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坐落在界山深处一个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图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却没有。

吃过晚饭,杨皖育的心绪便烦躁不安了,他总觉着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个村落,为甚偏叫蛤蟆尿?难道好不容易才从陵城突出来的弟兄们又要泡到这摊尿里不成?昨天上午九点多赶到赵圩子时,他原想按计划在赵圩子住下来,休整一天,白云森不容他多说,命令陆续到齐的部队疾速往这里撤,赵圩子只留下了一个收容队。到了这里,白云森的影子便寻不着了,连吃晚饭时都没见着他。白云森先说去敦促修复电台——电台在突围途中摔坏了,这他是知道的,后来,电台没修好,白云森人也不见了。他真怀疑白云森是不是掉在这摊尿里溺死了。

做军长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树倒了,未来的新22军何去何从委实是个问题。昔日叔叔和白云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现在对白云森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多个心眼。白云森确实值得怀疑,他急于修复电台,想向长官部和重庆禀报什么?如果仅仅是急于表功,那倒无所谓,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来,叔叔的死,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怨恨。突围途中的事情,他已听周浩说了。白云森要遗弃的决不仅仅是叔叔的尸体,恐怕还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场新的混乱就在所难免,而新22军的两千多号幸存者们再也经不起新的混乱了,他得向白云森说明这一点。

山神庙里燃着几盏明亮的粗芯灯,烟蛾又在扑闪的火光中乱飞,他的脸膛被映得通亮,心里却阴阴的。那不祥的预感像庙门外沉沉的夜幕,总也撩拨不开。快九点的时候,他想起了表妹李兰,叫李兰到村落里去找白云森。

李兰刚走,手枪营营长周浩便匆匆跑来了,他当即从周浩脸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周浩进门便报丧:“杨副师长,怕要出事!”

“哦?”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白云森已和312师的几个旅团长密商,说是军长……”周浩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明白了,挥挥手,让庙堂里的卫兵和闲杂人员退下。

“好!说吧!别躲躲闪闪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坐卞来,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杨副师长,白云森说咱军长确是下过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于众。”

“听谁说的。”

“方才312师刘团长说,您知道的,刘团长和我是一拜的弟兄,刘团长嘱我小心,说是要出乱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说军长下令投降你信么?”

周浩摇摇头:“我不信,咱军长不是那号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么凭据呢,比如说,真的弄出了一纸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军长!命令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马后跟了军长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么?”

他真感动,站起来,握住周浩的手:“好兄弟,若是两个师的旅团长们都像你这样了解军长,这乱子就出不了了!新22军的军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动了感情,按着腰间的枪盒说;“我看姓白的没安好心!这狗操的想踩着军长往上爬,他对刘团长说过:从今开始新22军不姓杨了!不姓杨姓啥?姓白么?就冲着他这忘恩负义的德性,也配做军长么?婊子养的,我……”

他打了手势,截断了周浩的话头:“别瞎说,情况还没弄明白哩!”“还有啥不明白的?刘团长是我一拜的二哥,从不说假话,我看,为军长,咱得敲掉这个姓白的!杨大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今夜就动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变了脸,拍案喝道:都瞎扯些什么!白师长即便真的想当军长,也不犯死罪!没有他,咱能突得出来么?

“可……可是,他说军长……”

周浩脸上的肌肉抽颤着,脸色很难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好兄弟!你对军长的情义,我杨皖育知道!可军长毕竟殉国了,新22军的军旗还要打下去!在这种情势下,咱们不能再挑起一场流血内讧呀!”

周浩眼里汪上了泪:“杨大哥,你……你心肠太软了,内讧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动手,人家就要动手,日后只怕你这个副师长也要栽在人家手里!人家连军长的尸身都不要,还会要你么!杨大哥,你三思!”

他扶着周浩的肩头:“我想过了,新22军能留下这点种,多亏了白师长,新22军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白云森!”

周浩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你……你再说一遍?你……你还姓杨么?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么?”

“周营长,不要放肆!”

“你说!”

他不说。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或许军长真的下过投降命令吧?”

这神态、这诘问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个耳光:“混账!军长愿意投降当汉奸还会自杀么?他是被逼死的!是为了你我,为了新22军,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军长为咱们而死,咱们又他妈的为军长做了些啥?军长死了,还要被人骂为汉奸,这他娘的有天理么?”

他摇了摇头,木然地张合着嘴唇:“白师长不会这样做!不会的!我去和他说,他会听的。这样做对他、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听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义尽了,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脸一绷:“好!有你杨大哥这句话就行了!日后,谁做军长我管不了,可谁他妈的敢败坏杨梦征军长的名声,老子用盒子枪和他说话!”

周浩说毕,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敬了个礼。转过身子,“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着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大门,走下了庙前的台阶,才缓缓转过脸,去看看案上的油灯。

发现自己的柔弱是桩痛苦的事情,而这发现偏又来得太晚了,这更加剧了发现者的痛苦。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从没感到自己无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顺了,二十二岁做团副,二十四岁做团长,二十八岁行一旅之令,三十四岁就穿上了少将军装,以副师长的名义,使着师长的权柄。新22军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声,好像他杨皖育夭生就是个将才,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树底下的那帮猢狲们捧昏了头,便真以为自己很了不得,少将副师长当得毫不羞愧。如今,大树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风雨中搏击了,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堪一击;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这棵大树上的。大树倒下的时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细细回想一下,他还感到后怕,从陵城的军部小白楼到现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夜,雪铁龙突然把他接到军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惊呆了,本能地抗拒着这严酷的事实,既不相信叔叔会死,更不相信叔叔会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间,他怀疑是毕元奇和许洪宝害死了叔叔。后来,毕元奇拿出了一份令人沮丧的电报,说明了叔叔自毙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为了城池和百姓,为了新22军的五千残部,完全可能下令投降。这样做合乎他爱兵的本性,他与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为了新22军,自毙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签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愿当汉奸,除了一死,别无出路。他的死实则透着一种献身国难的悲壮,非但无可指责,而且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肃然的敬意刚刚升起,旋又在心头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22军的未来——难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愿,投降当汉奸么?他不能。311师的官兵们也不会答应。毕元奇和许洪宝的答案却恰恰相反,他们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软硬兼施,逼他就范。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显现出来。他几乎不敢做任何反抗设想,只无力地申辩了几句,便认可了毕元奇耻辱的安排。当时,他最大胆的奢望只是:在接受改编之后,辞去伪职,躲到乡下。

不曾想,毕元奇一伙的周密计划竟被白云森打乱了,白云森竟然在决定新22军命运的最后一瞬拔出了勃朗宁,果决扣响了扳机,改变了新22军的前途。

当白云森用枪威逼着毕元奇时,他还不相信这场反正会成功。他内心里紧张得要死,脸面上却不敢露出点滴声色。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证了他的聪明。后来,白云森手中的勃朗宁一响,毕元奇、许洪宝一死,他马上明白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了。他毫不迟疑地扑了上去,在胜利的一方压上了决定性的砝码。

这简直是一场生命的豪赌。他冲着白云森的一跃,是大胆而惊人的。倘若无此一跃,白云森或许活不到今天,他和新22军的幸存者们肯定要去当汉奸的。

然而,这一跃,也留下了今日的隐患。

他显然不是白云森的对手。白云森的对手是叔叔,是毕元奇,而不是他。和白云森相比,他的毛还嫩,如果马上和白云森摊牌,失败的注定是他。聪明的选择只能是忍让,在忍让中稳住阵脚,图谋变化。他得忍辱负重,用真诚和情义打动白云森铁硬的心,使得他永远忘掉叔叔的那张投降命令,维护住叔叔的一世英名。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他就获得了大半的成功,未来的新22军说不准还得姓杨。叔叔的名字意味着一种权威,一种力量,只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产生变化。从陵城到这里的一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他打定主意,马上和白云森谈谈,把新22军交给他,让他在满足之中忘却过去。

一扫脸上的沮丧和惶惑,他扶着落满烟蛾子的香案站了起来,唤来了311师的两个参谋,要他们再去找找白云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