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骡子醒来时,已安然躺在二牲口身上。他那只被夹在风门上的胳膊已经断了,肘关节以下的部位软软地挂落下来。他顾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对二牲口道:

“二……二哥,走!咱……咱们走!”

他们又打开了第二道风门,然后,沿着斜巷向上爬;爬了约摸半里路的样子,又一堆冒落的矸石,将他们的去路挡住了。

他们不得不再一次和这些冒落的矸石作战!

他们从死亡地狱爬到了这里,爬到了希望的边缘上,他们已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功,他们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们不能在这最后一堆阻碍物面前失去勇气!

他们疯狂地扑到了面前的堵塞物上,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拼命扒了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毕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块对他们来说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个意识到了这一点,扛开风门给他带来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绝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许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墓地,也许他们谁也不能走出这块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与被吃!

他不再那么卖力了,他尽量躲懒,只把身下的矸石拨得哗哗响,却决不像二牲口和三骡子那样把最后一点力气都使出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扑过来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滚,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咒骂声,也听他们的干活声。他很清楚,他们的生命是联在一起的,他们扒通了道路,也就等于他扒通了道路;他们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为此耗费宝贵的力气,他的力气要用在关键的时候,用在最后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觉着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认为,他们说他不卖力,是在为吃他寻找借口!寻找理由!

他们真坏,他们吃人还要找理由!

那个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你们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们!我要吃掉你们!”

万万想不到,就在他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前面的黑暗中传来了二牲口惊喜的喊声:

“通了!扒……扒通了!”

公司大门被攻下之后,战争变成了屠杀,大兵们像发了疯的屠夫一样,在矿区内横冲直撞。他们端着发热的钢枪,瞄着所有不戴军帽的脑袋开火,几个未及逃出矿区的大华公司的矿师、职员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们的枪子儿。他们不但冲着活人开枪,就连躺在地上的尸体也不放过——据说他们吃了这些“尸体”的亏,有些未来得及撤退的窑民,干脆躺在地上装死,等他们冲到面前,就跳起来和他们拼杀……

灭绝人性的残杀导致了大兵们狂热的毁灭欲,他们用手榴弹把机器厂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机器炸了,他们用枪弹把悬在矿区大道两旁的一盏盏路灯打碎了,他们用枪托子把一块块窗玻璃、一扇扇门,全捣了个稀巴烂。

整整一天,枪声都没有停下来。

在这一天中,镇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几股,不顾一切地涌进了矿区。连续几天残酷的战争使她们感到害怕了,她们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她们关心着她们的男人,男人们的安危维系着她们的命运;她们要冲出去,找她们的男人;她们要找到她们的男人,把他们从战场上,从疯狂的厮杀中拖回家!

鲜血擦亮了她们的眼睛。

她们突然发现:她们原来并不需要战争!战争是那些需要战争的人们强加给她们的!尤其是在对李四麻子的大兵、对红枪会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后,这念头更加强烈了……

大洋马和小五子是在铅灰色的暮霭覆盖了硝烟弥漫的矿区以后,随着田家区的一帮娘儿们一起涌进矿内的。一踏上矿内那炽热的土地,她们的心便一阵阵紧缩,她们恍惚走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们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窑民和大兵的尸体,那些尸体上嵌着弹洞,淌着鲜血。四周的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血腥味。枪声还在矿区的腹地和西护矿河方向响着,一个个黄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猫着腰朝那些响枪的地方奔跑着。他们手中的枪筒上冒着白烟,枪刺上沾着鲜血。他们哇里哇啦瞎喊乱叫着,边跑边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么目标打着枪,枪膛里迸飞出的子弹带着“嘶嘶”的鸣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的细线。

大洋马和小五子都很害怕。她们悄悄躲在一堵炸塌了半截的矮墙后面,向矿区腹地的主井井口和斜井井口方向看。大洋马额前的一缕乱发被风吹着,挂落到眼前;她的脸上、额上、高耸的鼻梁上都布满了汗珠。她的两只手心也湿漉漉的;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矮墙的墙头,一只手撩着头发,身子有点发抖。她嘴里轻轻嚷着要回家去,可小五子不干。小五子挺着大肚子,直直地跪在她身边的一块破草帘子上,一双混杂着恐惧和期望的眼睛,不停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寻觅着什么。

“嫂子,我,我不走!我得找到大闹,我得找到田大闹!我,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没有爹!嫂子,再找找,您帮我再找找!大闹不会死!这家伙鬼着呢!”

又有几颗流弹从她们面前的矮墙上,从她们的头顶上飞过,其中一颗正巧打在小五子身边的矮墙砖上,砖头上冒出了一缕带着硝烟味的白烟。

紧接着,远处的一座工房里响起了爆炸声。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几团裹着烟云的炽红的火焰在夜幕中腾空而起,将她们面前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她们置身的这块土地也在爆炸声中颤动了,不远处的矮墙又倒下了一截,霎时间溅起了一片飞飞扬扬的尘土。

大洋马没等那迷眼的尘土扑到跟前,便猫着腰向矮墙另一侧跑了几步,边跑边道:

“小五子,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回去了。咱们跑到这儿来,有他娘的屁用?”

脚下的砖头将她绊了一下,她差一点儿跌倒。她踉跄着爬起来,稳着脚步,又道:

“小五子,我,我走了!”

就在这时,小五子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受了伤的窑工,他正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奋力挣了几挣,又栽倒了。

他距她们并不远,只有几十步的样子。他的身后,一些端着枪的大兵们还在那里四处奔跑。

小五子有点着急。她怕那些大兵们发现后,会对他开枪。她想跑过去扶他,可又有些害怕,于是她对着已跑出好远的大洋马低声喊道:

“嫂子!快!快来!这里有一个人,一个活人,咱……咱们的人!”

大洋马停住了脚步:

“在……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大路上,你看,快看,他又爬起来了!”

大洋马跑了回来,用湿漉漉的手扶着小五子的肩头向前面看。

果然,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的男人正弯着腰,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她们这里挪,他身上那件小褂已经撕破了,衣摆的一角在热风中向后飘动着,像一面裹在身上的旗帜。他的裤子也破得很厉害,一只裤腿几乎撕到了腿裆,裸露出长满粗黑汗毛的大腿,大腿上流着血。

“快!咱们把他扶过来,弄回家!”大洋马一边说着,一边爬过矮墙,迎着那个受伤的幸存者跑去。小五子也挺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绕过矮墙,笨拙地朝那人跟前跑,——等到她跑到那人跟前时,大洋马已将那人扶了起来。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冲出了一个端枪的大兵,那个大兵像一阵旋转的黄风似的,眨眼间扑到了她们面前,几乎没容她们作出什么反应,便扣响了手中的扳机,小五子真切地看到,那黑乌乌的枪管里喷出了一股火,在火光喷出的同时,枪膛里“砰”地一响,夹在她们两人当中的那个受了伤的窑工便重重地哼了一声,瘫软下来。

大洋马当即做出了反应。她没等那个大兵再开第二枪,便立刻迎着大兵的枪口扑了过去,那大兵叉腿站在距她们不过四五步的地方,他的身影被身后的火光映在黑褐色的地上,像一个变了形的怪兽。大洋马踩着他的身影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枪管,和他扭成了一团。

小五子却吓瘫了,膝头一软,跌跪在那个死去的窑工身旁。她两眼直直盯着大洋马和大兵扭打的身影,下巴颏儿直抖,牙齿“得得”地打颤,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抓住了那个死去的窑工的衣襟。

大洋马不是那个大兵的对手,那个大兵又高又大,像个力大无比的黑熊;他搂住大洋马,扭了没几下,就一脚将她撂倒在地。他压到她身上,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绑腿上摸刀子。

大洋马叫了起来:

“小五子!快……小五子!”

小五子本能地想站起来,可两个膝盖发软,怎么也站不住。她只好俯下身子从地上爬过去,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几乎触到黑褐色的地面上。她爬到他们跟前时,那个大兵已将绑腿上的刀子拔了出来。

她上前去拖那大兵的腿。

那个大兵用刀子对着她的胳膊就是一下,她感到整个胳膊麻辣辣地一震,继而,许多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膀子流到了腋下。

她松开了手,倒在了大洋马身边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