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对天气异常敏感。从去年入冬以来,到现在过了立春,竟然没有下过一场雪。不仅黄土高原上的山西面临严重旱情,而且中原大地,包括河南、山东一带,大部分海绵田都变成了龟板田,土地长时间得不到雪雨的滋养,旱得裂开了数不清的口子,拼命从空气中掠夺水分,最后导致空气也“渴”得要命,变得尘土飞扬,干燥如烟。

后沟村农民老白,从电视上看到,河南、山东等地,为了解决旱情,像当年抗洪一样,都动用部队背水输水,他不禁当着半精半傻的儿子唠叨:罪孽啊,罪孽啊,请关老爷保佑,赶快来水吧,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他唠叨一次,傻儿子没有当回事,一连唠叨了好几天,傻儿子反应过来,立刻下山帮爹办了一件大事:买回来一个大电器。老白好奇地拆开一看,原来是个饮水机,上面还带着一个大脑袋似的水桶。农民老白气得数落傻儿子:人家城里人,能用这个解决喝水问题。咱农村人,又要喝水又要浇地,能用得起嘛!滚!快给我下地道掏煤去。

儿子看到父亲发火,无奈地从锅灶上面的洞口爬进去,开始了一天“暗无天日”的劳动。父亲老白出了门,不知是生儿子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拿起镐头来,莫名其妙在院子的菜地里刨开了一个大洞,甚至越刨越深,直到刨了一米多深,发现黄土都是干巴巴的,没有一丝的湿气,老白最后绝望了:罪孽呀,罪孽!关老爷,开开眼吧,赶快下雨吧,赶快来水吧,不然真的出大事了!

中午过后,绝望的老白回头一看,傻儿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地道里钻出来,站到墙根下,傻乎乎看着他发呆。老白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了傻儿子一眼,发现他人没什么变化,倒是衣服上出现了细微的变化,除了地道里带出来的尘土和煤灰之外,膝盖以下的部分,都让水浸湿了,而且湿得很厉害,可能是大冬天的缘故,特别显眼,特别清楚。如果自己的儿子也像别的孩子一样精明,他早就把浸湿的裤子换掉了,正因为发育不太正常,所以,儿子意识不到这些基本的生活常识。在大冬天,仍然穿着浸湿的裤子,站在院子里,傻乎乎看着父亲刨大洞。

父亲训斥他:为什么又把水盆打翻了?现在的水多金贵啊!

儿子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没有啊,我从地洞里出来,根本没有到过厨房,咱们家的水瓮放在厨房里。

父亲皱起眉头:真的?

儿子:那当然,洗衣做饭是我妈的事情。

父亲非常奇怪:那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儿子也非常奇怪:我哪知道,下地道以前干干的,出来就是湿湿的。

父亲对这个答案心存疑问:肯定?

儿子表现出来非常自信:肯定。别人都说我傻,我一点都不傻,从来没有胡说过一次。

父亲激动地跑过去,把儿子抱起来:我的傻孩子,我的傻孩子,你一下子就给我挣了十万块钱!

儿子莫名其妙:爹,你是不是傻了?一上午,掏那么一点煤,最多值两百块,哪来的十万?

父亲:没错,肯定十万!他娘,给准备酒菜,我好好犒劳犒劳咱们的傻儿子。

儿子一把将父亲推开:爹,我不傻,顶多挣了两百块。是不是你真的傻了?

父亲:咱们谁也不傻,是老天爷傻了,把十万块钱送到咱们家地洞里。

儿子心灰意冷:爹,你就是傻了。地洞里只有煤,没有十万块钱。

父亲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没有?你那湿裤子就是证据?

儿子根本不明白:湿裤子?湿裤子怎么了?怎么变成了证据!

父亲:别说那么多了,帮助你妈炒菜吧,我到村委会把十万块钱领回来。

儿子:傻爹,你是不是盼雨盼雪得了癔症啊?

父亲脸色突变:你才得癔症呢!

说完,老白出门就往村委会方向跑去。

中午时候,关帝庙后院里只有两个人在秘密谈心,一个是村支书,另一个是大黑。

大黑把一堆用报纸包着的钱拿出来:“书记,这是十万,拿去给了老嫂子,原来准备过年给的,结果被坏人绑去了。”

“不明不白的钱,我不要。”村支书把钱退回来,“再说,你能平安回来,绑匪那里也不是小数。”

“书记,我是经历过大难,可你也听说过,大难之后必有大福,被赎出来的第三天,我就在澳门赌场挣回来一千八百多万,老人们留下来的古话真是灵验。”大黑把纸包推过去,“这是孝敬你的,快拿起来别让人看见。在群众面前,你是书记,我是村长;在背后,你是长辈,我是晚辈。如果不是你支持,我一个小煤窑主,根本没有机会当村长。”

“你要挣了大钱,我就塌实了。”说完村支书把纸包揣进怀里,“外面有人议论:绑匪原来计划绑架郭天亮,结果他出了国,你成了‘替死鬼’,真的吗?”

“是真的。”其实,大黑说了假话,“他们计划绑架的是大煤老板,一票就能挣上千万;最后,老虎没有逮着,逮了个老鼠。”

“我也觉得绑匪的目标不是你,肯定是大老虎,郭天亮还不相信。”村支书无意透露出来一个“秘密”:郭天亮曾经找他求证过。

大黑不动声色:“上次,希望小学落成典礼,就是李市长来的那次,我那么抬举他。结果,你猜怎么样?”

“他说什么了?散场以后,我看你们单独进了关帝庙。”村支书想起来那天的事。

“他告诉我,自从听说‘我当了他的替死鬼’后,就把自己两三个月来行动过的地方,包括酒店、别墅、煤矿等等所有地方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没有发现有人故意跟踪他,更没有发现坏人‘踩点’的痕迹。言外之意,绑匪的目标不是他,就是我!”大黑说完,仔细观察村支书的反应。

村支书在烟雾缭绕中问他:“郭总这话什么意思?”

“那还用问,不想退出争矿的行列。”大黑把一筐大炭倒进炉子里。

“你准备怎么办?支持谁呀?”村支书感觉到屋子里热气冲天。

“我看咱们这么办,不管怎么样,咱们只是最基层的政权,终归要听上面的。市委支持谁,咱们就支持谁,和市委保持一致,这是一个共产党员最基本的立场。”大黑冠冕堂皇一段话,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市委书记段天生,毫无疑问是支持赵国忠了。”村支书明白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不管是谁,对我们来说,首先要保证后沟村自己的利益,那个大煤矿毕竟在我们村的脚下,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东西,不能让他们白白拿走!”

“还有咱俩的利益,我们不能白白为他们办事。”大黑特别强调。

两人正说话,突然看见村民老白气喘吁吁进来:“给我十万块钱!”

“为什么给你?难道我们欠你的?”村支书对老白向来反感。

“当然是你们欠我的!”老白拨开满屋的烟雾。

“老白,我可告诉你。”村支书义正词严,“你当村长那会儿,还有一笔烂账堆在那里,是人家大黑上任后才给你偿还的,如果要说欠钱,那是你欠人家大黑的!”

“我没说过去,我是说现在,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老白和书记搭了多年班子,一向不和,所以换届的时候,村支书以引进人才的方式,换上了煤窑主大黑。

“你又在胡搅蛮缠!”村支书毫不客气,“你也是五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臭毛病一点都不改!”

“要改,得你来改。”老白寸步不让,“你在大门口重贴一张告示,必须清清楚楚写上:我是猪,说话不算数,所以,每天摇头晃脑。”

“你才是猪呢!”村支书几乎要上来打他。

大黑赶紧拦到两人中间:“书记,别闹了,我们说话一定要兑现。”

“我们什么时候承诺要给他十万块的?”村支书瞪着眼睛。

“年前啊,你是不是忘了?”大黑提醒他,“老白说得没错,我们张贴过告示:为了保证安全生产,谁家发现地道里进水,奖励报告人十万块……”

“看看,还是大黑兄弟记性好。不像‘猪’,什么都记不住。”老白得意洋洋地说。

“不能随便给钱!”村支书满肚子愤恨。

“怎么?想赖账?”老白往前走了一步,“别看你是书记,真要敢赖账,我就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你揍趴下,而且揍了白揍,不信试试看!”

“你他妈的!”村支书几乎跳起来。

“你们老哥俩别闹了,这事我说了算。马上去现场,只要发现你们家地道里进水,立刻兑现十万元奖励!”大黑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结束了这场争执。

他们进了村民老白的家,在傻儿子的带领下,从灶台进入到地道里,走了老长老长的路,终于在路的尽头,也是煤层的尽头,发现水滴从山体里渗出来,下面的积水虽然不多,但已经没过了鞋面……

情况属实,尽管书记不情愿,大黑还是做通了他的工作,村委会当场兑现承诺,给老白奖励了十万块钱。

老白激动地感慨:看来,坏事变成了好事,上天不下雨,地下反而往出冒水,不管哪里来的水都是财啊!

为了谨慎起见,大黑和村支书专门把退休的地质专家老李请来,第二天又钻进老白家地道一趟,认认真真重新考察一番。

晚上,村委会几个核心人员关起大门,在关帝庙召开紧急秘密对策会。

“开煤矿有三怕:一怕火、二怕水、三怕地质复杂。”村长大黑是老煤窑主了,“过去,我开小煤窑的时候,李工就是我的技术顾问,帮助我避免了很多灾难,今天专门把他老人家请来,就是帮助我们会诊,会诊咱们地下煤窑存在的问题。”

“首先,我声明:我自己只是一个老技术人员,只能从技术上讲讲我的看法,真正的大主意,还要你们来拿。”李工说这番话显然有用意,“就好像我是个医生,只能给大家讲讲病人得的什么病,治疗这些病有几种办法。至于采取哪一种办法,最后还要病人和家属拿意见。”

“李工,尽管放心,我们死马当做活马医,不给大夫找麻烦。”村支书亮明了大家的态度,目的只有一个:让李工不要有任何顾虑,毫无保留说出自己的办法。

“那我就说了。”李工放心了,“首先我要表扬你们这种悬赏十万寻找隐患的办法,就是这个最简单的办法,让我们在第一时间了解到生产过程中发现的重大问题……”

尽管李工表扬,可大黑也好,村支书也好,谁也没有自鸣得意,道理很简单:下面存在的问题,隐患很大。

“刚才大黑讲了开煤矿有三怕,一点不假。具体到咱们村来说,地下地质结构相对并不复杂,这些在我当年为水峪沟煤矿做勘探的时候,结论已经明确了,这个隐患基本排除;第二个隐患是‘火’,煤矿发生火灾,爆炸都是因为用火不当引起的,可以说是‘人祸’。这些年来,水峪沟煤矿接二连三出事,直接原因就是管理不善,井底有人抽烟造成的。在很多遇难者中,绝大多数都是咱们村的人,血淋淋的教训给了大家最好的教育,所以,这个‘人祸’,大家都警惕性很高,不需要多说,这个隐患也基本上可以排除;怕就怕在这个‘水’上……”

李工说到水,感觉嗓子发痒,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矿井里有水,最怕发生透水事故,发生透水事故一般有三种情况:一是井底的水泛滥,淹没挖煤的人;二是地上水,特别是暴雨和洪水泛滥,直接冲进矿井,形成透水事故;还有更严重的,地下水和地上水共同形成透水事故……”

李工尽管讲的都是专业术语,可每个人都能听明白,因为矿区经常发生类似事故,只不过大家没有像李工这么总结和分析罢了,这就是专家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预防透水事故,目前对于大型煤矿集团没有太好的办法。”李工提了提气,暗示大家大夫开药方了,“第一种是关闭出现透水隐患的煤矿,确保绝对安全;第二种是积极治理透水层,采取各种措施,把地下水抽到地上,确保矿井始终保持在干燥状态;第三种是采取科技投入和设备投入,在井上建立防洪设施,彻底避免地上水冲入地下,引发矿井灾难……我的方子开完了,你们决策吧。”李工向来如此,把自己的各种意见表达出来,由决策者最终拿主意,这也是一个科学工作者应有的科学态度。

大家面面相觑,好长时间没有发言。

“副书记,你先说。”村支书只好点将。

“我,我……”副书记支吾的原因只有一个——没有主意,“咱们村搞地道战的,哪来钱投入?如果能投入起,我们就不搞地道战了。”

“这也是实情。当权的人,为了避免煤矿出事,为了保住乌纱帽,唯一的办法就是规定:投入不起的人,不能开煤矿,十五万吨以下的全部关停,最后剥夺了我们的采煤权……”村支书发半天牢骚,继续点将:“该副村长说了。”

“我没有好说的。”副村长表态,“反正咱们村的煤矿,不能关,关了老百姓没饭吃。而且,建议村口的三道流动岗要继续加强,不能让一个检查人员混进来。”

“好,和我的意见一样,煤矿不能关。”村支书表示赞同,继续点将,“团支书和妇联主任,也要表态。”

“两个班子的最后决定就是我的决定。”团支书耍了个滑头。

“你他妈的,让你说意见,不是让你瞎表态。”村支书火了。

“我不是不懂业务嘛!”团支书只好自我解嘲。

“我团结带领全村妇女全面落实书记、村长的最后决策。”另一个不懂业务的妇联主任只好跟着瞎说。

“又一个跟屁虫。”村支书好笑,“别说大话,让妇女同志们站好‘瞭望哨’,我就满意了。”

“没问题。”妇联主任,“我再组织一个妇女班子,专门搞督察;谁偷懒,谁没有责任心,立刻下岗,还要进行重罚。”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村支书终于满意了。

在场的所有人见怪不怪,只有第一次列席会议的李工,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家没有计较,他毕竟是请来的贵宾,毕竟给村里的“地道战”做了会诊。大家感谢都感谢不过来,更没有人和他计较什么了。

“大黑,说句实话,今天所有人中,除了李工和你之外,大家都是外行,七嘴八舌说半天,都是不着边际的瞎话。李工已经声明,只出方子,不拿主意;看来最后的主意,还得你来拿。我说得对不对?”村支书把决策权交给了他最信任的村长大黑。

“是啊,只有村长真正开过煤矿,也懂煤矿。”副书记醒悟过来。

“我们都赞成书记的提议,由村长最后决策。”副村长是大黑嫡系,自然最拥护他们。

大黑还是有些犹豫。

村支书继续给他打气:“大家刚才讲了半天,已经明白了李工的三个方子,最后同志们补充了三个‘三不’原则:投入不起、不能关停、不出大事。在这三个原则下,你说说自己的想法,出了事大家一起承担责任,不让你一个人承担,不要有顾虑。”

“对,我们一起承担。”大家异口同声说。

看到那些平常反对自己的人也表了态,大黑彻底放了心:“我用排除法,来选择李工的‘药方’吧。李工刚才讲了三点:一是关停,大家不同意,排除;三是投入,大家觉得没有钱投入,排除。那么,只剩下第二点,采取措施往外抽水,保证井下干燥,只能这么办。办法很简单,我们投不起大钱,小钱还是能投得起,买几台水泵往外抽水,没有问题……”

“还是村长有经验!”副村长立刻拍马。

“如果地下水多,就需要不停地抽,抽上来那么多水,不就自我暴露了嘛!”副书记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因为自己向来和大黑闹意见,大家都拥护村长的时候说这些话,容易犯众怒,“当然,我没有为难村长的意思,担心地下水都抽到地上来,容易引起别人,特别是外面人的怀疑。”

“这个,我想到了。”大黑不等大家咒骂副书记立即表态,这样,显示自己不仅高人一筹,而且善于团结,“咱们不是要在旧村沟下面建设新农村吗?可以把抽出来的水做成景观瀑布,流到新农村,一方面增加景观效果,另一方面可以供新村使用。”

“如果大黑村长的理想能实现,我们就成了黄土高原上的江南水乡了。”副村长这次拍马,谁都不感觉肉麻。

“啪……啪……啪……”村支书带头鼓掌,大家跟着热烈拍手。

“我给你们选的村长,怎么样?”作为伯乐的村支书,显然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充分展示自己的用人之道。

“啪……啪……啪……”这次连续不断的掌声,是给村支书的。

……

“天才啊,大黑!”晚上吃饭的时候只有三个人:村支书、大黑和李工。在两委会上没有发言的李工,这下找到机会,发出了自己的赞叹。

“我不关心掌声,我只关心安全生产,尤其在‘水’的问题上,还有没有别的漏洞?”大黑开过煤矿,最懂得这是一个高危行业。

“如果有,就是老天爷惩罚你们了。”李工喝了一杯酒。

“什么意思?”村支书出现了担心。

“算我胡说,山西十年九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李工突然又否定了自己。

“李工,你是大专家,还有什么问题尽管说,好让我们有个防范。”大黑恳求。

“那我可说了,当然,这个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三,当然,人力也控制不了。”李工想了半天,又犹豫了:“是不是泄露‘天机’,也要遭惩罚?”

“难道,还真有麻烦。”村支书突然怕了。

“你要不泄露‘天机’,老百姓就要遭殃的。”大黑几乎到了哀求的地步,“李工,不,李叔叔,如果出现万一,也让我死个明白。”

“那我真说了,说之前,先扇自己三个大嘴巴子。”李工果然扇了自己三下,“你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考虑到‘天命’。‘地道战’最怕‘水’,最怕上天突降的暴雨洪水,不仅会把你们的‘地道’全部淹掉,甚至水淹七军,附近矿井无一幸免……当然,我说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三,而且已经扇过嘴巴子了,山西十年九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发生,况且,你们还供着关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