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沟村又出事了。

村干部们在关帝庙后院半夜三更秘密开会。

“老白那个傻儿子死了,上次就是他发现了水,领走了十万块悬赏。这次,他在地道里挖煤,不小心发生了塌方,等抬上来的时候已经咽气了……”村副书记前去作了认真的调查。

“是不是原来那个渗水的地道发生了塌方?”妇联主任问了一句。

“不是,新开的一个口子。”副书记回答。

“死人有什么奇怪的!过去开黑煤窑,哪年不死五六个人?现在,死个个把人,说明我们已经把出煤死亡率降到了最低。”副村长过去曾经和大黑一起干过黑煤窑。

“过去,政策宽松,死几个人不算什么。现在,从上到下都搞以人为本和问责制,但凡死人都要追究责任的。前段,水峪沟煤矿死了二十六个人,省里有个高官被免职了,矿务局局长、书记也被撤职,矿上的王书记还进了班房……”团支书是个回村的高中生,“咱们地下开矿,本身就不合法,死人的事情暴露出去,整个班子端了不说,还要有人进班房。”

“你他妈妨主货!屁的业务不懂,就懂整人!”治保主任看不惯团支书。

“治保主任,嘴巴干净点儿。”村支书火了,“小后生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过去死人很平常,现在死人要赔偿。这是基本政策,懂不懂?”

“赔多少?钱从哪里出?”副村长有些没底。

“国家标准是死一个二十万,谁家死人谁出钱。”团支书有了书记撑腰,说话很大胆。

“那些公开的煤矿,产权是国家或者大煤老板的,出个几十万上百万是小菜一碟。而我们的黑煤窑都是村民自己的,村委会只抽一些份子钱。老白出事,说明他家的安全生产没有搞好,村里不仅不应该给他钱,还应该重罚那家伙。”副村长平常对老白意见很大。

“老白儿子死了,确实值得同情。”妇联主任也有些牢骚,“可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敲诈村委会,说不过去吧。”

“我说,咱们还是应该看大局,把问题消灭在内部比什么都好。咱们不怕老白在村里闹事,就怕他在外面闹事。如果咱们地道煤窑被关停,住班房是小事,家家户户要损失五六万,整个村子损失将近两个亿,实在算不过账来,还是要把老白赔偿问题处理好。”村支书向来说话最有分量,“我们还是听听村长大黑的意见吧。”

“好,我说一说。”大黑从听到出事的那一刻,就一直考虑如何解决问题,“按照书记的主导意见,老白的赔偿问题一定要办,而且要办好。外面死人给二十万,咱们赔偿二十三万,比外面的赔偿高,这样就能堵住老白的烂嘴。另外,也要给村民强调:不能到处胡说,如果发现有人泄露秘密,一经查实,赔偿款中的二十三万,一多半,就是十三万,必须由‘长舌头’的家伙承担,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保守秘密。你们同意不同意?”

大家不约而同举起手来,一致表决通过。

“另外……”村长大黑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次事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以后,要学习日本鬼子‘保甲连坐’的办法,每个支委负责承包一定户头的安全生产,将来,哪家出事由分片包干的支委负主要责任,包括经济的和政治的。怎么样?”

“经济的指什么?政治的指什么?”治保主任不明白。

“经济的,就是扣除全年岗位津贴三万元,至于政治的,如果出事坐牢,承包人首当其冲。”大黑这么办事,目的只有一个,让每个人真正负起责任。

“这个是不是有些苛刻?”副书记有些不情愿。

“别人出事,我们坐牢,不合理吧?”治保主任也有疑问。

“我能不能辞职,家里孩子还小,需要专门照顾。”妇联主任打了退堂鼓。

第一项赔偿问题顺利解决了,第二项安全生产的责任问题卡了壳。

“老书记曾经说过,当支委不仅是荣誉,更重要的是责任。”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兄弟讲义气,大黑的亲信副村长站出来发言,“咱们村搞地道战的前期费用,可是人家大黑出的,到现在还没有全部偿还人家。自古,出钱的不担事,担事的不出钱。总不能把一切都推到村长一个人身上吧。”

“是不公平。”团支书附和不为别的,而是为了拍书记的马屁。他最清楚,这届书记和村长穿着一条裤子。

“咱们村自从大黑上任以来,通过搞地道战,彻底摆脱了贫困村的帽子,就冲这一点,不能让大黑全部担责任。”另外一个副村长也表了态。

“不想负责任,不配当村干部。”一个支委也支持大黑。

会议的气氛,开始朝着有利于大黑的方向慢慢扭转。

最后,还是老书记发言:“可能,很多人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引荐大黑担任村长?现在,我告诉大家:一个穷村子要想彻底翻身,需要一个有实力、有责任心的带头人。大黑虽然是个小煤窑主,可符合这两个条件,所以,我就带来了……”

刚才那些反对者有些脸红,赞成者兴奋起来。

“我说,开黑煤窑、安全连带责任,都是大事,可从国家大法上来讲,又不合理,属于典型的土政策,我建议仿照当年安徽小岗村大包干的做法,集体表决,人人签生死文书,个个不能置身事外,怎么样?”老书记从左到右,仔细观察所有人的表情。

“那就表决吧。”副书记提议。

令大黑根本没有想到的是,所有人都赞成,所有人都签了生死文书,其中包括那些最初的反对者。

两份生死文书,一份村委会存档,另一份放到了关帝庙关老爷的神像下面。

“最后一件事,就是新农村的规划,我给大家说一下。”大黑把规划图整体展开,“还是当初江南水乡的整体设计,只是个别地方做了调整。”

“什么地方?”副书记询问。

“就是水系和外围。”大黑用手指着绿线和红线。

“调整的出发点是什么?”副村长看不出来。

“还是为了村里的安全问题。”大黑详细解释。

“什么安全问题?”老书记非常关心。

“就是煤矿安全生产的问题。”大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咱们村搞地道战,需要一个相对封闭的安全体系。目前,尽管我们在外围设了三道流动哨,但仍不安全。我是这么设想的:新村在前,老村在后;新村地势低,老村地势高。从外面到老村,必须经过新村,将来老村搞生产,新村作掩护……”

“我建议在新农村外围挖一条壕沟,把水引进来,形成护城河,从外面进新村,中间铺设一个大吊桥。将来,我们认为安全的人,就可以放桥下来,让他顺利进村。如果我们感觉到危险分子到来,就可以找个借口,把吊桥拉起来,不让他进来……”大黑把全部想法说出来。

“好。新农村建成以后,我们村真成了当年打日本鬼子时候的坚强堡垒了。”副书记赞不绝口。

“有创意、有意思、有文化。”副村长很满意。

“大黑,你真不愧是当年游击队长的孙子。”另外一个副村长喜笑颜开。

“咱们这是新农村,还是桥头堡啊?!”尽管团支书开玩笑,但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将来我给你们负责管理吊桥。”治保主任哈哈大笑。

大黑看到绝大多数人赞成,内心也很高兴。可是回头一看,老书记脸色阴沉,他心里有些发冷,尽管老爷子在大多数场合都抬举自己,可眼下有些意外:“老书记,你……”

“恢复原状,不搞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老书记口气不容商量。

“为什么?做这种规划花了三百万呢。”大黑接受不了。

“是啊,挺好的。外面有河、有吊桥,里面有人、有地道。”大黑亲信也不理解。

“看来,我当不成吊桥管理员了。”治保主任最明白,只要书记有疑问就很难通过。

“一句话,你们就什么都明白了。”老书记把大衣披上,“我说大黑,大家表扬你精明,怎么能精明到愚蠢的地步呢!”

“我怎么就愚蠢了?”大黑第一次听到恩人这么调侃自己,有些接受不了。

“这不是贼喊捉贼,自我暴露嘛!”老书记恨铁不成钢。

刹那间,所有人,包括大黑如梦方醒,恍然大悟!

五台山集福寺过去是个尼姑庵,尼姑庵里的一切本来都是比丘尼的,包括塑像之类,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尼姑庵里供奉着一个肉身的大男人,而且是九百多年前的肉身男人。

说来也奇怪,肉身男人在高台上静静站立了那么多年,竟然在当年抗战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长出来头发,长出来指甲,把当时躲在这里求佛的第二战区司令阎锡山吓得魂飞天外。阎锡山本是五台人,曾经留学日本,三十年代以后,中央军、共产党、日本人等等都觊觎山西这块肥肉,阎锡山形容自己的处境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哪一个都不能踩破”。

后来,国共形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逼迫亲日的阎锡山抗日,阎锡山拿不定主意,前来五台山集福寺拜佛求神,结果就看到最为惊奇的一幕:一尊九百多年前的肉身菩萨长出了头发和指甲。

阎锡山求人破解,高僧点破玄机:肉身菩萨,是宋朝抗击外族入侵的民族英雄杨五郎,就是民间传说中的杨家将中的一员。菩萨显灵告诉你:面对外辱,你的行为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了。阎锡山一听,二话不说,带着队伍下山抗日去了……

老尼姑讲的这个神奇故事,把在场的所有香客都听呆了,包括前来拜佛的东北妹子雪梅。雪梅回到集福寺的客堂,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情人大黑。

“跟我住到宾馆,不能住在这里。”大黑拉她就走。

“好吧,等我收拾一下东西,咱们彻底了断。”雪梅把所有东西装进了皮箱。

二十分钟以后,大黑、雪梅就住进了附近的森林宾馆。

“这是你的东西,拿着。”雪梅推过来一个信封。

“什么东西?”大黑明知故问,不好意思立刻拿过来。

“存折,两千三百万的存折,我以你名字存的,现在还给你。”雪梅极力克制情绪。

“暂存你那里。”大黑没有马上接,先推了回去。

“放我这里,你好像不放心吧?”雪梅把皮箱里的东西拿出来重新整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好长时间,我还不如一个小痞子说话有分量。”

“对了,那个被绑架的小马,你把东西送给他爸没有?”大黑想起患难兄弟的重托。

“当然送给了,他都出来了,目前混在北京。”雪梅没好气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大黑自从出来,再没有见过他。

“那次在昆仑饭店,我碰上他们父子当众争吵。”雪梅说的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

“那就不管了,出来就行。”大黑坐到沙发上抽烟。

“还有,藏獒的事情,我想处理一下。”雪梅坐到他的对面,用手抠着小包。

“怎么处理呢?”大黑知道北京的饲养场目前最少有三十多条。

“卖掉十条,用来保证我的生活,其余都作为重要礼物,送给你的朋友和社会关系吧。”雪梅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当年,我们饲养的时候,不到几个月不值钱,现在都三四岁了,到了上价出手的时候了。”

“要卖都卖掉,为什么还要送人呢?”大黑自从饲养了藏獒,特别关注市场行情,尽管眼下经济危机,可每条也值不少。

“为了给你的事业铺路子、通关系。”雪梅是个很大气的女人,“咱们的藏獒,三十多条,都是一个血统。按照老百姓的说法,都是‘亲戚关系’。既然这么珍贵的东西,都有血缘关系,你把其中任何一条送人,因为狗的缘分,你自然和人家‘结了亲’。要知道,现在狗比人重要,特别是名贵的狗更没说的。眼下就能感觉出来,‘狗亲戚’比‘人亲戚’管用得多,你和任何一个大人物‘结了亲’,还用担心人家不给你办事?!”

“这么说来,我和市委书记、区委书记、村支部书记、公安局局长、法院院长、黑社会老大等等,都能成了‘亲戚’!”大黑脸上露出了喜色,“现在有些人,不管当多大官,有多大势力,只要值钱的东西,都想霸占,好!”

“还有……”雪梅脸色沉重,“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想要了。”

“什么?你……”大黑惊得站起来。

“你从来只顾享受,根本不管别的。”雪梅满肚子的委屈,实在撑不住了。

“为什么要做掉?”大黑显然不情愿。

“金钱、藏獒、孩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身外之物。”雪梅不想在大黑面前流泪。

“别那么想了。”大黑有了愧疚感,“除了藏獒可以拿出来‘结亲’,其他什么都是你的,不能推出去,更不能做掉。”

“你连我都不相信,还在乎那些。”雪梅来五台山的目的,就是要和他摊牌,“既然你不相信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等一切东西处理掉以后,我就来集福寺当个尼姑。”

“雪梅,我相信你!”大黑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她从眼前溜掉。

“你不相信我,只相信那个患难朋友。”雪梅想起来那个小马,当初就是他一句话,使两人感情上产生了很大的裂痕。

“是……是……我错了。”大黑主动认错,想取得雪梅谅解,“我不应该听那个朋友的。”

“我已经想好了,要当尼姑的。”雪梅看到大黑认错,有些动摇了。

“你要来当尼姑,我就来当和尚,我们每天在一起。”大黑看了看外面红火的寺庙。

“那就来吧,跟在一大堆尼姑后面,整天烧火做饭,念经唱经。”雪梅感觉到佛国五台确实是人间福地,这么冥顽的大黑都能大彻大悟。

“咱们不要玷污这块圣土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北京保胎生孩子吧。”大黑把存折主动还给女人,“从今以后,我一切听你的。”

“不起疑心了?”雪梅明知故问。

“肯定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大黑把烟掐掉。

“不想要你的巨款了?”雪梅知道山西人舍命不舍财。

“放在你那里和放在我兜里没什么区别。”大黑傻傻笑起来。

“‘二奶’又不是正妻,法律上不承认,一旦携款潜逃,你就什么都没了。”雪梅点破了大黑心里最难受的鬼秘密。

“不会的,你不会。”大黑比较尴尬,“你要是那人,我根本不敢把钱放北京。”

“我不是那种人,可你是那种人!”雪梅当场痛斥,“我这么好一个女人,给你当不明不白的‘二奶’,就是感觉你忠厚仗义,困难时候能帮我。万万没想到,社会上一个小痞子挑拨离间一下,你就上当了。我所有的付出,特别是马上要生孩子,怎么办?反正不能轻饶了你。”

“那你说怎么办?”大黑心里没底。

“你得管我们娘俩一辈子,存折必须抵押给我!我得有支配权。”雪梅觉得无限委屈,眼泪横流。

“在你手里,不是由你支配吗?”大黑觉得纳闷。

“以前没有,始终认为那是你的,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从现在起,我就没有那个心理障碍了。因为你对不起我,不相信我,作为惩罚,我就能支配其中一部分!”雪梅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