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呀?”是二牲口在说话。

他甩手打了二牲口一下,猛然向前一挣,这才摆脱了二牲口的纠缠。可他的一只脚还攥在三骡子手里,他又一蹬腿,将三骡子踹到了一边。

在他努力摆脱纠缠时,他的窑神爷没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变得不顾一切了。他站了起来,向他面前扑去。这一扑,却扑到了一堆实实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头和脸都被矸石碰破了,他呻吟着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见他的窑神爷,他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后面;他看不见矸石,却确凿地看见了他的窑神爷。他顾不得脸上、头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扑过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窑神爷走了。他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过去的时候悄悄走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却很纳闷,他们实在搞不明白小兔子为什么要连着两次,用头去撞那堆堵住他们道路的矸石,他们以为他要寻死,于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凶。

二牲口火了:

“哭!哭!哭你娘个屄!再哭我掐死你!”

小兔子又哭又叫:

“掐死我?你敢!你敢!窑神爷会掐死你们的!”

三骡子觉着有点奇怪,遂小心地问:

“小兔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啥子要去撞那堆矸石?”

“我……我……”

“他要寻死,他狗日的活够了!”

二牲口恨恨地道。

小兔子脱口道:

“我……我才不会寻死呢!我……我看见了窑神爷!看见了三次!”

二牲口和三骡子都惊呆了。

“说说,小兔子,快说说,这窑神爷是个什么模样?”

小兔子抽泣着道:

“这窑神爷生着……生着一张蓝脸,歪鼻子,小……小眼睛,额头上有一块大疤,嘴唇挺厚的,像……像两个青紫的肉球,他是个跛子。”

“他有多大岁数?”二牲口紧张地问。

“大概,大概有五十来岁……不,也许有六十来岁,他的头发很硬,是直竖着的,像大虾的须子。”

“你过去见过这个人么?”三骡子问。

“没……没有……没有!”

三骡子困惑地道:

“这就奇怪了。这个人我也从来没见过!就是早年死在窑下的人中,也没有这副模样的。二哥,你想想,你见过这样的人么?”

二牲口想了一下,惊叫道:

“有!有!我……我……我是认识过这么一个人的!这个人的模样,和小兔子说得差不离,噢,除了那个蓝面孔。不过……不过,这是他妈的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三骡子忙催促道:

“说说,快说说,二哥!或许……或许我也见过哩!”

二牲口道:

“不!不!你不会认识这个人的,兔子更不会见过。他死的时候,兔子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哩!那是在青泉县的官窑局,约摸是在光绪十六七年的时候,二号大洋窑有个老窑工叫赵老五,这人命硬,出了五回大事,都没把命送掉。一次冒顶,砸伤了他的腿;一次片帮,飞起的矸石打伤了他的头;还有一次木车撞了他的鼻子,都没把他搞死。光绪二十一年,二号洋窑透水,一下子死了几十口子,这赵老五硬是他娘的爬上来了。后来,大伙儿就叫他赵半仙,赵窑神……”

“后来呢,后来他怎么样了?”小兔子问。

“后来,他还是死了,脏气爆炸时被炸死在窑下了。大伙儿不相信他会死,都说他是升了天!谁知道呢?那窑后来被封了,死掉的人也没抬出来!”

“二哥,别说了!扒!咱们就在这儿扒吧!赵半仙,赵窑神来给咱们领路了!扒吧!我的好二哥哟!”

三骡子高兴地喊了起来。

在这个确凿存在的窑神爷面前,三人的意志很快统一起来,他们都固执地相信,这堆堵塞物前面就是通往井上的道路,就是通往希望的道路。

神灵在保佑着他们!

扒了很长、很长时间。

不知道他们睡过去、醒过来重复了多少次,不知道身上又被碰伤、撞伤过多少处,只知道他们带在身上的发臭的马肉又吃掉了一小半,巷道终于扒通了。

最初,那只是一个斗大的洞,洞那边有风吹过来,使他们昏昏沉沉的脑袋多少清醒了一些。他们不扒了,他们想试着钻过去,可钻了几次都没钻成功。连身子骨最小的小兔子也钻不过去。

他们只好再扒。

不曾想,这一扒,却又造成了上面矸石的一阵冒落,把原来扒出的洞口又埋严实了。

他们毫不灰心,他们已从洞口那边刮来的风中判断出,那条巷道应该是通的,这就是说,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那个蓝面孔的窑神爷确实给他们指出了一条生路!

二牲口用斧子在最前面刨,三骡子和小兔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接着他递过来的一块块矸石,往身后抛。身后的道路他们不管了,即使这一回搞错了,他们也不愿再把身后这充满死亡的道路再走一遭了。

他们很快又将洞口扒出来了。

二牲口第一个将身体探了过去。

万万没想到,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在通过洞口时碰在了一块突出的矸石上,“哗啦”一声,上面的煤块、矸石再一次冒落下来,恰在腰眼处将二牲口卡住了。

二牲口似乎是叫了一声,继而,便没命地喊:

“快!哎哟!快把我推……推过去!哎哟,快……快……推!”

洞口这边的三骡子和小兔子慌忙扑到二牲口身边,拼足力气去推二牲口的臀部和大腿,这一推,却推得二牲口惨叫起来。

三骡子住了手:

“不!不能推!兔子,快扒!快!二哥,你忍着点!”

三骡子和小兔子飞快地在二牲口身下扒起了矸石碴。

这时,被卡在洞口的二牲口却突然发现:洞口那边还有人!那人就在他身子前下方的一个什么地方蠕动着,他听到了那人的喘息声,听到了他身下矸石、煤块发出的滚动声,他判断出,他在向他身边爬。

“兄……兄弟……快……快来救……救……救救我!”二牲口忍着身上的剧痛,向那人呼救。

那人不答话。

爬动的响声也没有了。

“兄……兄弟……好兄弟……拉……拉我一把吧!我……我不……不行了!”

那爬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然而,那人还是没说话。

那人爬到了他的身子下方,伸出手来四处乱摸,在摸索之中,那人碰到了他的一只支撑在矸石上的手。

“快……快……把我拉……拉出来!”

那人的两只手抓住他的手。那人的手像鸡爪子,好像根本没有肉似的。他抓住他的手,又哆哆嗦嗦地喘息了一阵子。

“好……好兄弟,快……快帮我一把吧!”

那人的手在向他胳膊上抓,渐渐地,那人的头也抬了起来,二牲口嗅到了一股腐尸身上才有的恶臭气味,他吓得将自己的头拼命抬高。

他想到了鬼。

那人将他的胳膊抓得死死的,手上坚硬的指甲掐进了他的皮肉里,使他感到了疼。他不得不把另一只手移过来,想制止那人的掐挖。

可他的手却那么无力,他无法将那双魔爪般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扯开,那人的手仿佛长在了他身上似的。

他感到一个球状的东西靠近了他的胳膊,他突然想到,这是一个人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