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喧闹之声的掩护下,李士诚身不由己地被拖下台阶,硬是被人架着胳膊走了十几步,眼看着贡爷的伟大计划就要实现了……

可就在这时,李士诚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便大声叫喊起来:

“放开我!放开!你们不要这么无理!”

李炳池也看出了问题,赶紧对身边一个担任大楼守卫任务的军官道:

“快!快!把李士诚搞进楼来,不能让他们这么胡闹!”

那位军官立即对空鸣枪,在对空鸣枪的同时,对手下的士兵命令道:

“快!冲下去,把乱民们打散,把李总经理抢回来!”

顿时,大楼广场上的百余名士兵蜂拥而上,用枪托子捣、用肩扛、用脚踢,打入了乱哄哄的人群中,接近了被扭住的李士诚。这时候大兵们都没有开枪,窑工方面也只是用拳脚进行反抗,没有动用手中的武器。但当大兵们把李士诚抢到手、拥着李士诚朝大楼的方向撤时,地痞们恼火了,不知谁先抡起斧头砸倒了两个大兵,大兵们才纷纷勾响了手中的枪,随着轰然爆响的一阵阵枪声,几个窑工惨叫着倒毙在地上……

窑工们被激怒了,手执棍棒、矿斧打上前去,和大兵们展开了一场凶险的拼杀,隐藏在人群中的一杆杆火药枪也开了火,霎时间硝烟四起,人们纷纷夺路逃命,可却又逃不出,只好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乱喊乱叫。

正式的交战时间十分短暂,总共不过十几分钟的样子,最后,当李士诚、李炳池躲到大楼里时,广场上的士兵们也纷纷退进了大楼。守卫在楼顶的大兵们又放了一阵枪,才迫使广场上的窑工们尽数退去。然而,这短暂的交战,却使窑工们八人死亡,十九人受伤;守卫公事大楼的士兵也死亡三人,伤十五人。

贡爷的绑架计划落了空,这益发加深了他对公司、对政府、对大兵们的仇恨!贡爷豁出去了!贡爷不和这帮乌龟王八蛋拼出个输赢决不算完!

那晚,贡爷自己也受了伤,两粒来自人群中的铁砂和贡爷的脖子发生了点小小的误会,贡爷流了不少血!

贡爷流血了——贡爷没捞到任何好处,却流了许多血,贡爷能不拼一下么?

这日镇守使张贵新却没在镇上,他到宁阳城里迎候北京委员团去了。

当晚,《民心报》记者刘易华在写一篇题为《大华公司窑工现状之考察》的文章,公司公事大楼广场前的一幕惨剧,他并不知道。早在三天以前,他便从公司的公房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分界街田家区一侧的一家车马小店去了,他觉着,在下等贫民居住的车马小店更能知晓一些窑工的真实状况,更便于他的调查工作。

掌灯时分,他已将文章写了一半;他根据窑工们的叙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写下了下面一段有关窑下状况的文字:

“窑中的情形难以想象,因公司不容外人入窑,加之地火燃烧,笔者亦无法深入其间予以实地勘察,故难详述。但,据窑工之口述亦实可谓触目惊心了!公司方面一味赚钱,视窑工性命如儿戏;窑内工程极为草草,窑工操作,困苦莫加;头戴一灯,手足并进,颈不得伸,臂不得直,佝偻而行从事采掘。而水患、岩崩、瓦斯时涌,生命之险常常悬于眉睫矣!且窑内低矮窄小,人气、汗气、土气、矿气混合为一,闻之作呕,着实不合起码之卫生……”

正写到这里,田大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客房,进门便气喘吁吁地道:

“刘先生,不好了!我操,出事了!又出事了!”

刘易华放下笔,站了起来,从床铺底下拉出一条长凳,擦了擦上面的浮灰道:

“又出什么事了?坐!坐下谈!”

田大闹在长凳上坐下了。他抹了把汗道:

“奶奶个熊,刚才在公事大楼广场上,张贵新手下的大兵又和弟兄们干起来了!死伤几十个人哩!我操!”

“哦?为了什么?”

刘易华一惊,忙从破方桌上抓过笔和纸,准备记下点什么。

“这事我最清楚,我操!这事压根儿怪胡贡爷——贡爷想绑架李士诚,结果,人没绑到,倒把那帮大兵们给惹毛了……”田大闹骂骂咧咧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最后,又情不自禁地发了一通议论:“我操,干事情哪能这么莽撞呢?胡贡爷也他妈的太逞能了,他总认为他比我们田家二老爷高明,其实呀,他可比我们二老爷差老杆子啦!别说我们二老爷,这事就是叫我田大闹来干,我也不会这么莽撞!奶奶个熊,即便是绑人,也不能在这大广场干,更不能当着那帮大兵们干呀!你说是不是?刘先生!”

刘易华却没说话。他的心情很沉重,在田大闹说话时,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他觉着窑工们在胡贡爷、田二老爷的操纵下,一味这样闹将下去,结局可能会很悲惨的!他想,中国土地上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在对血腥的、惟利是图的资本阶级的斗争中,贫穷苦难的窑工们和并不贫穷苦难的地方绅士结成了联合战线,而这些地方绅士实则是一帮封建余孽,这帮封建余孽和资本阶级一样,统统应在打倒之列,贫苦民众着实不应该受其宗法思想、地域观念的影响,更不该与他们结为一体!他断定胡贡爷、田二老爷们并不是真正要主持公道,要为窑工们谋权利,他们积极参与这场斗争是有各自的卑鄙目的的。这是中国民众的悲剧,中国的民众运动之所以难以有俄罗斯、法兰西、美利坚等国似的声势和影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以一种独立的姿态走上历史的舞台。细想一想,自巴黎和会上关于“二十一条”的真相披露以后,从北京、天津、济南到上海、南京、苏州,全国几乎是一片抗议之声,闹得最凶的首推学界和社会上的知识阶层,其次便是各地之商会,最底层之贫苦民众并没有显示出自己反抗的力量——虽也有不少地方发起了工人罢工,可发动者并非真正的工人,大都还是知识阶级的人物。由此可见,中国最先进之阶级还是爱国的知识阶级,爱国的知识阶级有义务以先进之思想启发民智,帮助工农民众独立地走上中国的政治舞台,使中华民国真正成为民众之国……

想到这里,刘易华极为兴奋,作为先进知识阶级之一员,他决心以毕生之精力来启发民智。田家铺的现状使他感到不安,窑工们不断地、无谓地流血使他感到痛心,他关心这场斗争,支持这场斗争,他不能不以挚友的身份对田大闹们讲些心里话了,他有义务使他们从胡贡爷、田二老爷之流的手心中挣脱出来,独立自主地走他们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他们的命运只能由他们自己来掌握!

自从那日和田大闹认识之后,他就对大闹产生了异常的好感,他觉着他直率、坦诚,且又具有牺牲精神和献身热情,完全可以在这场斗争中有所作为。后来,大闹又邀了一些田姓窑工和客籍窑工来找他,他也同样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他认为,他们完全可以摆脱胡贡爷和田二老爷的控制,成立真正的工人团体来领导这场斗争。

现在,他想就这个问题好好和大闹谈谈。沉默了好半天,刘易华缓缓开口了:

“大闹兄弟,你刚才说得不错,今日的流血冲突委实是不应该的;如果你来挑头主事,决不会这样做,对不对?”

大闹点了点脑袋:

“我操!那自然!”

刘易华皱了皱眉头,马上想到,窑工们长期处于无文化、受压迫的地位,自然而然地沾染了一些恶习,这应该加以引导。说话就说话么,何必要加个“我操”呢?从语法上讲是多余,而且太不文明!

“那么,你和工友们就没想过抛弃胡贡爷、田二老爷,独立自主,自己来干么?”

这个问题提得太突兀,田大闹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愣愣地看着刘易华,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似的:

“刘先生,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操!我田大闹只是个窑工代表,贡爷他们组团时,连个团长也没让我当哇!”

大闹颇有些委屈。

刘易华激动地站了起来,在狭小、潮湿的客房里踱了几步:

“为什么要由他们来让你当?他们凭什么来支使你们呢?田矿面临的问题,是你们窑工自己的问题,理应由你们窑工自己解决!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在这场瓦斯爆炸中,那位胡贡爷和田二老爷家死了什么人?他们与这场灾难究竟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们这么积极地参与其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田大闹愣头愣脑地道:

“可他们是我们地方上的名人,又是我们田、胡两家的长辈;我们田、胡两姓有事,就是他们有事,我操,他们……他们当然要出头喽!”

刘易华道:

“问题就在这里哩!这是封建的宗法观念和地域思想在作祟……”

“宗法观念……地域还……还有思想?”

大闹听不懂。

刘易华扳着大闹宽厚的肩头,热情地解释道:

“对!宗法观念就是以家族为中心,按血统之远近决定其亲疏,并以此为基础,施之于社会的一种落后而愚昧的观念。而地域思想呢,简单地说,就是以地方区域来划分亲疏。这两种东西掩饰了许多实质性的矛盾,比如说,同是一个田姓,你田大闹和他田二老爷是一回事么?你下窑出力卖命,他田二老爷也出力卖命么?你穿破衣烂衫,他田二老爷也穿破衣烂衫么……”

“我操!这我明白了!奶奶个熊!”

刘易华又听到了两句脏话,忍不住很庄重地道:

“大闹兄弟,还有一个事,我得提醒你,就是不能张口就骂人,什么‘我操’啦,‘奶奶个熊’哇,不文明么!”

大闹挠挠头皮道:

“唉,口头语,习惯了!”

“坏习惯也得改一改么!”

“我改!我操,我要不改……”

“看,又来了!”

大闹尴尬地笑了。

接下来,刘易华又很耐心、很热情地向大闹讲了许多道理,鼓励大闹和窑工代表们好好串连一下,大家要团结,千万不要再分什么田姓、胡姓,不要再分什么土籍、客籍,争取尽快使窑工代表团独立起来,摆脱胡贡爷、田二老爷的控制。这使得大闹很兴奋,大闹答应干!既然胡贡爷、田二老爷连个团长都不让他当,他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支使呢?

大闹觉悟了,说话便也斯文多了,他对刘易华道:

“刘先生说得对!我先和弟兄们串通一下,也请先生有机会再和其他代表谈谈——主要是胡姓代表。”

刘易华很高兴,他认为他启发民智的工作已获得空前的成功,遂应道:

“那是自然的,不但胡姓代表,那些杂姓窑工代表我也要谈的,见一个谈一个,直到你们真正团结起来,把这场伟大的斗争进行到底!”

“那么,刘先生,我现在就回去串连!”大闹准备告辞了。

“好!多多保重!遇事多用点脑子,不要轻易听任人家的摆布!”

送走大闹以后,刘易华根据大闹提供的具体情况,又写了一篇题为《田案情形继续恶化,军阀武装枪击窑工》的报道。在这篇报道里,刘易华有意隐去了胡贡爷图谋劫持李士诚一事,只说窑工在公事大楼广场迎候谈判代表,不期发生冲突,惨遭大兵枪击云云。与此同时,《益世导报》记者郝文锦也写了一篇目击记,题为《窑民暴乱,竟欲劫持公司总经理》。

由此开始,《民心报》和《益世导报》为田家铺窑工斗争一事展开了激烈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