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从书页的缝隙中发现了大闹的不敬之举,心头顿时生起一团怒火!果然——果不其然,这孽种的骨头长硬了,竟敢——竟敢无视二老爷的存在了!二老爷认定是田大闹无视了他的存在!

二老爷重重地将《孟子》“啪”地放到桌上,圆且大的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田大闹慌不迭地转过汗津津的脸,甜甜地叫了一声:

“二老爷!”

“嗯!”

依然是圆且大的鼻孔里发出的声音。

“二老爷,您老叫我?”

“嗯!”

那鼻孔里的气又庄严地冒了一回。

大闹知趣地跨过门槛,站到了二老爷面前。他没敢坐,二老爷没让坐,他不能坐。

二老爷的嘴角向靠在墙根的矮板凳一努,示意大闹坐下,嘴里还是没吐出一个字来。

沉默可以表示蔑视,更可显示沉默者的威严。二老爷懂。二老爷玩这一手也不是头一次了。

大闹乖乖地在二老爷专为他备下的那只矮板凳上坐了下来,微微扬着脸仰视着二老爷。大闹已明显地感到了气氛上和心理上的不平等,二老爷放着太师椅不让他坐,却让他坐矮板凳,这确凿地说明了二老爷没有平等地对待他,更没有把他看作一个窑工领袖!他凭着刘易华送给他的“觉悟”极大胆地想:今个儿得和二老爷争一争哩。

二老爷开始喝茶,拳头大小的描金细瓷茶盅托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捏着茶盅盖不停地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半天才斯斯文文地呷一口。

又沉默了一会儿。

田大闹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

“二老爷找我有事么?”

二老爷慢吞吞地将嘴里的茶水咽下肚去,把茶盅放在《孟子》身上,估摸着气氛已造得差不多了,终于缓缓开了口:

“大闹呀,你不小了,嗯?按说,也该说媳妇了,咋干事还像个孩子呢?你自个儿说说,这一两天,你都给我捅了什么乱子?”

田大闹一下子被二老爷搞懵了,急忙站起来——他站起来和坐着的二老爷又平等了,又一样高了:

“二老爷,这话从何说起?我操,我……我什么时候捅乱子了?……”

“坐!坐下说!别急!”

二老爷不容许平等的局面存在下去,挥挥手便把大闹的平等摧毁了。大闹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

“二老爷,谁又在您老面前胡说八道了?我操,这……这不是作践人么?”

大闹这时已猜到是为着什么事了,可依然装糊涂,他自认为这十分的聪明,反正二老爷也没抓住他的什么把柄!

果然,二老爷说到正题上了:

“还瞒我!你这混账东西还瞒我!嗯?告诉你,今个儿不是你二老爷我拦着,胡贡爷他们得把你活剥了!你闯下大祸了,知道不知道?你混账东西闹什么独立?还要甩开贡爷和二老爷我,你看看你有多能,能上天了?”

二老爷把八仙桌上的线装书抓在手上抖动着:

“你知道什么?你读过几本圣贤书,斗大的字,你认得几担?你都狂个什么尿?”

“二老爷,我真……真……我操……”

大闹一脸是汗,急得猴儿似的,想分辩,又分辩不出,二老爷根本不给他分辩的机会,只顾教训:

“田家铺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事情又闹到了这一步,甭说你,就是二老爷也不敢像你这么狂!我也得走一步看两步,我也得事事留心,处处在意!我图个啥?我想捞什么好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么?我和贡爷是地面上两个家族的长辈,咱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不管谁管呢?你管,你们窑工们管,你们管得了?混账不孝的东西,你们真是不凭良心哇!二老爷我这么大年岁了,为着咱田家的事,为了咱地面的事四处张罗,满世界奔波,心都操碎了,腿都跑断了,倒落得……”

二老爷说到了伤心处,再也说不下去了,昏花的眼睛红且湿,隐隐罩上了泪光。

大闹完全垮了,和二老爷争一争的念头早抛到“爪哇国”去了,他也受了些感动,愈发不愿认账了:

“二老爷,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操,这……这是从哪说起的……”

二老爷坚持认为田大闹必须认账。二老爷揩了揩眼睛,又不屈不挠地问:

“说,把一切都说出来,这两天你究竟都干了些啥?谁在后面向你说什么了?你又找了哪些人,说了些什么?”

大闹想了想,觉着有必要把刘易华供出来,可转念一想,不行,供出了刘易华也就等于供出了自己,不能供!

“二老爷,冤枉呀!这一定是胡家的王八蛋造出的谣言!二老爷呀,大闹我不是玩意,惹着胡家的人了,把……把胡福祥的闺女给……给弄……弄大肚子了……”

一急之下竟招出了另一件事!

话一出口,大闹又后悔了,对这种事二老爷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可是根据直觉,大闹感到这件事也许比图谋反叛的罪要轻一些。

果然,二老爷怔住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后来,竟站了起来,浑身抖颤着对大闹骂道:

“孽种!就……就你这种孽种竟然还要闹什么独立,呸!丢人!丢咱田家的人!丢咱老祖宗的人!二老爷我平日里是怎么训诫你们的?你听进去一句了么?啊?凭你这种德性,兄弟爷们会跟你走?唉!唉!田家的门风全让你们这些不忠不孝的孽种败坏了!列祖列宗啊,我田东阳没能耐哇,教出了这么一帮不成器的东西!唉!唉……”

二老爷泪水满面,仰天长叹。

大闹吓坏了,大闹从未见过二老爷如此动情、如此伤感,就冲着二老爷这深深的悲哀,大闹已知晓了自己的罪孽是怎样的严重!一时间大闹想起了二老爷的许多好处来,愈发觉着对不起二老爷了:

“二老爷,二老爷,我……我田大闹不是玩意!我……我对不起二老爷您哪!”

“扑通”一声,大闹直直地在二老爷面前跪下了:

“二老爷,您……您老饶了我这一回吧!”

二老爷从怀里掏出一方小手巾揩去了脸上的泪水,又牢牢地将屁股在太师椅上放定,平静但却固执地道:

“说,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唆使你的?”

大闹顽强地道:

“没有!这事实在是冤枉!二老爷您老可以去查访……”

二老爷没办法了——至少眼前是没办法了。

二老爷转念一想,也觉出了自己的成功:天不怕地不怕的田大闹,居然不敢承认有这种反叛的事情,这说明他已经输了!连个账都不敢认,他还敢搞什么反叛?看来,贡爷委实是一些多虑了,或许也真是胡家的什么人在陷害田大闹哩!

二老爷不再追问了,叹了口气道:

“大闹哇,要是真没这事,二老爷我也就不问了,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几句:咱们田家素常讲仁义、讲良心,那些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事,咱们无论如何不能做!”

“是的!是的!二老爷!”

“你站起来!”

大闹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坐到板凳上去!”

大闹老老实实地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

二老爷又沉默了一下,觉着有必要好好教训大闹一番,使他彻底打消独立的念头。于是乎,二老爷又很动情地向大闹讲了许多,从田家的老三辈讲起,一直讲到今天,讲述过程中还旁征博引了许多先贤古圣的话,扎扎实实地证明了田氏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忠义。最后,二老爷道:

“大闹呵,眼下人心不古,世道浑噩,听说京城里一些洋学生连孔圣人都不要了,这还成什么话?京城能这样搞,咱们田家铺不能这样搞!咱们田家后辈尤其不能这样搞,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这纲常是不能崩乱的!纲常崩乱,世界也就不成其为世界了!”

大闹听不太懂,也不太想听,可却装作听得很懂、听得很上瘾的样子,不住地点着头。

大闹也认为自己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二老爷被他蒙过去了,不再追问什么独立的事了,他保住了自己的朋友刘易华,又保住了自己——他相信他如果供出刘易华,二老爷是不会和刘易华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