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老爷未待她们发话,便挥挥手道:

“快去吧!快去吧!我们在这儿看着哩,他们只要敢动武,我们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送饭的队伍涌过去了,涌到了公司大门口,涌到了公司护矿河的大石桥上,贡爷和二老爷看见,桥上十几个持枪的大兵将她们拦住了。

这时,坐在太师椅上的贡爷不禁为桥面上的女人们捏了一把汗,贡爷甚至认为,现在已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了……

田大闹想尿尿。他不愿为这小小的一泡尿而爬到井楼下面去。这不值得——一上一下要耗费好多精力,况且这会儿自己似乎也憋不住了。他低下脑袋朝地面上望了一眼,见地面上恰巧没人,于是,便决定站在井楼的横梁上向下尿。

这真有意思。眼见着自己体内排出的尿液在高空中划着弧线,然后箭一般地抛到地下,田大闹便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和满足。谁他妈的说窑户们没有娱乐?他田大闹的娱乐就不少,细想一下生活中处处都是娱乐哩!在地面上,他能尿得很高,他能将尿从男茅房尿到女茅房——这是极不容易的,他毕生只成功过一次,第二次他就将尿尿到了自己头上……

他居高临下地尿着,不断变换着方向,他希望能尿得更远一些,将空中那条弧线划得更大一些。

不料却误伤了自己的弟兄。

一个被击中了脑袋的大汉在仰脸大骂:

“田大闹,我日你姨,你他妈的咋往老子头上撒尿?”

田大闹认出来,那大汉是二团团长田大头。他才不怕他哩。

“大头,我操!你哪儿不好趴,偏要趴到大爷我的××下面!”

大闹一语双关,很有理哩!

田大头更不示弱,卷袖子撸胳膊,张牙舞爪地大骂起来:

“大闹,你下来!我非揍你个孬种不可!你要不下来,就是婊子养的!”

田大头身边一下子聚了很多人,很多人都跟着起哄,希望他俩能热热闹闹地打起来,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

“揍!大闹,下来,和大头揍!”

“大头,你爬上去!”

“对,大哥,你爬上去!”

田大头却不愿爬上去,依然仰脸大骂:

“大闹,我日你姨姥姥,你敢不敢下来?”

田大闹看着田大头仰起的脸,觉得很好玩,遂产生了再尿一回的念头。他想,若是能一下子尿中大头的扁脸,一定很好看哩。冷不防,他又将残余的尿全部冲着大头的脸射将出去。

遗憾!尿没有击中大头,却击中了几个看热闹、起哄的家伙。

这下子激起了众怒,两个沾上了骚味的汉子顺着歪斜了的钢梁爬了上来。

田大闹急了,不知该咋办才好。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矿门口石桥上吵闹的人群,看到了送饭的娘儿们在和大兵们纠缠,他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我操!别闹了,弟兄们!有情况!有情况!”

地面上的人都愣住了。

田大头是团长,负有守卫井口的重大责任,遂大声询问道:

“妈的,什么情况?”

“不好了!矿外的娘儿们给咱们送饭来,在大门口被大兵们拦住了!大头,快,快!快派些人去接应她们!”

“你他妈的骗人!”大头不相信。

“我操,骗人是婊子养的!”大闹这回是认认真真的了。

“走!接她们去!”田大头迟疑了一下,终于把手一挥,带着百十号人顺着井口铺就的运煤小铁道向大门口走去。

田大闹也觉着肚子饿了,扎扎裤带,主动放弃了瞭望任务,一步步攀着钢梁下到了地面上,尾随着田大头的接应队伍往大门口涌去。管它什么瞭望不瞭望哩,大闹不管了!大闹又不是团长,哪能管这么多。

占领主井井口的是以田姓窑工为主体的窑工二团,共十个队,大闹是三队队长,同时还兼着窑工代表团的代表。可大闹却觉着受了委屈,他认为他是能当团长的,田二老爷硬是没让他当。田二老爷根本没把他大闹当个人看!因而,他不愿意负任何责任,他跟着大伙儿一起混混也就是了!占领井口以后,他主动放弃了队长的职责,自说自话地爬到井楼上——他觉着在井楼上挺好玩,能看看风景。

现在,肚子饿了,风景也没心思看了,他得跑出矿去看看;死守个破井口,有他妈的屁用?不守了,大闹不伺候了,即使是给个团长当当,大闹也不伺候了!大闹得先混上一顿吃的,然后,找个地方眯它一觉,如果能有个女人那就更好了……

这些天,不知咋的,他老是想起小五子,不禁觉出了小五子的许多好处。毕竟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了,好歹也得成个家了,既然自个儿把人家小五子的肚子搞大了,那么凑合娶过来当老婆也是应该的。可是,自那夜出事以后,他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二老爷谈。省城那个记者昨晚来报信,他去找二老爷时,倒是想借机谈一下的,可那当口能谈么?二老爷要忙大事哩!

也不知小五子这些天在干些什么?她老子胡福祥下窑救人没上来,她又挺起了大肚子,这日子可咋个过法呀……

田大闹胡思乱想着,垂着脑袋,趿拉着一双踩倒了帮的破鞋,“踢拖、踢拖”地走,走到小铁道和洋灰路交叉的路口上被道叉绊了一跤,他的一只破鞋被绊飞了,他索性将另一只挂不住脚的鞋也扬腿甩了出去……

在洋灰路上又走了百十米,穿过矿区的铁门。离公司大门很近了,前面传出话来,说是打起来了。

果然,听到了几声很脆、很响的枪声,就像在他身边勾响似的。枪声响过之后,一片混乱的叫嚣和喧嚣声骤然而起,粗野的叫骂声、刀棍的撞击声、女人们的哭号声混合成一股热辣辣的气浪,在公司大门附近空气中荡漾着、鼓噪着。

大闹心里一热,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拼命向前冲去。他本能地想闹点事情,想把自己一肚子的怨气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他一边横冲直闯,一边大喊大叫着:

“揍呵!揍这些王八蛋!”

于是,许多人也举着矿斧、棍棒,和他一起喊:

“揍啊!揍这些王八蛋啊!”

可他却没带刀。昨夜攻占井口时,他是带了刀的,后来,爬到井楼上看风景,刀便借给东院的三尿使唤了。大闹想找找三尿,四下一瞅,没见着三尿,却见到了三尿的哥哥二狗蛋,二狗蛋正掂着一杆火枪。

大闹挤到二狗蛋面前,一把夺过他的火枪:

“二哥,给我使使!”

“大闹,别胡来,小心炸膛!”

大闹根本不理,操着枪又向前挤,等他好不容易挤到了公司大门口时,一切都已结束了。田大头和走在前面的窑工们已经完全控制了大门,十几个大兵的枪全被缴了,大门口的麻包上躺着两个受伤的女人和一个大兵的尸体,一些娘儿们正围着那两个受伤的女人哭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