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尽忠在望远镜里看到,两个挑着白布褂子的人,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向前沿阵地走。两个人都是老百姓装束,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扣着瓜皮帽;一个上身穿着对襟黑袄,下身穿着军裤,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待二人走近了,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认了出来,说是这两小子原来都是二连的,一个叫别跃杰,原是二连连长,一个叫范义芝,原是二连连副,都在开战前当了逃兵。

兰尽忠这才想了起来,不错,是这两个人!他们原来都在独眼营长侯顺心手下,那别跃杰开过大发货栈,范义芝做过国小校长,他们从鬼子那边过来干啥?做说客么?妈的,怪不得半天没进攻。

也幸亏没攻,如果攻了,只怕现刻儿就没啥新三团了。山上1761团的防线无法突破,鬼子的进攻再挡不住,在山上山下的两面夹击下新三团非完蛋不可。

眼下还不错,虽说退路没有打通,方参谋、章方正和一营百十个弟兄又倒在了1761团的枪口下,但全团残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们至少还可以最后挣一下。段仁义还是有点军事常识的,离开了方参谋也还没办太蠢的事。

段仁义就在他身边,别跃杰和范义芝的面孔段仁义也认出来了。段仁义的脸色很难看,攥着六轮枪的手直抖。

“他们上来干啥?”

“想必是劝降吧?人家现在代表日本皇军了!”

代表日本皇军的别跃杰、范义芝真他妈是熊包一对,一进前沿战壕就跪下了,见了任何弟兄都叩头,还痛哭流涕说,他们不愿来,是被鬼子汉奸硬逼来的,和他们一起逃走的小传令兵不愿来就被鬼子们用刺刀开了膛,血糊淋的肠子挂了一树。

段仁义根本不为他们的哭诉所动,只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爬到段仁义面前,把一封劝降信交给了段仁义。

劝降信是日军旅团长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国军杨华波联名写给段仁义、方参谋的。

信中说:

“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对贵部官兵之顽强抵抗深表钦佩,但这种抵抗却无意义。其一,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以其优势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仅是时间问题。其二,23路军主力部队并未参战,河东防线为377师主动弃守,贵部实则已被牺牲,固守下去则注定牺牲殆尽。因此,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建议:甲、新三团归顺汪主席,改编为和平建国军。乙、如暂不归顺,可主动放弃阵地,撤出战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保证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出途径有二:A.由陆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在山下阵地让出通道。B.从水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备船供其部官兵作东渡洗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杨华波限令段仁义、方参谋在两小时内答复。

段仁义看完,又把信转给他和黾副官看,侯顺心和霍杰克奉命赶来后,段仁义让他们俩也看看。

劝降书在众弟兄手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段仁义手里,段仁义令欧阳贵把别跃杰、范义芝押走,而后问大伙儿:

“你们看咋办?”

谁也不吭声,大伙儿都盯着段仁义的脸孔看,方参谋不在了,新三团这回真正是段团长当家了。

段仁义显然不想当这个家一,或者说不愿当这个家,见弟兄们都不做声,又缓缓转过半个身子问侯副官:

“侯老弟,你看咋办?”

侯副官叹了口气:

“信上说得都是实话!有些情况比他们知道得还严重!诸位都清楚,我们不仅仅是被牺牲了,而是被出卖了!”

侯顺心睁着火辣辣的独眼道:

“既然上面卖咱,咱也他妈把上面卖掉!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干脆当汉奸?”

团副霍杰克打断了侯顺心的话头,激动地说:

“姐夫,当初我到卸甲甸来投奔你的决死队,可不是为了向鬼子投降!谁要这么干,我霍杰克就和他拼!韩培戈欠咱们的账咱们要算,民族大义咱们也要顾!一个抗日军人没这骨气,国家还有希望么?”

兰尽忠认为霍杰克的话有道理。不管咋说,弟兄们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家里的账是一码事,和日本人的账又是一码事。他这个当年汤军团机枪连长,参加过多少次对日作战的老弟兄,不能在这马鞍山前戴上汉奸帽子,留下一世骂名。

他接着霍杰克的话道:

“霍老弟说得对,我们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两军对垒,哪有从敌军阵地上撤下来的事?老子从未听说过!我们要撤也只能从我方1761团的阵地上撤!”

黾副官说:

“对!我们还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戏。我们自己的总司令都会耍我们,谁又能保证鬼子不耍我们?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对我开火,我们不管是在河中还是在陆路,都只有挨打!战争中什么事都会发生!”

霍杰克热烈地道:

“我看,干脆把别跃杰、范义芝毙了,绝了鬼子们的妄想!我们纵然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也不能让新三团的团旗蒙上耻辱!”

段仁义偏摇起了头:

“诸位再想想,再面对现实好好想想:我们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劝降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就两小时!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我们有无可能避开1761团正面阵地,从山顶两侧悄悄通过1761团防区?”

真他妈见鬼!段仁义没了方参谋作依靠,脑袋竟变得灵活起来。段仁义的设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们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汉奸的耻辱。

兰尽忠当即表示赞同。黾副官、霍杰克和侯顺心也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暂且留下别跃杰、范义芝的狗命,让他们回去向鬼子传话,新三团可考虑撤出,欲走水路,请鬼子备船。他们估计,鬼子们要拿出十几二十条船,没三五个小时绝无可能。

不料,别跃杰、范义芝下山后不到两小时,鬼子竟把船备好了。他用望远镜看到,十几只空船被鬼子们推了上来,每条船上蹲着个汉奸兵。

别跃杰、范义芝又上来了,说是请弟兄们启程。段仁义二话没说,一人给了他们一枪。头一次杀人,手抖得厉害,别跃杰、范义芝挨了抢却没死,害得他和欧阳贵又一人给他们补了两枪,才把他们最终打发上路。

这已是下午三时左右了。

三时四十分许,鬼子汉奸们见阵地上没动静,又派了个汉奸副官来,汉奸副官一上来,又被毙了。四时二十分,鬼子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放弃了劝降的努力,再次向阵地发起进攻。

有了这段间隙,前沿阵地恢复了较严密的防守,能开枪的伤员也全部进了战壕。战斗进行得不错。他乐观地估计,坚持到太阳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却没想到河边那十几条船里竟暗藏着机枪,攻击一开始,船上的机枪就猛烈扫射了,营副周吉利和一连长伍德贵,二连长马大水相继阵亡,对着河边的几十米防线出现缺口。

段仁义急了眼,在激烈的枪声中问他:

“咋……咋办?咋办?”

在机枪的掩护下,至少百十号鬼子汉奸攻上来了,冲在最前面的家伙距阵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兰尽忠嘶声大叫,要两翼迅速向缺口处靠拢,同时命令身边的弟兄上刺刀,准备手榴弹。

段仁义不像个团长,倒像个服从命令的士兵。他话音一落,段仁义便从一位阵亡弟兄身旁捡起了一支步枪;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处冲。

缺口附近子弹乱飞一,两翼扑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弹身亡,而是怕段仁义在呼啸的枪弹下丧命,段仁义不但是他们的团长,也是他们的县长,他无辜地被拖进新三团,被拖进这场血战,己使他们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团长再死在他身边,他将何颜以对卸甲甸一县七万多民众!

他大喝一声:

“危险,段县长!”

是的,那最危险的关头,他是喊他县长。他本身就是县长,是个很不错的县长。没有这个县长,只怕卸甲甸早在三个月前就被韩培戈的大炮轰平了!

他喊着,扑了过去,在十几米开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义,并在一排子弹击中段仁义之前,将他压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却中了弹,身体一下子软了,瘫了。他挣扎着想抬起头,可眼前一黑,在烟尘飞扬的嚣叫中,走进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宁静的,没有战争,没有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