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理陈向宇是聪明的,他劝他早一点离开矿区,先到县城,和那帮逗留在县城的政府委员团的委员们谈谈,做些疏通工作;尔后,到天津和上海去,通过关系打通北京政府的各个关节,准备处理善后问题。他想了想,认为这是可行的,遂将离开矿区的打算告诉了张贵新。张贵新一听就火了,拍桌子砸板凳的又是一场恶骂:

“妈的!你姓李的也要跑?你往哪里跑?噢,刘芸林跑了,张赫然跑了,你们都他妈的跑了,想留下老子在这里给你们擦屁股?你他妈的想得美!老实告诉你!我姓张的不走,你狗日的也走不了!弟兄们是在给你卖命,军饷你得出、粮草你得管、死人你得葬、活人你得养!你他妈的敢跑,老子就叫底下的弟兄冲着你的脑门练枪法!”

当时,他真有点按捺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和张贵新对骂一通,他觉着他的人格、他的尊严受到了污辱。

然而他不敢。他的好时光在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之前已经过完了,他在张贵新面前已不再是一个踌躇满志的实业家,而不过是一个败得一塌糊涂的上流乞丐。

可他还是说话了,他不卑不亢地道:

“张旅长,我并不是要逃走,也不是对您和您的弟兄们不管不问,我走了,赵副总经理还在,陈协理还在么。一切,他们会负责的!再说,上海、天津,也是中华民国的地盘么……”

张贵新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

“别他妈的给老子玩花招!上海、天津是中华民国的地盘,可他妈的不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就要你呆在宁阳,呆在田家铺!”

他简直被张贵新的蛮横气昏了,愤然反驳道:

“我愿意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在政府的公断下来之前,我有我的自由!”

张贵新拔出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

“你有自由,老子有枪!老子一枪就能毙掉你八个自由!”

恰在这时,陈向宇走进了屋子,他显然在门外已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一进屋便劝道:

“二位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李公,您少说两句;张旅长你也消消气,李公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现在外面四处都是窑工,哪里跑得出去呢……”

在陈向宇的劝解下,一场小小的风波才告平息。

这是今日上午的事。

傍晚,陈向宇悄悄跑来找他了,并给他带来了两个换上了便衣的矿警。他自己也做好了出走的准备,十几根救急的金条已缠裹好,扎在了腰间,一件七成新、不太显眼的灰绸子长袍也从箱子里找出来,穿在了身上。陈向宇将他送到了护矿河边上。临别时,他握住陈向宇的手,眼里落下了泪,悲切地对陈向宇道:

“向宇,我走了,这里全拜托给你了,老赵无能,一切还劳你多费心,你今日为大华公司所作的一切,我李某都铭记在心,只要能躲过这次大难,我……我一定要加倍报答你的!”

陈向宇也动了感情:

“李公,不要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我该做的,谈不到什么报答!”

“可……可我过去给你的太……太少了!连着两年也没给你加过薪……”

陈向宇笑笑,眯起眼睛,真诚地道:

“没关系!我到您这儿做协理,原不是为了两个薪金!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一切都直说了吧!到您这儿来,我是有我的想法的,我是想和您一起学着办矿,我是想在日后的某一天,搞一个自己的煤矿公司!”

他一怔,惊诧地道:

“你……你也想办矿!你?”

“是的!想办矿!到大华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想过,以后,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经验办矿,我确乎不是为薪金,我是在探索一种经验!我用大华公司的矿业,用李公您的矿业,锻炼了我的办事能力。这就是一个极大的收获呀!从这一点上说,公司给我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李公,我陈向宇由衷地感激您呢!”

他呆住了,他想不到面前这个天天碰面的年轻人竟这么野心勃勃!他被他的蓬勃精神感染了,一下子竟觉着自己也变得年轻起来!他仿佛不是在逃离一个动乱的旋涡,而是在启程奔向一个新的、更有诱惑力目的地,他生命的旅程还长得很呢!

他攥住陈向宇的手,恳切地说:

“好!好!干吧!向宇,好好干吧!到你真的能独立办矿的时候,我李某会帮你一把的!”

陈向宇摇摇头道:

“我感谢您,李公!可我有一个预感,我觉着大华公司是没有指望了……”

他心中一阵凄凉,是的,大华公司没有希望了,连面前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年轻人也认定它完蛋了!

他强作笑颜道:

“那么,向宇兄,看到大华公司办成这个样子,你真还敢办矿么?”他不自觉地在陈向宇的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兄”字,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诧了。

陈向宇态度是坚决的:

“我要办的!一定要办的!煤炭是当今一切工业的基础,我们中国要想有自己强大的工业,非要拥有几十个、几百个强大的煤矿公司不可!否则,实业救国就是一句空话!李公,我总这样想,现在,该由我们来主宰自己工业的命运了!该由我们来安排中国工业的秩序了!我们中国土地上的煤矿,不能再一个个往外国人手里送了!”

陈向宇激动地摇着他的手说:

“李公,我钦佩您。尽管您失败了,我还是钦佩您!因为您远远走在许许多多中国实业家前面,最先将身家性命投身于煤矿事业,您为我们这些后来者开拓出了一条血的道路!我相信,你们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后人将记住你们,因为你们是有功于我们这个中华民国的!”

这语言像火,烤热了他那颗已经冻结了的心,他真感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竟这么理解他,这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李公,还有一点,我也是佩服您的,那就是对待日本人山本太郎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您表现了中国人的骨气,而这种骨气,在我们的政府官员、在相当一批中国实业家身上都是没有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在大华公司随您工作了这么多年!”

“可你也骗了我!”他想开一句玩笑,可话一出口,他就感到这并不好笑……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向宇兄,你说到办矿,可你有办矿的资本么?”

陈向宇道:

“有!我的父亲您也许认识,也许听说过……”

“谁?”

“陈汉奇。”

他大吃一惊:“陈汉奇?北方银团董事长陈汉老?你……你……向宇兄,你原是陈汉奇的公子?”

他恍然觉着是做了一场梦。六年,整整六年呵,这个北方银团董事长的儿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陈向宇刚到公司时,他训斥过他、责骂过他,他竟能不动声色地忍下来了,他竟那么服服帖帖地听他的喝使,这该需要何等的耐性呵!就冲着这一点,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比他强!

然而,他也恨面前这个骗人的年轻人!多少次,大华公司银根吃紧,面临危机,这个完全可以帮他忙的年轻人,却袖手旁观,不给他帮忙!他确凿地是在用他的资本、用他的矿业进行他的试验!这实在是不值得称道,这里面实在有一点阴险的意味。现在,他失败了,而陈向宇却胜利了,陈向宇从此可以轻轻松松地远走高飞了,从此可以着手干他自己的事业了……

他的手从陈向宇的手里抽了回来,脸孔上变了些颜色,不冷不热地道:

“向宇兄,你成功了,而我却失败了,这我承认。可有一点,请你记住,你是踩着我,踩在大华公司的肩头上起步的!”

陈向宇庄重地道:

“是的,我会永远记住这一点,记住大华公司,记住李公您!正因为这样,我现在还不想走……”

他冷冷插上来道:

“你还要把如何处理灾变的最后经验带走?”

“不!”陈向宇道,“我想在这最后的危亡关头能够助您一臂之力,借以报答您对我的多年栽培!李公,这,这确是我陈某的真心话!”

他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