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大黑大年三十晚上被绑架的消息,很多人都吃了一惊。

后沟村村委会在书记主持下,连夜开会,商量解决办法。不过,这次紧急会议的地点,不在关帝庙,而在书记家里。

“大黑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些人不要幸灾乐祸。”书记特意看着一个平时经常和大黑闹矛盾的副主任,“不管怎么样,上次村委会换届选举,是我把咱村的煤老板大黑鼓动回来当村长的,有些人背后说我吃了他的东西,纯属胡说八道。今天,说句良心话,我就想利用大黑手里的钱、手里的关系,为咱们村办些实事。事实证明,我当初的这个选择没有错,你们当中的每个人,都从大黑身上捞到了好处。咱们的新农村也快建成了。可偏偏这个时候,他出事了……”

书记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几乎说不下去了,用眼睛看了一下治保主任。

治保主任明白书记已经定了调子,下面需要他再添把火、出把力:“不管怎么样,即使素不相识的外人遇到灾难,我们有良心的人也应该伸一把手。况且,大黑还是我们的村长。我知道,大黑那小子有不少黑煤窑主的不良习气,比如吃喝嫖赌等等,可看人要看大局、看本质……”

治保主任没有讲完,大黑提拔起来的一个年轻副主任就打断他的话,接着说:“要从本质和大局上讲,大黑是个不错的大哥,别的不说,就说一点,为人大方,谁也比不了。我们在座的,谁能做到无偿赞助每一家两三万块,做不到吧?我相信,只有大黑能做到,所以,村民们才信任他,选他当村长。现在,他出事了,我们要想方设法解救,也算对他的报答,谁要背后使坏,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那个平常和大黑作对的副主任,突然感觉到大家的发言,几乎都是冲着他来的,他明白自己触了众怒,赶紧转移话题:“书记召集咱们大年三十半夜开会,肯定不是为了解决村委会的团结问题,而是为了解救大黑。我在这里表个态:只要知道大黑的下落,我立刻带领几个民兵去镇压了那几个匪徒,把咱们村长救回来,怎么样?”

“这才像个副主任的样子。”书记彻底放心了,“你们分析分析,大黑平常得罪过哪些人?他们绑架他为了什么?怎么才能找到他的下落?”

治保主任琢磨半天,尽管有些可能,但并不确定:“是不是和煤有关?”

妇联主任当即否定:“不可能,咱们村挖煤,没有触犯任何人的利益,也没有雇用任何外来人员,怎么能和煤有关呢?”

治保主任顺着原来的思路继续分析:“你们要知道,大黑不仅帮村里挖煤,自己还倒腾煤炭买卖,是不是欠了人家外地客户的钱款,没有及时发煤,被人家绑架了?”

“也不可能。”大黑的亲信副主任说出自己的看法,“大黑是做煤炭买卖,可他干这一行有个原则:只要收到人家的钱款,肯定一个月之内要把货发给人家。据我了解,这么多年,他发出去的货多,而收回来的钱少,也就是说只有别人欠他的,没有他欠别人的。”

治保主任皱皱眉头:“有没有这种可能:年后水峪沟煤矿矿产就要拍卖,是不是有人绑架他,逼他就范?”

团支书觉得这种看法站不住脚:“你要了解争矿的都是什么人,就明白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干这种蠢事!他们都是什么人?都是郭天亮、赵国忠那样有势力、有背景的人,特别是他们背后,牵扯着许多政府官员,即使有人有贼心,那帮大官也不会允许他们胡作非为。”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次绑架肯定和煤有关。”治保主任固执己见。

“理由呢?没有理由嘛。”民兵连长也否定他。

“什么时候看到结果,就知道理由了。”治保主任回了一句。

“要等到那时候,说不定大黑脑袋都保不住了。”团支书嘲笑了一句,随后问大黑那个亲信:“除了村里人,大黑在社会上是不是有仇人?”

“没有,没有。”那个副主任毫不犹豫地回答,“你们也了解大黑,他平时爱喝酒、爱唱歌、爱交朋友,请客吃饭十有八九都是自己掏钱,很少占人便宜,很少得罪朋友。”

“是啊。”村里的副书记很纳闷,“像大黑那样性格豪爽的人,一般是不会得罪人的,这方面,我还是了解他的。”

妇联主任突发奇想:“大黑那家伙爱喝酒,自然也喜欢女人,对不对?”

亲信副主任抬起眼皮:“大姐,有什么话,你直说吧,不要绕弯子,绕得多了,我听不懂。”

“那我就直说,也是为了救他,没有别的意思。”妇联主任快言直语,“大黑没有当村长之前,那可是手里有钱的煤窑主。现在的煤窑主没有一个不泡歌厅的,是不是霸占了哪个女人,被人家男人知道后绑架了?”

亲信副主任一下子被问住了,现场的气氛突然转了弯,大家对大黑感激和报恩的心情很快降温了。

团支书随声附和:“这个嘛,正常!哪个男人有了钱,不想开开荤。”

“这么说,你小子早就有这个贼心!”治保主任突然发现身边潜藏着一个好色之徒,“你是不是经常和大黑去歌厅?”

“哪有的事,我是说大黑!”团支书慌忙为自己辩解。

“不要说那么多废话!”很久没有开口的村支书,心中有些火气,“副主任,你几乎每天和大黑在一起,当着大家的面,说句实话,他是不是经常下歌厅、找小姐?”

“非要说?”副主任再次看着书记。

“当然,不能撒谎!”书记脸色沉重。

“是!”副主任声音很低、很诚实,大家听了个一清二楚。

现场气氛非常复杂。和大黑关系近的,觉得没有面子;和他关系远的,心里暗自高兴。

“那他有没有相好?”书记眼睛像刀子一样盯住他。

“在煤城没有。”副主任如实回答。

“外地呢?他可是经常往外跑啊!”常和大黑作对的副主任,感觉机会来了。

“少啰嗦,轮不上你插嘴!”书记恶狠狠训斥那个心怀鬼胎的家伙。

“你们问我,我问谁去?!”看到书记向着大黑,亲信副主任也急了,“你们都知道,大黑出门,从来是独来独往,他在外面的行为,我一概不知道!总不能逼我说些不负责任的瞎话吧。”

“我看这么办吧,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大黑在煤城的情况比较简单,既没有仇人,也没有情人。要想弄清绑架的原因,我们不妨把重点对准大黑外面的社会关系,从中慢慢找出一些线索来。”治保主任说这句话,表面上为大黑着想,实际上暗中帮书记的忙,他俩是多年的老兄弟。

亲信副主任反应很快:“我粗浅了解一些大黑在外的社会关系,到外面调查的事,我来办!”

“非你莫属!”书记最后做了总体安排,“妇联主任、团支书明早去大黑家,做好老人、媳妇的工作,千万记住:只能说好,不能添乱;治保主任和我,明天分别到乡里、区里主要领导家当面汇报一下,村长过年被绑架,毕竟是个大事;其他村干部老实呆在村里,做好稳定工作,尤其要防止有人胡说八道、借机生事!”

书记布置完工作,有人愤恨、有人焦虑、有人着急、有人懊恼、有人脸红,大家反应各不相同。

大年初一,村支书给区委书记张巨海拜年,顺便汇报了大黑被绑架的事,张巨海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去以后,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区委的吩咐。大黑既是煤老板,也是村干部,社会影响大,目前主要控制好不良消息的传播,避免引发社会恐慌。”

村支书连连点头,离开了书记家。

张巨海的小女人、女老板杨娟看着村书记离去的背影,悄声嘀咕:“你说这个精明过人的老头,会不会是幕后指使?”

“理由呢?”张巨海隔窗望去,老头刚好迈出大门。

“煤炭啊。”杨娟双手搭在胸前,“现在煤炭行情暴涨,谁当村长,谁就能主宰各方进贡的好处,只要地下有资源,再穷的村子,村长也能捞两千万。”

“你不懂,在村里,书记是真正的一把手,村长不过是二把手。他要有那个心思,完全可以书记兼村长,根本不用把大黑引进来。”张巨海望着门外满地的鞭花碎炮。

“人啊,官当得越大,权力就越大,胆子也越大,根本不知道规避风险。”看着人们送来的满屋鲜花,杨娟神色非常得意。

“什么意思?”张巨海回过头来。

“村支书是个芝麻官,比你懂得规避风险。”杨娟把盛开的牡丹,移到屋子正中间。

“怎么规避风险?”张巨海发现水缸中的名贵观赏鱼加快了游弋速度,可能是受到了满屋花香的诱惑。

“前门安排一个傀儡收钱,后门再把傀儡口袋里的钱掏出来,这么做,中间隔着道防火墙,肯定比自己直接捞钱安全得多吧?”杨娟在牡丹花的后面,摆上了鲜红的杜鹃,“大黑是不是那老头的傀儡?我看他鬼精鬼精的。”

“女人就是心眼儿多。”张巨海帮着她整理鲜花,“老头和我打了十多年交道,人精是事实,可人品没问题。”

“要是这么说,大黑被绑架,真成了无头案了。”杨娟打理鲜花,就和打理自己的头发一样,充满了创意,不一会儿,家里凌乱的各种鲜花就有了层次感与和谐感。

“村里人怀疑大黑栽在外面女人手里,你觉得可能吗?”张巨海最后坐到沙发上欣赏家里层次分明的“花海”,“大家不了解雪梅那个女人,可你认识,是不是因为雪梅的缘故?”

“我觉得不会。”杨娟想起来那个雪白的东北妹子,还有一大群难忘的藏獒,“她自从跟了大黑,心里特满足,连那群藏獒都感觉找到了好主人,都欢喜不过来呢,没有必要报复他呀。”

“女人太出色了,也是祸害。”张巨海随口说了一句。

“说谁呢?!”杨娟扭头厉声责问。

“当然是雪梅啊,那还用说。”张巨海赶忙解释,“男人一旦拥有了天姿绝色的女人,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拥有了一切。谁要动她一下,就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大黑动了雪梅,难道不可能遭到别的男人报复吗?”

“也不可能!”杨娟想起来雪梅凄惨的身世,“雪梅到目前为止,真正接触过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强奸过她的姐夫,另一个就是大黑。据说,她那个姐夫又懦弱又胆小,根本动不了大黑,也不敢动他!”

“照你这么说,真成了无头案了。”张巨海想了半天,始终理不出头绪来,“我看还是给段书记说一下吧,大黑他毕竟认识。”

海南三亚,亚龙湾,五星级香格里拉大酒店。春节前后,很多山西煤老板都到这里来过年,其中就有我们非常熟悉的赵国忠。看到他潇洒轻松的样子,我们自然会看到另外一个追求轻松享乐的人,他就是赵国忠形影不离的“幕后老板”——市委书记段天生,他也住在这里。

忙碌的人,只要一开机,总有几百个电话打进来。这其中,报喜的电话一般很少很少,而报忧报灾找麻烦的电话,却一个接着一个。特别像段天生这样的市委书记,身处煤城,麻烦多、纠纷多、骚扰多、灾难多……为了摆脱那些麻烦事、或者故意与那些烂事保持一定的距离,段天生自己有手机,却很少开机,除非特殊情况。熟悉段天生的人,如果有突发事情找他,一般通过两个渠道,一个是秘书小孙,另一个就是赵国忠。

春节期间,秘书小孙在煤城值班,而报告有关情况,就必须通过赵国忠。区委书记张巨海把大黑被绑架的消息,就是通过赵国忠报告给市委书记段天生的。此时的段天生,刚游完泳从海里钻出来。

“大黑让绑架了?!”大黑和段天生毕竟认识,大黑出了事,对段天生多多少少有些触动,“通知市公安局赶快成立专案组,尽快解救人质。”

“目前,公安不需要有大动作。”一般事情赵国忠很少表态,对大黑绑架这件事,他看似无意实则有意,主动参与进来,“公安动静大了,反而对大黑不利。”

“什么意思?苦肉计?逃债计?金蝉脱壳计?”段天生擦干身上的水,躺到阳光下,头顶也盖了个遮阳帽。

“大黑尽管没文化,属于那种土得掉渣的老板,可为人仗义厚道,不会为了躲债,故意导演这么一场闹剧,况且,他也没有那个智商。”躺椅上的赵国忠,透过遮阳草帽,可以看到斑斑驳驳的天空。

“你也是煤老板,听你的口气,知道大黑被绑架的真正原因。”段天生从赵国忠的语气中感觉出来,他最起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去年春节就知道。”赵国忠笑了笑。

“什么?去年春节就知道?”段天生颇感意外,“大黑去年不是好好的吗?如果你真要事先知道的话,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啊?”赵国忠意识到书记在和他开玩笑。

“你是幕后的真正元凶!不然,你怎么会有先见之明?”段天生用手指指他,哈哈大笑,“是不是从去年春节开始,就秘密策划了?”

“策划实施这件事的人,不仅有中国人,还有外国人。”赵国忠发现远处的海滩上,有不少老外在裸泳。

“这么说,你小子还勾结国外犯罪分子搞跨国犯罪?”从赵国忠嘴里,探听出来他了解事情的底细,段天生反倒不急于知道答案了。这样做,也给自己一个猜谜的时间。

“他们在国内实施绑架,在两国边境线上,特别是与中国相邻的一些弱势国家进行交易,这样既逃避了中国的法律打击,那些弱势国家对边境控制力不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交易的地点,经常是中俄边境、中缅边境,还有中越边境……”赵国忠描述得非常详细,就和身临其境一样。

“这么说来,‘你们’搞的是‘绞肉计’。”段天生绝对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不然混不到这样的高位,“‘你们’专门把绑架的对象锁定在中国的新富豪身上,在国内搞绑架,要求他们的家属在国外付款,对不对?这些年,山西的煤老板名气大了,‘你们’开始就地取材?”

“领导我求你了,不要一口一个‘你们’、‘我们’的,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回事,那些绑架者都是东北人或者湖北人,没有一个山西人。”赵国忠心里很难受,自己辛辛苦苦给书记提供这么有价值的线索,他却一直漫不经心开玩笑。

“既然不是一回事,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你去年就知道?为什么我就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拿不出对你有利的证据,只能说明‘你们’是一伙的,最起码,你赵国忠给绑架者提供山西煤老板名单,由他们来实施绑架,最后国内国外一起分钱。”市委书记段天生不依不饶,继续开玩笑。

赵国忠突然摘掉草帽:“真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说,说出来丢人。”

“当然丢人了,堂堂山西大煤老板赵国忠,里应外合绑架自己的同乡同行,这要传出去,不仅仅是丢人的问题。”段天生玩笑越开越大,几乎成了恶作剧了。

“领导,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恶搞?”赵国忠也猜出来段天生的隐私。

“为什么?”

“你想把最精彩的谜底放到最后,自娱自乐,也拿我取乐。”赵国忠一脸苦相。

“既然猜出来了,那你就告诉我最后的谜底吧,看看和我设想的一样不一样。”段天生也把遮阳帽扔到一边。

“书记,你知道,我去年是在广西北海过的年。其实,我根本没心思欣赏银滩的风光,而是到了中越边境的公海上,花了三百万,把我那个开煤矿的哥哥赎回来!”赵国忠不愿公开这件事,一方面为了自己的面子,另一方面想起来后怕。

“兄弟,对不起,我的玩笑开大了。”市委书记段天生根本没有预料到,今天大黑被绑架的事件,去年就曾在赵国忠的亲人身上发生过,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给人道歉:“请原谅大哥的鲁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