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子觉着自己快要死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太对劲。小便失禁了,两条赤裸的大腿内侧总是湿漉漉、黏糊糊的;脖子也变得软绵绵的,好像已无力支撑他那沉重的脑袋。他眼前时常冒出一片片旋转的金星,耳旁时常响起一种单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长鸣声。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居然变得踉踉跄跄起来,每向前挣扎一步,都要付出许多精力。虚弱的汗水从他身上的汗毛孔里渗了出来,头上、脖子上、胸脯上,一直到腰上、腿上、脚面上全都是汗津津的。他发着烧,喘息得很厉害,每向前走一小段,就要扶着棚腿“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阵,好像吸进肺腑的空气总是不够用似的。

他认定自己快要死了,他觉着,他生命的浆汁正随着他脚步的每一次迈动,随着他身体的每一次摇晃,在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渗入脚下这条黑暗的道路里。他觉着,他不是在一条实实在在的道路上行走,而是在一张巨大的、没有边际的蜘蛛网上挣扎。他的脚很沉、很重,好像总是牢牢粘在蜘蛛网的黏液里,他似乎再也无力从这张网里挣脱开去。

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命运的毒蜘蛛,它正悄悄地潜伏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吃掉他!只要他倒下去,它一定会吃掉他的!

他不能倒下去。

他似乎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饥饿的肚皮、忘记了已经经历过的一切痛苦的磨难,机械地向前走着;只要双腿还能支撑住他的身躯,他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然而,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在黑暗中却一次次撞在棚腿上、煤帮上,他一次次倒在潮湿的地下;每到这时候,他便趴一会儿,喘息一下,爬起来再走。

他希望在这充满险恶的生命旅途上能够出现一点奇迹:他渴望能碰到一个比他更弱小的濒临死亡的人,甚至渴望能碰到一具人的尸体。他无数次地想象着,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奇迹,那么,他就要像狼一样地扑上前去,撕它的皮、扒它的肉,或者干脆咬断它的喉管、吮它的血……他敢么?也许……也许他是敢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就把他当作一匹死马、一匹死骡子……

从那条没顶的水巷子里钻出来的时候,他把用布条扎在腰上的最后两条马肉给弄丢了。他不知道把它丢在了哪里,他想再回水巷去找,可试着往回摸了几步,他就停住了脚。他知道,重新找回他的马肉几乎是不可能的,水巷很长,中间有一小段地方黑水没了顶。他也许就是在那段黑水没顶的地方弄丢他的马肉的。他记得,那一瞬间,他又看到了他的窑神爷,窑神爷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从水里勉强探出头时,马肉好像已经丢了,不过,那时候他没有注意,他在急切地寻找那个蓝面孔——他的窑神爷,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等到想起拴在身上的马肉时,马肉已经不存在了。

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是为着保住这点马肉,才从那个避风洞里逃出来的;可逃出来以后,竟丢了他的马肉!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似乎已不会哭了。他眼里早已流不出泪了。他呆呆地倚着煤帮站了一会儿,像是一只迷了路的羔羊,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脚步迈向哪里。继而,他感到浑身发冷,他顺着煤帮软软地坐了下来,身体尽量往一根长着霉毛的木头棚腿上靠,靠在那根棚腿后面,他迷迷糊糊地又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看见了他那失落已久的太阳。他的太阳又圆又大,像一个着了火的兔子,从一个深深的、看不见底的山谷里火爆爆地蹦了出来,蹦到了他家的院子上空,蹦到了他家的屋顶上。他的面前一片光明,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他把两只干瘦的、沾满煤灰的手伸向了太阳,手掌上马上感觉到了太阳的温暖。太阳却是躁动不安的,它开始向空中升腾;他哭了,他不让太阳离去,他再也不愿和他的太阳分开了,他扑过去搂住了他的太阳。

他搂住他的太阳睡着了。

睁开眼时,他才发现,他搂住的不是他的太阳,而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把他揽在怀里,正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向他说着什么;母亲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恍惚是他的父亲。他从母亲怀里挣扎着坐了起来,扑到了父亲面前,向他讲述了母亲的不贞,讲述了另一个占有他母亲的男人,讲述了那风雨夜中的一幕……父亲发怒了,又像往日喝醉了酒那样,揪住母亲的头发,和母亲扭打起来。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不要脸的男人跑来了,和母亲一起打他父亲;他上去给父亲帮忙,打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飞起一脚,将他踢出了大门。他出了大门,便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他的两只胳膊变成了鸟儿的翅膀。他飞呀,飞呀,飞到了那个挂绸布灯笼的地方……那地方好像不是窑子,可他却在那地方看见了小二姐,他早就想着和她玩一玩了,为此,他曾暗地里扣下了几班工钱。可母亲发现了,把他骂了一顿,把他扣下的钱也给翻走了,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找到他藏钱的地方的,他藏钱时,母亲并不在跟前呀!

他这次是带了钱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反正口袋里有钱。

他站到了小二姐面前,怯怯地去拉她的手,小二姐忸忸怩怩的,没有拒绝。于是,他便去扒她的衣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成年女人身上应有的一切……他像个老嫖客一样,趴了上去……

在这最愉快的时刻,凉飕飕的巷道风将他吹醒了,他的身上黏黏糊糊湿了一片,他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倚着棚腿睡着了,做了一个有关太阳、有关母亲、有关女人的梦。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的小便失禁了,那玩意儿竟像个破水桶似的,滴滴答答地漏个不休,使他的两条大腿变得湿漉漉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独自一人,又将许多黑暗抛到了身后,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却总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时候,他都觉着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然而,每一次爬起来的时候,他又觉着自己还能走下去。

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吃支撑巷道的腐朽木头,吃脚下踩到的面矸子。他还拼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沟里发现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个够。他自以为多喝水,就能帮着消化吃进肚里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维持两天。

然而,始终没有出现奇迹。一路上,他再也没摸到一个活着的人,没摸到一具人的尸体,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连绵不断的煤壁。

他几乎完全绝望了。

在这绝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骡子。他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他希望他们活着,希望他们从后面的黑暗中赶上来。在那条水巷里看见窑神爷的时候,他恍惚听到过身后的水声,他痴迷地想:这蹚水的人或许就是二牲口和三骡子呢;如果是他们,那该多好呵!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在挣扎着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突然倒下成为一具尸体,那就更好了……

不管饿到什么程度,三骡子都牢牢记着那些有经验的老窑工给他说过的话:“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儿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面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着水沟里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后悔。早知带在身上的马肉会被那帮饿狼们抢去,那他就根本不该主动去和他们打招呼,或者他应该让自己先吃个饱。如果,一次吃饱了,即使没有水,他也能支撑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没想到那帮饿狼会抢他们的马肉,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狠地揍他们!现在回忆起来,他还感到后怕,他揣摩,那帮饿狼本来就不安好心!他们是要算计他们的性命的!在扭打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就使劲咬住他的肩膀,险些将他肩膀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他和二牲口嚎叫着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里,蹚着水游到了几乎没顶的两架棚子下面。他抱着一根棚梁,二牲口抱着身边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里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时节,他们真怕呀,前面是没顶的水巷,后面是一帮丧失了理智,丧失了人性的恶狼,他们既不能退,又不能进……

后来,两只胳膊都累酸了,两只手都发麻了,他们才想起了小兔子。他们断定小兔子不会往回跑,他一定是顺着水巷游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们也可以游出去!他们试探着向前蹚,贴着煤帮、贴着棚梁,蹚到黑水没顶的地方,他们就一憋气潜入了水底……

竟然游了出去。

没顶的那段巷道总共不过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样子。

他们又向前游了一阵。渐渐地,脚下的水浅了,从胸脯退到腰际,又从腰际退到大腿、退到脚踝。

他们的脚又踏到了满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们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这次上路后,三骡子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感情仿佛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里了,他变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几乎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讲话,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还希望能赶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带出的马肉。然而,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也没见到小兔子的影子,他们开始恶毒地诅咒这个可恶的小狼羔子。他们认定这个狡猾的混小子带着救命的马肉独自逃了,他用不着他们了,把他们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时候,三骡子恶狠狠地骂:

“日……日他娘!我……我逮着小……小兔子这杂……杂种,非吃他的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