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知道第二天要去唐宁湾解决房产纠纷,星期六的傍晚,张金芳带着小魏,摸黑从梅城赶了来。她有点放心不下。

“又多事。你是嫌家里还不够乱的,是不是?”家玉斜睨了他一眼,怒道。

端午也有点后悔。下午与母亲通话时,不该多嘴。家玉铁青着脸,对母亲不理不睬。一家人围着餐桌,各吃各的饭。倒是母亲,低声下气,处处陪着小心。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是大吵大闹的适当时机。

家玉将大屋让了出来,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她安排母亲和小魏睡大床,端午睡沙发,她自己就在儿子的床上挤一挤。母亲提出来,让若若跟她们一块儿睡。家玉也只得同意。但他仍然必须完成当天的家庭作业。

将婆婆和小魏安顿好了之后,家玉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她没有说去哪里,端午也没敢问。他躺在沙发上,抱着那本《新五代史》,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不管怎么说,想到第二天,唐宁湾的房子就将重回自己的手中,他竟然有些隐隐的激动,忘掉了那房子本来就是他的。

深夜一点多,家玉才从外面回来。

原来她去了唐宁湾。

“我想去看看春霞她们在不在。不要等到明天,我们一帮人兴师动众,却去扑个空。”

“在吗?”

“反正屋里的灯亮着。”家玉道,“我是看着他们熄灯睡觉才离开的。”

那房子简直就是她的心病。她已经有了一些强迫症的明显症状。有时,她半夜里都会咬牙切齿地醒来,大汗淋漓地告诉端午,她在梦中正“掐着那蠢货的脖子”。看到妻子眼圈黑黑的,身体明显地瘦了一大圈,端午的心里还是有一种怜惜之感。好在这一切,明天就要彻底结束了。

端午觉得自己没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母亲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叮叮当当地在厨房里忙开了。她烧了一锅稀粥,将她们昨晚带来的包子蒸上,又给每个人煎了鸡蛋。等她收拾好了这一切,天还没有亮。她一个人靠在餐桌边的墙上,打瞌睡。

母亲执意让他们带上小魏。用她的话说,打架不嫌人多。多个人也好多个照应。临走时,她又将端午叫到了卧室里,关上门,低声对他嘱咐道:“真的动起手来,你可不要傻乎乎地瞎冲瞎撞!你这身子骨,风吹两边摆,上去也是白搭!你在后边远远地跟着就行,一看苗头不对,转身就跑!阿听见?”

端午只得点头。

吉士昨天来过电话。他从报社的发行部找了四个精干的小伙子,都是他的牌友。小史会带来她的前男友“小钢炮”,加上端午夫妇和小魏,不多不少,正好十个人。他们约好了早上九点,在唐宁湾小区东侧的一个在建的网球场见面。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漫天的脏雾还未散去。他们的车刚过唐宁湾售楼处的大门,小魏眼尖,一眼就看到网球场的绿色护墙上,靠着两个人。原来小史他们已经先到了。

这个“小钢炮”,一点也不像小史吹嘘的那么神武。虽说是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可看上去却蔫头巴脑的。用家玉的话来说,“怎么看都像是只瘟鸡”。他的黑西装很不合身,绷在身上,还短了一大截,很不雅观地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羊毛衫。端午与他握手时,发现“小钢炮”的手掌绵软无力,脸上病恹恹的。说一句话,倒要喘半天。脸色一阵泛红,一阵发白。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冒出一串串让人心忧的蜂鸣音。

小史倒是很有一副女流氓的派头。神抖抖地戴着墨镜,嘴里狠狠地嚼着口香糖,故意把自己弄得龇牙咧嘴的。黑色的风衣敞开着,双手插在衣兜里。

家玉很不高兴。她把这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用半是疑惑、半是嘲弄的目光看着丈夫,似乎在说,你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对活宝?

到了九点二十,徐吉士所率领的另一伙人还未现身。家玉在不停地看表,显得焦躁不安。端午已经给他拨了两个电话,都是占线的声音。

“不会呀,说好是九点的呀。”端午嘟囔了一句。

“你再给他打电话!”家玉阴沉着脸,怒道。

“要不,我们就先动手?”小史见家玉一直不愿意搭理她,这会儿就主动凑上前来向她献计。

“就凭我们这几个人?歪瓜裂枣的,风吹吹都会倒,让人看了笑话。”家玉一急,说出来的话就有点难听了。

小史赶紧解释:“不是的。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听说要打架,他来了劲儿,昨晚就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三点。刚才在来的路上,又喝了两瓶黑啤,说是醒醒酒。他的哮喘病犯了。”

这时,端午的手机响了。是吉士。

“喂,喂喂,你在哪里?”端午叫道。

“你声音小点行不行?耳膜都给你震破了。我们已经到了。”徐吉士仍然是慢条斯理的口气。

“在哪里?”端午转过身去,朝四周看了看,“我怎么看不见你们啊?”

“你不可能看见我!”吉士呵呵地笑着,“我正在你们家客厅里。我们已经攻克了第一道防线。你们赶紧杀过来吧。”

原来,吉士晚到了七八分钟。他担心误事,就直接把车开进了小区北门,停在了他们家单元门口。五个人刚从车上下来,吉士就看见春霞提着两个塑料袋出门扔垃圾。他一见房门开着,正是天赐良机!立即决定单方面采取行动,吩咐手下的几个人冲了进去。等到春霞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来报警,吉士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悠闲地抽起了香烟。

家玉一听吉士那边得了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足足有一个星期,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到了唐宁湾,很有可能,春霞连门都不会让他们进。现在,既然第一个难题被徐吉士在不经意中轻易地解决了,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好兆头。

楼道里光线很暗。隔壁102的房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伸出她那有秃斑的脑袋向外窥望,一见端午他们进来,“嘭”地一声就把房门撞上了。

春霞看来早已从刚才的惊慌中恢复过来。她坐在客厅的一张高脚方凳上,翘着二郎腿,正在与吉士斗嘴。端午一进门,就听见春霞恼怒地对徐吉士吼道:“你他妈试试看!”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这人穿着人造棉的大花睡裤,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她和春霞长得很像,只是年龄略微大一些。看见家玉他们从门里进来,春霞满脸堆下笑来,鼻子里习惯性地“吭吭”了两声,眉毛一吊,揶揄道:

“呦,妹子啊,你是从哪里招来这么一帮宝货!鸡不像鸡,鸭不像鸭的,唱戏呢?”

家玉不做声。她装着没有听懂她的话,不过神色还是有几分慌乱。她招呼小史、小魏她们,在餐厅的长桌前坐定,就掏出手机发起了短信。

春霞自然不依不饶。

“妹子,你是欺负我们姐俩没见过小丑?你怎么不去租身行头,戴副墨镜,穿个黑披风什么的,趁机威风威风?”

站在春霞身边的那个女人,这时也插话道:“鼓也打了,锣也敲了,跑龙套的也上了场,你这主角既露了面,这戏也该开唱了。有什么绝活儿就赶紧亮亮,我们洗耳恭听。”

她的嘴里镶着一颗金牙,一看也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主儿。上次见过的那个矮胖男人不在场。也许是回韩国去了。

徐吉士见家玉笨嘴拙舌,神色慌乱,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脸上有点挂不住。正要发作,忽见身边的“小钢炮”腾地一下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端午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火。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里巴不得“小钢炮”露一露凶神恶煞的威风,飞起连环腿,将那两个女人踹到窗子外面去。

“喂,喂……”“小钢炮”哼哼了两声,随即开始了艰难的倒气。嘴里再次发出呜噜呜噜的蜂鸣声,“喂,卫生间在哪?”

原来他是在找厕所。“小钢炮”脚底打着飘,就像踩在云朵上似的,摇摇晃晃,走一步退两步的,小史只得赶紧过去扶他。

“哎哟喂,可得扶稳了!千万别让他摔着!”春霞轻蔑地朝他们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跟她姐姐交换一个眼色,阴阴地笑。

很快,卫生间就传来了翻江倒海的呕吐声,夹杂着哼哼唧唧的哀叹。满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变得有点尴尬。端午的脸上也是火辣辣的。他瞅见吉士不时朝他扬脖子,眨眼睛,似乎在怂恿自己干点什么,可他到底也没搞懂对方是什么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问。

徐吉士从发行科找来的几个小伙子,像中学生一样腼腆。似乎不是来打架的,而是参加相亲会。而且一个个长得都有些怪异,獐头鼠目不说,神态还有点委顿。四个人在沙发上挤坐成一团,其中的一个,似乎一直在无声地窃笑。其实他并没有笑。只是他的上嘴唇太短,包不住牙齿,让人感觉到他始终在笑。吉士用胳膊肘去捅他,大概是希望他能有所表现。可“大龅牙”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微微地耸了耸肩而已。

“小钢炮”这会儿已经从厕所里出来了。看起来,呕吐之后,他的状况一点也没有好转。小史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胸脯,帮着他顺气。而家玉已经在小声地劝说小史带他离开了。小史似乎说了句什么,家玉一时情绪激动,突然厉声地对小史道:“求求你了!你们走吧!别在这儿添乱了!”

她似乎有点失去了控制。

好在时候不大,屋外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透过朝北的窗户,端午看见三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还未进门,警察就在楼道里高声地嚷嚷起来了:

“别动手啊!都别动手!谁动我就逮谁啊!”

当他提着警棍进了门,看到满屋子的人,就像开茶话会似的,连他也觉得有点意外。这个挺胸凸肚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家玉所说的那个唐燕升了。

“呦!干什么呢,你们这是?嗯?开会呢?”

他把手里的警棍在手掌上敲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燕升简单地问了问事由,也不容双方争辩,用警棍朝姐妹俩一指,喝道:“你们!”又转过身来,指着家玉,“还有你!里屋说事。其他的人,都坐着别动。”随后一头扎进了里间的书房。

春霞姐妹交换了一下颜色,跟着进了书房。

家玉用哀求的目光召唤丈夫,想让他一起去。端午也用哀求的目光回敬她,表示拒绝。家玉只得独自去书房谈判。她随手关上了房门。

很快,徐吉士带来的那四个小伙子,围着餐桌,有说有笑地打起牌来。小史已经将“小钢炮”扶到沙发前坐下。他的身体刚挨着沙发,就打起呼噜来了。跟着燕升来的两个警察,则坐在屋外的花园里抽烟。见小魏和小史无事可干,吉士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打发她们买盒饭去了。

家玉中途从书房里出来上厕所。吉士问她商量得怎么样,家玉苦笑着摇了摇头,故意大声道:“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唉,什么世道!我连死的心都有了。”见她两眼泪汪汪的,端午也不敢烦她。家玉刚进了厕所,端午就听见书房里忽然传出一句刺耳的话来:

“告诉你,你的立场有问题!狗屁!姓唐的,你要是再这么偏心眼,老娘懒得跟你啰嗦……”

似乎骂的是燕升。而燕升接下来的一段话,声音很小,一句也听不清。吉士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看就要冲进去,端午一把将他拽住。

“这骚娘们,我是看在她长得像孙俪的份儿上,怎么也有一点怜香惜玉。她倒是张狂得可以,连人民警察也敢教训!我操!得寸进尺了还……”就在这时,吉士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他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却不接听,而是转身指着他带来的那几个人,骂道:“你们这几个老菩萨,我是请你们来打牌的吗?嗯?你们得弄出点动静来呀!该打打!该砸砸!动手啊!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那伙人不约而同地把牌都放下了,可还是像木雕泥塑一般坐在那儿发呆。张着嘴,一动不动。

大概是屋子里信号不好,吉士“喂、喂”地喊了一通,径自出了房门,到外面打电话去了。

又过了大约十多分钟,书房的门终于开了。春霞姐妹铁青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们没有再到客厅里来,而是直接去了里面的卧室。不多一会儿,卧室里就传来了午间新闻开始的音乐声。家玉和唐燕升还在书房里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端午走了进去。家玉眼睛红红的,正哈着气,用一块绒布擦拭着眼镜。春霞姐妹提出了一万元的补偿条件,经唐燕升苦口婆心地软磨硬泡,对方总算同意把钱降到了八千。不过,她们提出的附加条件是,得给她们至少三个月的宽限期,以便她们能够从容地找到新房东。在老唐的劝说下,家玉强忍着羞耻和愤怒,勉强同意了。但她提出来,与姐妹俩签订一个正式的协议,却遭到了她们断然的拒绝。

“等于是什么都没谈下来!”家玉道,“没有协议的约束,要是三个月之后,她们还是不搬呢?我们倒是又白白地搭进去八千块。”

由于擦眼镜时过于用力,她不小心弄折了眼镜腿。小螺丝“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跳了几跳,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家玉气得将眼镜往书桌上一扔,接着道:

“老唐,你带上你的人,该干嘛干嘛去!这事你们就别管了。反正我进了这房门,就不打算再出去了。要么她们从我家搬出去;要么,我一个人留下来,和她们一块住!”

老唐的脸色也有点怪怪的。他又想了想,两只大手往腿上猛拍了一下,咬了咬牙,说了句,“我再去试试。”起身去了隔壁,接着做姐妹俩的工作去了。

老唐刚走,吉士就笑嘻嘻地拎着几盒饭走了进来,“先吃饭,先吃饭。事情一会儿再说。”端午和家玉都没什么胃口。端午已经在地板上找到了那个铜螺丝,正用裁纸刀的刀尖小心地把眼镜腿装上。他简单地给吉士说了说刚才的调解结果。吉士只顾着往嘴里扒饭,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他把一块鸡腿啃干净之后,这才抹了抹嘴,对家玉嘟囔道:

“嫂子别急。真正的黑社会,一会儿就到!”

家玉和端午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望着吉士。

“我刚才已经跟国舅通了电话。他们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十五分钟之内赶到。唉,我们自己带来的那伙人,很不专业。来了三个警察,也都是娘娘腔,一点也不提气。我看这事就交给国舅来摆平吧。”

“你说的国舅,是个什么人?”家玉问道。

“这你就别管了。呆会儿大队人马一到,这两个婊子会尿裤子的。”吉士将手里那根带血的牙签朝饭盆里一扔,打了个饱嗝,又接着说,“现在,最麻烦的,倒反而是这三个警察。呆会儿国舅他们来了,若是有警察在场,动起手来,难免碍手碍脚。得想个法子,将他们先支走。”

“这倒不碍事。”家玉脱口道,“燕升是自己人。这一点我有绝对把握。”话刚一出口,家玉就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没再接着说下去,因为唐燕升已经站在了书房的门口。他把帽子脱下来,挠了挠稀疏的头皮,如释重负地对家玉笑道:“工作总算做通了。她们答应今天下午就搬走。不过,恐怕你们得再多给一点钱才行。”

“给多少?”家玉问。

“一万五。”

“等等!她们把人家的房子霸占住,白住了一年,我们不跟她要房租,就算是客气的了,哪有她们反过来跟我们要钱的道理?这世界上还到底有没有是非?”徐吉士拍着桌子,高声对唐燕升道。

家玉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可吉士不予理会。

“一万五?老子一个子也不会给她。她们这是卖身呢!就是卖身,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吧。如今去发廊找个小姐才多少钱?说句不好听的话,难道她们俩那玩意儿,是镶着金边的不成?”

燕升被吉士的一番脏话,噎得直翻白眼。他将手里的帽子在头上戴正,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正待发怒,忽听得门外“滴、滴、滴”一阵汽车喇叭响。

几个人赶忙跑到客厅里。端午往窗外一望,看见两辆“金杯”小客车,一前一后,已经停在了单元楼前。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一个糟老头子。他身穿洗得发白的卡其布褂子,腰上围着蓝色布围裙,一头乱发,看上去邋里邋遢的,身上斜跨着一个帆布包,手里拎着红色的工具箱。下了车,那老头就朝四下里东张西望。

怎么看,都不像个黑社会。

紧接着,从第二辆车上,跳下来一个头戴灰色毡帽,胖墩墩的中年人。他一只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粗大的雪茄。他抬起头,眯缝着眼,瞄了一眼楼房的门牌号码,就朝屋子这边,不紧不慢地踱过来。

此人正是徐吉士所说的国舅。

他的原名叫冷小秋。半年前,在“呼啸山庄”,端午曾与他见过一面。唐燕升与冷小秋似乎也很熟。因为一看见小秋走进来,燕升就转过身,对家玉笑道:“我们要先走一步了。这种事情,老冷处理起来,要比我们有经验得多。”说完,他冲那两个民警勾了勾手指,三个人往外就走。

到了门口,正遇上朝里探头探脑的冷小秋。燕升与小秋亲热地拉了拉手,又凑到小秋的耳朵边,低声地嘱咐了句什么。小秋就笑了。他满不在乎地喷出一口浓烟,骂了句:“屌毛!”露出了两排整齐洁白的烤瓷牙。小秋将手中的雪茄在门框上胡乱地戳灭,然后对着满屋子的人叫道:

“来唦!把你们带来的这些个鬼,这些个闲杂人等,都喊出来唦!吾马上就要开始清场了。”

小秋一吩咐,吉士就忙着往外轰人。正在沙发上熟睡的“小钢炮”,这时也已经被小史拍醒了,由小史和吉士一边一个地架着,往外走。听到动静的李春霞,手里捏着电视机的遥控器,也从里屋跑了出来。

“警察呢?”她喊道。

她那肥厚而性感的丰唇已经开始嘟噜着发颤。可是到了这一会儿,已经没人愿意回答她的问题了。

屋子里的人刚刚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两辆金杯车的门呼啦一下拉开了。从里面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出人来。这伙人,似乎都是用同一个模具浇铸出来的。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服。戴着白手套。统一款式的胶底鞋。一式的小平头。正方形的脑袋。小眼睛。手执铁棍。猫着腰往屋里冲。

跑在最前面的五六个人,不知为何,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巨大的沙皮袋。端午数了数,一共是23个人。对面的一座高层居民楼上,窗户一扇一扇地打开了。一个个面目不清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朝这边张望。正在小区里巡逻的两个保安,远远地站在一处花坛边上。他们不敢靠近,可也不敢离开。

最后进屋的,是个身穿迷彩服的司机。他看了看那个身背工具包的老头,吼道:“你他妈的,还等什么?赶紧进去给我弄啊。”

“是锁匠。”徐吉士蛮有把握地对家玉道,“这老头是个锁匠。他负责给你们家的房门换锁。”

“他们,不会弄出什么事来吧?”家玉的脸色有些担心,又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

“你放心。国舅做事,从来都是万无一失。”

“我看见领头那几个人,手里都还拎着沙皮袋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家玉又问。

“嗨!把沙皮袋往她们头上一套,照例是一阵拳打脚踢。”吉士笑道,“你就等着看吧!用不了一会儿,两人就会被死狗一样地拖出来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徐吉士对于当下黑社会的行动方式,已经是相当的隔膜了。与他的期待相反,那二十多个人冲进去之后,房子里一直没什么动静。既没有哭爹叫娘,也没有“乒乒乓乓”的嘈杂与斥骂。除了锁匠用榔头敲击防盗门的锁芯而发出来的“橐橐”声,整个屋子一片死寂。

“小钢炮”睡醒了觉,精神明显地比上午好多了。他既不喘又不晕,一个人站在窗口,踮着脚朝里边窥望。

不一会儿的工夫,小秋笑眯眯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把手里的雪茄再次点燃,猛吸了一口,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蛮好!”

吉士问他,“蛮好”是个什么鸟意思?

“她们正在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完事。”小秋轻描淡写地支吾了一声。接着,他又补充道,“这两个女的,蛮好玩的嘞!”

吉士又问,怎么个好玩法?

小秋道:“吾还以为她们有多难弄!其实呢,胆小得要命。跟吾们挺配合的。吾进去后,就让人把那两个女的叫到跟前来。吾让她们不要抖。吾不喜欢女的在吾跟前抖。吾说,你们看看吾,可怕吗?她们都摇头。吾说,不可怕,你们抖什么东西呢?不要抖。可她们照样还是抖。

“吾只问她们三句话。吾说,看来你们今天得挪个地方了。那两个女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吾说,你们今天得给吾从这儿搬出去。这是肯定的,没得商量的,阿晓得?但怎么个出去法呢?你们可以自己选择。要么是穿着衣服出去,要么呢,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出去。你们自己选。她们肯听吾的话呢!马上都说,要穿着衣服出去。吾又问,你们是空着手出去呢,还是带上你们的东西出去?她们说,愿意带上东西出去。我问她们二十分钟够不够?她们都说,差不多够了。吾连手指头都不碰她们一下子!现在正忙着翻箱倒柜呢。我只带来了六个沙皮袋子,不知道够不够她们装。”

听小秋这么说,家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端午倒是有点晕乎乎的。一直等到春霞的姐姐抱着那只大花猫,从屋子里走出来,端午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春霞跟在姐姐的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刚刚从墙上取下来的画框。接着出来的,是五个拎着沙皮袋子的方头青年。她们的东西不多,最后一个沙皮袋还没用上。

春霞打开了那辆灰色“现代索纳塔”的后备箱,那些人就帮她把东西往里塞。塞不下的,就搁在了车子的后座上。春霞把车门关上,特意又朝家玉走了过来。家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假装查看手机上的信息。

春霞走到她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家玉,低声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端午没有听清,可他看见妻子的脸忽然变得煞白。

等到那辆“索纳塔”晃晃悠悠地出了东门,锁匠也已换好了门锁。他提着工具箱,从楼道里出来,出了一身的汗。他将一串崭新的钥匙,递到了小秋的手上。小秋将钥匙在手上掂了掂,又递给了端午。

事情就算了结了。

端午提出请小秋吃晚饭。小秋想了想,说他呆会儿还有点事。“要不改日吧。吾们约上守仁,一块儿聚聚。”

小秋带着那伙人离开后,吉士也招呼着发行科的几个同事,钻进一辆又破又烂的老捷达,告辞而去。因家玉的车停在西门的网球场,剩下的几个人,就穿过小区,往西边走。

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附近村庄里的菜农将自留地里的蔬菜、白薯和大米用平板车推着,运到小区里面来卖。一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老太太,正和小区的住户讨价还价。“小钢炮”大概是嫌老太太的菜摊妨碍他走路,也许是觉得自己的一身好拳脚,一直没得到机会施展,他忽然心血来潮,飞起一脚,将老太太的菜篮子踢到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