市沦陷之夜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表示深深的敬意。

苏萍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拥着女同学康安娜,放声大哭起来……

轰轰烈烈已成为过去。毫无疑问,今夜将是S市历史、也是S市每一个人历史的一个分界线。血腥而黑暗的日子即将来临——或者说已经来临了。天亮之后,城区里将四处飘扬起日本人的太阳旗,亡国之祸不再是一种威胁,而是可怕的现实,至少对S市的市民来说是这样。他们今夜的行动,是对国家、民族的忠诚,却是对占领者的挑战和反叛,日后如果被鬼子、汉奸们知道,恐怕会有麻烦的。

摸黑走在后洋浦路上时,苏萍就敏锐地想到了这一点。遂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对身边的同伴们道:

“今夜,我们都是出于爱国良知,自愿到七七三旅阵地上来的,是不是?”

诗人方鸿浩大分头一甩:

“那当然!”

“把这位受伤的国军旅长转进租界,也是大家自愿的,对不对?”

“对!”

“那还用说!”

……

“那好,今夜的事,日后大家都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能说出这位旅长的事。我们要把这位旅长安全转进租界,还要给他治好伤,让他早日重返前线,带兵打仗。七七三旅的官兵将他们的旅长托付给我们,是信得过我们!”

汤喜根正替换一个男同学,把庄旅长驮在背上,听她这么一说,佝着身子问:

“苏小姐,进了租界,我们把庄旅长往哪儿安置?”

她走过去,俯着汤喜根耳际道:

“到我家!”

“苏教授会不会反对?”

“这事我负责!不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别再嚷嚷了。”

汤喜根知趣地闭上了嘴。

她又对同伴们说:

“日后的局面可能会相当严重,就是租界里恐怕也会相当严重,我们诸位同学、朋友都要记住今夜的爱国决心,不论何时,都不可失志变节,卖国求荣!”

方鸿浩应声道: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谁若忘记了中国人的良心,天地共诛之!”

康安娜亦道:

“说真心话,走出租界,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与其做亡国奴,莫如战死沙场,可今夜我们既活着回去了,这一腔热血就要洒在和鬼子拼斗的紧要关口!”

这些同学、朋友们真好!凡是今夜能到洋浦港战地来的,都没话说。尽管他们都没拿起枪,亲自参战,但他们在大批难民拥向租界的时候,能从租界走出来,就足以证明自己的良心了。

群情激昂之中,直到副官汪小江提醒,苏萍才如大梦初醒,催促众人继续赶路。

除了身后断断续续的冷枪声,和偶尔响起的爆炸声,一路上还是平静的。日军被阻在洋浦港一带,无法推进,在伤员完成转移前,七七三旅肯定不会放弃阵地。苏萍想,李副旅长是值得信赖的,日后,李副旅长率着七七三旅弟兄进了租界,她一定要到拘禁营去看他。

为避免引起租界西洋军警的注意,在距租界文杰斯克路口不远处的一座货栈前,七个同伴分成了两拨,方鸿浩率三个男青年先走了,苏萍、康安娜和背着庄旅长的汤喜根、副官汪小江一起,在一股难民潮涌来时,夹进了难民的行列中。

过闸口时很顺利,西洋军警根本没想到,一名受重伤的国军旅长正从他们眼皮底下滑过去。他们已做好了接纳七七三旅官兵进入租界的准备,不断催促面前的难民们快走。苏萍看到,路口正中的街垒前聚着不少西洋军官,麦考利斯路上停放着许多空卡车。

她禁不住扭过头去,边走边向身后的中国街区看。中国街区空空荡荡的,洋浦港方向响着枪。立在铁丝网这边的一排排西人军警,全将枪口指向网外,头上的钢盔在星月下闪耀着刺目的光斑。

快到文杰斯克路转弯处,终于看到,一队打着中国国旗的国军官兵过来了,走在头里的是个高个子军官。国旗就在那高个子军官头顶上飘荡,把高个子军官和那队士兵映衬得庄严而伟岸。她还看到,高个子军官缓缓抬起手臂,向迎接他的西洋军官敬礼,西洋军官举手还礼……

S市完了,真完了,最后一支作战部队在吴焕伦市长《告别S市市民书》发表五小时之后,奉命停止了抵抗。租界外的城区全部沦入敌手。从此以后,一切都会被颠倒,爱国会被视为非法,英雄会被诬为奸匪,民意会被强奸,道义会被践踏。新的统治意志,必将派生出新的统治人物和新的统治秩序,一切不合他们口味的东西,都将在滴血的刺刀下销声匿迹。

这才想到,在这沦陷之夜,她把一个受伤的国官旅长藏到自己家里合适么?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会不会感到为难?情况毕竟不同了,抗日好汉成了逃犯,父亲还敢收留吗?她可以不顾一切,父亲也能像她那样不顾一切么?

急出了一身汗,不禁为一时的冲动生出了烦恼。这个家并不由她苏萍作主,如果父亲不同意,她对李副旅长和七七三独立旅官兵们的庄严允诺就无法履行,庄旅长势必要落到西洋鬼子手里,那她就无脸以对世人了。

差点急哭了,离玛丽亚路家门越来越近,头脑中浮出的念头便越来越激烈,甚至想到,如果父亲不同意收留庄旅长,她就永远离开家门,再不见父亲的面。

然而,令苏萍欣慰的是,这激烈的场面并未出现,父亲不但收留了昏迷中的庄旅长,还连夜请来了教会医院的霍夫曼大夫,对庄旅长进行了急救;天一亮,又将庄旅长送进了一家私人诊所,由霍夫曼主持施行手术,取出了庄旅长身上的数块弹片。

父亲镇静地对霍夫曼大夫说:庄旅长是他们家门房,是在租界外中国街区寻找二小姐时被炮弹误伤的。

她这才松了口气,软软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在睡梦中,回到了洋浦港七七三独立旅,勇敢地拿起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