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夕,美籍华人史佳敏的能源天使基金会就在龙天大酒店举行了挂牌仪式。那时,郭天亮和张国军还没有出国度假,两人为这项活动很卖力,请来了煤城大大小小一百多位煤老板,另外还有不少政府官员、新闻记者和社会名流。

史佳敏心里清楚,这些人脉资源都是郭天亮和张国军的,而她在这个城市,真正的人脉资源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昔日的恋人、现在的市长李立林。结果,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唯一的一个人脉关系却没有出席活动,没有给她捧场。

那天李立林的电话一直处在关机状态,史佳敏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联系上他。人到中年,经历种种磨难的史佳敏,会议结束后,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躲到拐角里偷偷啜泣起来……

也正是这时候,张国军和郭天亮不经意地来到她的身后,他们每人说了一句最普通不过的话,可那些话几乎让她感动一辈子。

张国军说的是:孩子,别在意,我也当过市长。那岗位每天干的,都是身不由己的活儿。否则,就不叫市长。

郭天亮安慰她:小妹,我不是冲着市长来给你捧场的。我是冲着你的这份事业支持你的,千万不要多心。

相比之下,自己最信任的那个人,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辜负了自己。

昨天,李立林给她来电,她立刻把手机关了。结果,李立林半个小时以后,就亲自到了她的办公室,同时带来了一大束鲜花。

按照自己过去的性格,史佳敏早就摔门走了,从此不愿看到这个熟悉的面孔。可是,现在的她,毕竟人到中年了,毕竟不能再耍孩子脾气了。她站起来,竭力装出友好的样子,热情接待了这个特殊的“客人”。

“虽然来迟了,可我的祝贺却是最真诚、最真心的。”李立林把大朵的鲜花放到她的面前。

“祝贺,有的时候就像感情,往往来得越迟,越让人珍惜。”面前的女人有了另外一种成熟的美。

“我的祝贺,不想和别人的祝贺混杂在一起。那样,玷污了我的感情,也玷污了你自己。”李立林不等史佳敏招呼,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要是真心祝贺的,就不分单独还是混杂,更不分高下、不分先后,如同选择朋友一样,因为不愿意和人家在一起,只愿意和我一个人独处,这样的朋友,未必见得我就欢迎他。”史佳敏一语双关。

“不管怎么样,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在一起,不愿和那些根本不想来往的人碰面。”李立林最终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史佳敏几乎把脸拉下来:“对不起,我的这份工作,是一份社会性的工作,不是专门为哪个人服务的,希望你能理解。”

“好了,不说了。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以个人的名义,向你们基金会捐款十万人民币,怎么样?满意了吗?”李立林赶忙掏钱。

史佳敏此刻动了真情,眼眶突然湿润:“你以为十万块钱,就能让一个伤透心的人回心转意吗?!就能让一个人重新找回自己的尊严吗?!”

李立林觉得自己那天的举动实在不近情理:“我还有一个补偿的方式,这个星期天,我放弃其他安排,专门给你当一天义工。随便你支使,不要一分报酬。怎么样?”

史佳敏没有表态。

“做完义工后,如果有必要,周末晚上我做东,请你最重要的朋友撮一顿,帮你把面子找回来。”李立林继续让步。

“我最重要的朋友?你不是说有些人根本不想来往吗?”史佳敏反问。

“只要你觉得有必要,我的感受可以暂时不考虑。”李立林真正站到她面前,发现她对那天的事耿耿于怀,很不开心,自己感情上说什么也过不去。

“算了,还是照顾照顾你的感受吧,周末只有我俩呆在一起,不叫别人了。”史佳敏体会出来,刚直不阿的李立林让了很大的步,自己也不能得寸进尺,“说好了,周末给我当一天义工,陪我去考察一下龙泉堡,那是我们马上需要资助的一个项目。”

这个周末,其实是大年二十九,李立林之所以愿意出来当义工,是为了躲避那些络绎不绝的送礼者。

现在,过年送礼,几乎成了一种文化,甚至在煤城形成了这样一种氛围:但凡送礼的人,都是积极向上的人,来年肯定兴旺发达。那些躲在家里不送礼的人,必然是节节落败的人,来年肯定沉沦没落。越送大礼,越有朋友,越有出息。越是小气,越没能耐,越要倒霉……

从李立林来说,不是不喜欢人家送东西,而是不愿意被人胁迫。那些登门送大礼的人,要么是大煤老板,要么是显赫的政府官员,前脚拿了人家的东西,无形中就等于和人家签署了不成文的“合作协议”,年后人家找上门来,就得给人家办事,办不了,就要遭人家白眼,遭人家唾骂;有的即使办了,也不合规、不合法,别人高兴地走了,自己每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可是,自己如果不要人家的东西,那更麻烦。绝大多数送礼者,都是这个城市的精英人物,他们活动能量很大,拒绝他们,必然给自己招来一大堆难缠的问题:在机关里,自己被孤立,威信降低,说话没有人听,这个市长成了摆设;在社会上,没有了同盟,没有了朋友,没有了支持者,最后表现在人代会上,信任票很低,折腾得你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甚至成了嘲笑的对象;在家里,亲戚朋友会认为你缺乏魄力、缺乏情义,也缺乏手段,更缺乏责任,胆小怕事……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只能一跑了之。

史佳敏提议去的龙泉堡,他早就听说过。

龙泉堡,属于相邻的另一个地级市管辖,坐落在内长城脚下,明代曾经是屯兵的住所,是防范外族入侵的七十二堡之一。后来兵寨废弃,逃难的老百姓住进来,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村落。那里最多不过百十来口人,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去这样的地方走一天,是过节“避难”的最佳选择。

从煤城到那里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既然当义工,李立林就承担起了司机的角色。

“这个霸道车新买的吧?性能真好。”李立林一开发动机,就感觉到一种喷薄而发的能量,“你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刚到煤城几天,就在五星级酒店里有了办公室,还坐上这么好的车。”

史佳敏感觉出来李立林话里有话,不怀好意:“别那么醋酸醋酸的好不好?你要知道,我们基金会在美国的捐赠人,都是世界上排名前几位的大老板,我们自己难道还买不起一辆车?况且搞慈善要经常下乡,没有一辆好的越野车行吗?!”

“我是担心……”李立林有些尴尬。

“你担心我打着你的旗号招摇撞骗,是不是?”史佳敏甩头给了他一句难听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立林更为难堪。

“快别为自己辩护了,一个大男人家连点器量都没有。”史佳敏故意嘲笑他,“看看人家郭天亮,你老在我面前诋毁人家,说他涉黑,吓得我都不敢跟他来往。后来,实际一接触,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就拿挂牌那天来说,你心存龌龊,不敢前去,我觉得特没面子。还是人家郭天亮开导我:重要的是真心做善事,重要人物来不来,其实没关系。相比之下,你就实在太小家子气了。”

“不要拿我和别人比较!”男人最忌讳一个女人当着自己的面,把他和别的男人比来比去,尤其忍受不了的是心爱的女人这么做。李立林自尊心受到了挑战。

“我不说这些,难道别人就不说了吗?”史佳敏想把那天窝在心里的气全都发泄出来,“那天参加仪式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冲着我和你的特殊关系去的,没错吧?结果呢,和我关系最近的男人,不敢当众承担责任;和我关系最远的男人,义无反顾帮我做完一切。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我相信,他们每个人都会把你和郭天亮无意之间做一个比较,你们谁高谁低;谁心存私心,谁高风亮节,大家心里一清二楚吧……”

“求你了,别说了。”在平路上,李立林车开得颠来颠去。

不得已,史佳敏只好停止了谴责。

此后,几乎一个多小时,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开始爬山的时候,史佳敏主动打破了沉默:“在你们中国男人心目中,美国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在男人心中?”李立林想了想,突然想起来玛丽莲·梦露:“美国女人嘛,就是那种随时可以和有魅力的男人发生一夜情的电影明星。”

“倒是挺有意思。你这句话里包含着美国女人的三个特点:首先会打扮,外表像个电影明星;其次,思想开放,没有陈规陋习;最后嘛,你也暗贬美国女人性生活比较随便。我理解得没有错吧。”史佳敏上大学的时候,思想就很有条理,很有逻辑。

“我是你说的那种美国女人吗?”史佳敏有意问他。

李立林尽管过去最了解她,可史佳敏毕竟在美国生活了多年,那方面有无变化,他也不清楚,不好回答:“这个……这个……”

“告诉你,尽管在美国生活多年,可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女人。”史佳敏明白无误地说。

“那美国女人心目中,中国男人是什么样子的?”李立林比较好奇。

“就是你二十多年前那种样子。”史佳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二十多年前是个什么样子?”男人比较现实,尤其是成功的男人,对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几乎都抛在脑后了。

“二十多年前,你说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史佳敏对过去的事情难以忘怀。

“我也说不来,主要是不明白你指哪些方面。”提到过去,李立林毕竟有些发虚。

“那我告诉你:二十多年前,你是一个刚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史佳敏根本不在乎面前的人是这个城市的风云人物。

“刚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和美国女人对中国男人的印象有什么关系?”李立林看来,这分明是两码事。

“当然有关系!”史佳敏又开始了她的逻辑推理,“刚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首先觉得鲤鱼跳龙门,有了出人头地的感觉;其次,从农村出来,与生俱来一种无拘无束的活力;最后呢,毕竟在农村长大,没有见过世面,到了关键场合,没有礼数,更谈不上绅士风度。就像目前的中国男人,苦熬了多少年,终于有了钱、有了权,马上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另外呢,中国男人不缺乏活力;最后,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风度,没有教养!这是成长中的缺憾。”

“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吧,别当我听不出来。”李立林发现又中了她设的套。

“你说,那天的行为,能说明你有教养、有绅士风度吗?”史佳敏还是耿耿于怀。

“什么是教养?什么是风度?”李立林反驳她,“难道,强迫我和那些根本不愿见面的人同流合污,就是有教养和风度?!”

“那你和我在一起,也是同流合污?”史佳敏气愤地说。

“你偷换概念。”李立林车速明显加快。

“我郑重告诉你,他们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也是我的朋友,请你绅士一些,学会尊重别人。”史佳敏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这么多年,没有你这个朋友,我的事业照样做起来了;过去如此,今后也如此。”

一条蜿蜒的长城,顺着山脊起起伏伏、升升落落。这一段的长城,不像北京八达岭的长城,都是用青砖砌成的,远远看去,华美而壮观。而龙泉堡附近的长城,城楼是用山石垒起来的,剽悍而凶险;城墙是用黄土筑成的,厚重而苍凉。

龙泉堡就坐落在长城的怀抱里,准确地说,是在长城下面的半山腰里,依山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如果不是因为开着现代化的汽车进村,人们会感觉到,时间倒流回了明朝。

一条高低不平的曲折村路,村口是一座像城门楼一样的重檐过街楼,上面吊着一口大钟,过街楼里沿着石路两旁排列着几十处深宅大院,不过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许多门楼都不同程度地倒塌了,原来的雕梁画栋变得面目全非,甚至许多木门腐朽得残缺不全,从外往里看去,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照壁,没有一处修补的痕迹……

最奇怪的是,整个村里几乎看不到人,更没有鸡鸣狗吠、牛羊成群。整个村子,如同从明代开始一直沉睡到现在,只不过沉睡的过程中,很多东西经不住岁月的侵蚀倒掉了,而人们却因为睡得太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敢相信,这里还保存着如此完好的古代民俗村,就像活化石一样,让人惊奇。”李立林赶紧拿出相机,拍下一张又一张希奇的风景。

“这里,不只是一个民俗村!”史佳敏在前边带路。

“那还是什么?”李立林回头一望,古钟在正午的日光下变成了金色。

“到了祠堂,你就什么都明白了。”史佳敏时尚的穿着与这里古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说是祠堂,其实是倒塌了多半院落、多半房屋的古建废墟。那里有五六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在等着他们,显然,这次见面,史佳敏事先已经打过招呼了。

“史同志,快坐,快坐。”其中一个老太太,脸如枯树雕刻的一般,她主动招呼客人。

“这是我们基金会的顾问。”史佳敏把李立林介绍给老太太。

“好啊,好啊。”老太太伸出枯树般的双手,给他们倒水,“走了这么长的路,辛苦了。”

“马上就过年了,你们还跑来帮助我们,真是活菩萨啊。”另一个老太太牙都掉光了。

“奇怪?都快过年了,你们村的男人都哪去了,打工还没回来呀?”李立林下过不少村子,这样古怪的村子还真没见过。

“哪有什么男人,我们这是寡妇村!”没牙的老太太回答。

“佳敏,到底怎么回事?”李立林吃惊不小。

“问我干吗?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史佳敏低头喝了一杯水。

枯树老太太:“你们是为了帮助我们,下来搞调查的,换了别人,县里不让说,我们也不敢说。”

“为什么?”李立林感觉到惊奇的事一件连着一件。

“谁要说了,县里就要把补偿谁家的两万块钱要回去。”另外一个老太太唠叨。

“难道说男人们都……”李立林猜出来大半。

“对,我们村的男人都死到矿井下了。”枯树老太太神情有些异样,“我们村男人本来就不多,连老带小,能干活的总共二十九个,都在附近的黑煤窑里挖煤。去年黑煤窑发生爆炸,成年男人们全被活埋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那矿主呢?”李立林激愤起来。

“爆炸声还没落地,那家伙就卷钱逃跑了。”没牙的老太太说话咬字不清。

“政府是怎么处理的?”李立林着急地追问。

“政府能怎么办?政府里有人拿了窑主的钱,肯定要把这件事情压住。”枯树老太太显然了解全部情况,“最后,为了不让我们闹事,一家补偿了两万,还特别吩咐:谁要举报,谁就得交回补偿金。”

“对啊,”没牙老太太继续补充,“开始,大家接受不了,又哭又闹。后来泪哭干了,闹没劲了,仔细一想,反正人已经死了,继续闹下去,男人们也活不过来,每家就领了两万闭嘴了。”

“怪不得叫‘寡妇村’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李立林环视,眼前都是老太太,没有一个年轻媳妇,“那年轻女人都干什么去了?”

“咳!别提了。”枯树老太太,“男人都死了,总不能让人家守活寡吧,很多媳妇领了补偿金,不久下山嫁人了,全村只剩下我们二十多个老太太,还有十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听说史同志要把这十一个娃娃带到城里上学?”没牙老太太看着史佳敏。

“对啊,你们舍得吗?”史佳敏拉着大娘的手。

“怎么舍不得?”枯树老太太眼圈发酸,“我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一天没一天的,说不定哪一天就倒下来,连个办后事的人都没有。最不放心的,就是这帮没爹没娘的孩子,他们真可怜啊。”

没牙老太太:“史同志,从面相上看,你很有菩萨相。收留了这帮孩子,你会有好报的。”

枯树老太太:“对啊,过去有个贼眉鼠眼的人来过,提出来要收留孩子,我们没给。”

“为什么不给那个人?”李立林眼睛里泛着泪花。

“那个人面相不好,一看就是个人贩子,我们坚决不能把孩子交给他。”没牙老太太毫无遮掩。

“你们真是找对人了。”李立林在刺眼的阳光下重新打量史佳敏,突然感觉她有点像庙里供着的那尊观音大士。

“大娘,孩子我过几天带走。今天来,主要是给你们拜年的。”史佳敏突然拉开大提包,从里面拿出来一大沓早就封好的小红包,“这是煤城一个郭先生捐赠的善款。你们拿去,买些年货吧。”

“孩子,你帮我们收留那些娃娃,我们就感激不尽了,钱,我们绝对不要。”枯树老太太把钱推回去。

“对,我们不要钱。”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

旁边的李立林深受感动的同时,表情微微有些异样。

……

回来的路上,还是李立林开车:“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带我来看这个寡妇村了。”

“你说为什么?”史佳敏发现夕阳挂在天边。

“你想改变我对一个人的看法。”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立林语气很缓慢。

“改变了吗?”史佳敏有意无意地问。

“没有!”李立林非常坚决。

“为什么?”史佳敏明显感觉到车速加快。

“但凡精心设计圈套的人,总会圈中有圈,套中有套,一个接着一个,直到你钻进来为止。”李立林为自己的深刻发现洋洋自得。

“我还是那句话:你太没绅士风度了。”史佳敏流露出来鄙夷不屑的口气,“实话告诉你,今天的安排,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郭天亮和张国军早在飞往欧洲的航班上,对一切根本不清楚。”

“那钱可是他资助的,你怎么解释?”李立林心中不满,“有人出钱,有人出力,这双簧唱得真是精彩绝伦。”

“闭上你的臭嘴!”史佳敏终于忍受到了极点,“老郭,为什么要把钱捐到这个不属于煤城管辖的‘寡妇村’来,你想过没有?”

“你说为什么?”

“老郭主要是看着‘寡妇村’孩子们可怜。另一方面,不想让煤城那些拙劣的政客感觉到他的慈善行为是为了追捧政客们的臭脚!”史佳敏愤恨地回答。

多少年来,李立林第一次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