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豪华娱乐场所,都是在交通显眼的路口,都是在高档大酒店里,都是在山清水秀的风景区里,都是在金碧辉煌的霓虹灯下。

可北京最高档的一个私人会所,却颠覆了所有人的思维:这是一处外表看来非常普通的几进院落的大宅院,青砖灰瓦,门前冷落,寂静无声,除了大门口挂着几个吉祥的红灯笼,红灯笼上悬挂着私人会所的名号:黄氏温泉会馆。其他没有任何迹象能看出来,这是纸醉金迷的地方。

大宅院,曾经是明代一个王爷的府邸,大大小小几十个房间,砖墙陈旧,门楣无光,甚至院落里的地砖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变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如果能看到整修的痕迹,那就是走廊和后面的花园,过去蜿蜒曲折的走廊,年久失修,倒塌不少,近来有人把废墟清掉,重新做了一次彩绘,当然不是那种艳俗的浓墨重彩,而是轻描淡写之后又重新做旧,不仔细看的话,以为是前朝遗物。

大宅院的新主人对宅院真正动过大手术的地方就是后花园,因为经年历久,王府花园变成了垃圾堆放场,人们从这里都要掩鼻而过。

经过大规模的投资整修,垃圾全部被清理出去,地下的大坑重新铺上石头,种上荷花,引来清泉,大坑的周围,遍植柳树,并且从河北曲阳买来大批的珍贵石头,最后堆成了一座崎岖高耸的假山,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假山上还建造了圆锥形的风波亭,围绕这个制高点,零零散散布置了几个建筑小品:回廊、碑亭、小桥……

当然还少不了许多名贵的树种,当水满为患、野鸭成群的时候,一幅江南园林的画图,就完整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大宅院那大大小小几十间房子,外表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坍塌危险的局部,进行过加固处理。里面却花了不少工夫:不结实的木梁,全部换掉,取而代之的是原汁原味的新材,并且进行了细微的描绘处理。房间里面的结构,进行了完全的改造,通水、通风、通暖,特别是专门设置了外表看来古典考究的卫生间,彻底弥补了老旧建筑的天然不足。

在这里吃饭、洗浴、聊天、喝茶……一切消费行为都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在那些不懂行的人看来,这个地方有些漫天要价,每一项消费都要比豪华的五星级饭店高许多,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牢骚和不满,有人发作出来,有人即使不发作,也流露到表情上。

最让他们接受不了的,是这里穿着唐装的接待员,他们针对客人的不满,不仅不做任何解释,反而隐隐约约流露出来鄙视的神情,弄得彼此非常尴尬……

只有像段天生这样的人,来到这里,会感到满心欢喜,物有所值。那些别人看来黑糊糊、油乎乎的老旧家具,却是货真价实的明代紫檀;那些别人看来暗淡无光、陈旧破败的书画,却是原汁原味的黄公望、王原祁、傅青主的真迹;那些别人看来奇形怪状、毫不入眼的破旧摆设,却是唐代浑源窑、宋代介休窑、元代霍州窑、明代阳城窑烧造的精品;那些放在位置显眼处外表风化、斑斑驳驳的佛像,却是毫无悬念的隋唐“圣物”……

总而言之,在这里每一件不起眼的东西,只要任何一件流落到香港或者国外的拍卖行,就是一栋大楼也换不来的天文数字。

“兄弟啊,你越来越有品位了,能找到这么‘奢侈’的地方。”段天生一边走一边夸赞。

“有你这么好的师傅,怎么也能带出一个会消费的弟子吧。”赵国忠从书记喜出望外的谈话中就能感觉出来,自己精心设计的大戏悄然拉开了成功的序幕。

“不说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单单就凭让客人大开眼界,多高的价位,也不过分。”段天生选择了一个风情别致的大套房,客厅里摆放着古代的鸦片床,躺上去非常舒适,往里面一看,不用多问,就知道那是传说中的“豹房”。

珠帘背后,“豹房”的前面,是晚明风格的木雕大型龙凤洗浴木桶,鸳鸯们赤身裸体钻进去,漂浮着雪莲的热水就慢慢没过上半身……

当然,最舒服的,还不是鸳鸯木桶洗浴,而是那个特别精致、雕满明代春宫图的檀香木架子床,它体量庞大,像个小阁楼一样,有上下两层床那么高,中间有扶栏和护床。

过去的王爷,就是一边看着木雕的春宫动作,一边双手扶在架子床上,身临其境,做着各种魂飞天外的动作……

段天生和赵国忠躺在客厅的鸦片床上,从木雕花窗往外看,那是后花园的“江南园林图”:奇石、飞泉、圆亭、名花、奇树……

江南春色,尽收眼底,让人心旷神怡。在他们欣赏风景的同时,一桌古色古香的饭菜,就摆满了鸦片床中间的细长条桌上。

“咱们煤城要有这么一处高档会所就好了。”赵国忠说话,向来有言外之意,“又是文化名城,又是大款云集,好像咱们那里也有不少过去晋商的豪宅,改造成这么一个样子,既能展示文化底蕴,又不缺乏消费人群。”

“做不起来。”段天生当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赵国忠不明白,市委书记段天生最热心文化产业,主政煤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任何实际动作。

“消费人群层次太低。”段天生尝了一口江南小菜,特别地道。

“这和消费人群文化层次有关系吗?”赵国忠理解了他的半句话。

“当然。”段天生用筷子夹起来一片酱鸭肉,没有送到嘴里,夹到半空欣赏,“就和这江南风味一样,品尝文化产业的人,一方面需要很好的经济基础,另一方面需要很高的鉴赏水平。不然的话,这片最富特色的江南酱鸭,和咱们乡下农民做的鸭肉没有什么区别。”

“你是说,咱们的煤老板,有钱但没有消费品位,所以,咱们的文化产业做不起来。”赵国忠发现,段天生已经把那片酱鸭送到嘴里,细嚼慢咽,认真品味。

“不是我说的,而是很多北京人都这么说。”段天生嘴里含着东西,说起话来齉声齉气。

“别听北京人的,他们忽悠你。”赵国忠一语双关。

“我认为不是忽悠。”段天生近来常常和赵国忠意见相左,“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赵国忠把温好的古越龙山花雕酒给他斟满。

“这么说吧。”段天生把酒一口喝下去,“不管什么产业,消费主体都是有钱人,只要有钱人喜欢的,这个产业发展得就好,比如房地产、豪华汽车等等。文化产业也如此,北京的大款里,文化人居多,所以这里的文化产业特别发达。一个小画廊、一个小古玩店,就是我们一年的收入……

“而山西呢,有钱的都是山里的土老帽儿,像大黑那样的人占了大多数,他们有了钱,想的就是买房子、买汽车、去赌博、搞女人……他们根本不懂在文化领域投资和消费!”段天生鄙夷不屑。

“他们不懂,可是你懂啊!”赵国忠回敬了他一句。

“我懂,我敢在那个破地方大手大脚地消费吗?我那不是吃多了自我暴露吗?再说,光咱们几个人就能把煤城的文化产业消费起来?”一连几个反问,段天生就把赵国忠说得哑口无言。

“那你说怎么办呢?文化产业,不是一般的产业,里面包含着祖先给我们留下来的精神财富,做大文化产业,也能把祖先的精神发扬光大。”赵国忠这个时候,像当年的诗人、当年的教师,充满了责任感。

“还是我那个老办法。”段天生说话的速度要比吃饭的速度慢很多。

“什么办法?”赵国忠加紧动筷子,下面还有“大戏”要唱。

“只有在电视剧里做文章。国家台也好,北京台也好,谁做山西题材的电视剧,咱们赞助他三五百万,但必须给我们署名,必须给我们荣誉。至于人家怎么具体操作,怎么挣钱,我不管,也管不着。只要这些片子一播,老百姓不明就里,看到署名里有我们,大家就认为政府在文化产业上是很有作为的。”段天生在这方面的经历,屡试不爽,名声不小。

“原来政府和我们煤老板一样,在文化上不思进取,不扶持原创,只是在花钱买虚名啊。”赵国忠一下明白了那些轰动全国的电视剧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好些山西题材的电视剧,都在糟蹋山西人。起初,我还以为本土作家、艺术家因为个人失意,借机发泄仇恨。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人家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观察我们,戏弄我们,你还给人家大把掏钱,实在太冤枉了!”

“个别细节戏弄戏弄、个别人物挖苦挖苦,这样才有看点嘛。”段天生脸色微红,不是因为听了小赵的批评,而是因为喝酒太快,“只要总体不错,能让山西露脸,能让个人露脸,我就很知足了。”

“书记,你错了。”赵国忠好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纠正他,“现在这个年代,细节决定成败,细节决定一切。现在的电视剧,编剧、导演、演员一起糟蹋山西人包二奶,做土匪,当奸商,嫖女人,贿赂官员……那些肮脏的细节,可把山西人名声糟蹋坏了。这样的电视剧,影响越大,山西人形象越坏。再这样下去,山西人的名声连河南人都不如。”

“你没有资格跟我讲清高吧?煤老板没有资格谈山西形象问题吧?难道,你们比我还懂人心、细节、艺术和文化?”段天生简单几句反问,把赵国忠噎得说不出话来。

在两人短暂的沉默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自去冬以来,北京第一次看到了雨,开始轻飘飘的,像细细的雪花,几乎发现不了它的踪迹,后来逐渐加大,淋湿了窗棂,滴出了微微的响声。窗外的那幅《江南园林图》,似乎被轻轻打湿了,更有了一番春杏江南的味道。湿湿的江南味道,从外面飘进来,湿润了整个屋子,也湿润了两人的心。

这场意外到来的春雨,给赵国忠精心设计的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大哥,这里还有更好玩的,要不要看看?”赵国忠眼睛专门盯着里面的那些古代“设施”。

“看看呗。”段天生也意识到这里的高消费,不仅仅是展览、吃饭,肯定还有别的项目。

随后,赵国忠轻轻击掌,门外风轻云淡似的飘来三朵“盛唐彩云”。“盛唐彩云”从上到下配的都是唐代大画家周舫《簪花仕女图》里面的贵妃妆:珠圆玉润的脸庞上面,绾着牡丹花一样大小的发饰;胸部丰满的双乳,一多半袒露在外,一少半被长长的衣裙遮挡。她们袅袅婷婷飘落到段天生的面前。

“大哥,这是三朵并蒂莲,都是搓澡、按摩的高手,体验体验当年来自西域的大漠胡风?”赵国忠努努嘴。

“好!好!好。不过,兄弟,你可不能走掉。”段天生喜出望外,在三朵并蒂莲的搀扶下,进了里面的“豹房”。

赵国忠非常得意地走出了门,到旁边的茶亭里品茶赏雨。不久,那间豪华“豹房”里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和疯狂的浪笑。

赵国忠内心说了一句:这才是真正本色的段天生段大书记!

看来,自己精心设计的大戏,第一场如愿开锣了,他哈哈大笑。

两个小时以后,三朵“盛唐彩云”从里面飘出来,袅袅婷婷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赵国忠赶忙来到“豹房”外的客厅,段天生仍然意犹未尽,赤身泡在木桶里。

“还有东洋艺伎,喜欢吗?”赵国忠隔帘垂询。

“当然好啊。”里面的段天生声音兴奋,“十九世纪末,山西人阎锡山、姚以价他们远渡重洋,到日本留学,那时候的日本,谁也看不起东亚病夫。只有温存迷人的东洋艺伎,用她们的才艺和身体温暖了来自弱国的留学生,鼓舞了年轻人的勇气,最后促使阎锡山他们提着脑袋闹起了革命……”

“那我就让大哥品味品味东洋艺伎的身体和才情。”赵国忠精心设计的“大戏”第二场正式上演了。

说完,两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走进了“豹房”……

这场戏,前前后后又是两个小时。

“大戏”第二场落幕的时候,段天生已经躺在木架子床上,赵国忠继续隔帘垂询:“还有一个当红的电视女主持人,怎么样?要不要进去?”

“快进,快进,说那么多废话干吗!”里面显然急不可待。

一个玲珑小巧的大众明星,作为“导演”赵国忠“大戏”中第三场的女主角,进了“豹房”。这场戏,时间很短,不到一个小时就谢幕了……

等明星女主持人走后,赵国忠进了“豹房”客厅,段天生已经躺在外面的鸦片床上,红光满面,精神亢奋。

“大哥真是好身体,三轮大战下来,仍然虎虎生威,好让我羡慕啊!”赵国忠看着他饱满的神情,由衷地赞叹。

“我们这些中年人,和你们这些欲火焚身的年轻人不一样。”段天生看着窗外的烟雨江南。

“当然不一样。我们呢,干柴烈火,玉石俱焚;大哥你们呢,肯定是有张有弛,采阴补阳。”赵国忠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什么采阴补阳?”段天生皱着眉头。

“这还不明白?”赵国忠给他详细解释,“我们做爱,纯属为了享受,一直会耗到筋疲力尽。你们呢,就不一样了,做爱,很有节奏,既享受了女人,还能通过有节奏的动作,从女人身上采集阴气,弥补自己的阳气。”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采阴补阳’。”段天生好像开了眼界。

“里屋架子床上的春宫图里就有这些。”赵国忠说完有些纳闷,“不对啊!你没照着那些动作模仿?”

“这三场大戏下来,我只吃了‘素’,没有‘开荤’。”段天生坦然地说。

“什么意思?”赵国忠脑子有些发空。

“没有什么意思。‘盛唐彩云’给我搓了澡,东洋艺伎给我活血按摩,女主持人跟我聊了好长时间。”段天生认认真真回答。

“那你真的没有……”赵国忠感到迎头棒击。

“没有,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根本没有‘开荤’。”段天生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呀?”赵国忠大失所望。

“不为什么。”段天生笑起来,“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故意拖我下水的。”

“嗨!这场大戏砸了!”赵国忠内心非常痛苦,“我的好大哥,这是你吗?”

“难道不在这里‘开荤’,就不是我段天生?”煤城的市委书记得意大笑。

“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赵国忠还想把他拉回过去。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就是段天生,根本没变。”段天生突然认真起来,“兄弟,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当官为了什么?”

“别人我不知道,你当官,就是为了金钱和女人。”赵国忠还是不假思索就回答。

“说得没错,我当这个破官,就是为了金钱、女人。”段天生没有任何回避,“金钱呢,有你这个大款兄弟,我不愁没钱花;至于女人呢,自从碰到谭小明,我就感觉到,她是我的前世姻缘,是我的最爱,有了她,其余任何一个女人都黯然失色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从‘情魔’陷阱中爬出来?”赵国忠眼睛急得冒出了血丝,“绝色女人到处都是,这里就不下几十个,你怎么就被一个女人迷成那样呢!”

“兄弟,还是那句话:你还没有碰到那个让你从生到死的人!”段天生眼睛里流露出来异样的神情,“对了,你还要给我准备两百万零花钱,我要用来接待卢老。”

“你就能让我从生到死!”赵国忠几乎控制不住了。

“兄弟,我理解你的心思。”段天生反过来安慰他,“放心,你争矿的事,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我和谭小明的感情,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兄弟之情,这完全是两码事。”

“可我怕……”赵国忠心事重重。

“放心吧,兄弟。汇海集团是你的,也是我的,不对!说错了,是我花钱的靠山。”段天生把手一抬,“兄弟,我这里不需要你操心。争矿的事,我会给公安局、国土局和办公厅打电话的。你把下面摆平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