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眉儿现在在图书室的时间越来越短,不是让他去帮着刻蜡版,就是让去写宣传稿。三道眉儿跟书记说:“我不会写宣传稿。”书记说:“那么老长的小说你都能写,这么短的一篇宣传稿你就写不了啦?”三道眉儿解释说:“这跟长短没关系,两样不是一路的东西。”谁想书记翻脸了,冲他拍起桌子来。“你要是不愿意给单位做工作,就明说,少跟我拉客观。”三道眉儿还想替自己辩解几句,书记听都不听就走了。

临走,还威胁他说:“别忘了,没有党办给你盖章,你一篇文章都发表不了。”气得三道眉儿脸红脖子粗,呼哧带喘地回到了图书室,一屁股攮在椅子上。瓜儿问他怎么回事,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瓜儿说:“让你写,你就写呗。”三道眉儿说:“你不知道,我写完以后,他们百般挑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改上一百遍都不饶你。”瓜儿摸摸他的脑袋说:“在人家屋檐下,该低头总得低头。”

“这么活着,岂不是太窝囊了吗?”

“知足吧,比你活得窝囊的人有的是。”

三道眉儿觉得——也是,检验科的老吴,就因为喊错了一句口号,差一点打成了反革命,现在出来进去跟一条癞皮狗似的,单位发什么福利都没他的份儿,只能干瞪眼。

“去吧,跟书记赔个笑脸,别跟他们把关系弄僵了。”瓜儿说。

“你总逼我干我不愿意干的事。”三道眉儿撅着嘴说。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叫你去,你就得给我去。”瓜儿命令他说。这年头,太任性了,不但对自己没好处,弄不好,还得连累一大家子人,这种倒霉蛋,瓜儿见多了。

“行行行,你别啰唆了,我去还不行吗?”三道眉儿只得妥协。

“这还差不多……”瓜儿说。

三道眉儿不情愿地找书记去了。

瓜儿笑了,笑容里满是得意。

“谅你也不敢跟我掉猴儿。”她心说。

她觉得三道眉儿挺有本事的,不然,书记才不会跑来求他呢!

书记平时架子可大了,一开会,就爱掐个腰儿在大喇叭跟前讲国内国际形势,也不嫌累得慌,谁要不好好听,打个盹儿接个下茬儿捂的,他当时就把那小子轰出会场,末了还得再给个记过处分,在布告栏上贴出来,故意寒碜人。可是,他跟三道眉儿说话,却客气多了。

“书记低三下四,已经够给三道眉儿脸了,三道眉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瓜儿显见是跟三道眉儿看法不一样。

其实,瓜儿跟三道眉儿看法不一样的地方还不止这一点。三道眉儿孤独惯了,过个生日就是关起门来,吃个烤饼夹猪头肉就识举,所以他所向往的好日子只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越清静越好;而瓜儿是个要脸要面儿的人,喜欢人人都冲自己爷们儿挑大拇哥,走到什么地界儿人家都高看一眼……有一回,她跟三道眉儿矫情起来,她问三道眉儿:“你没白天带黑夜地读书写字,到了是为了什么?”三道眉儿说:“我是要向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瓜儿用温和而平静的口气对他说:“你记住,你跟自己证明什么都是白废,要证明就得证明给大家看,叫大家服气你。”就是为了叫更多人知道三道眉儿有本事,跟谁介绍起三道眉儿来都特意加上一句:“他是个作家,报纸上总能见到他写的文章。”三道眉儿觉得怪不好意思,就让她往后在人家跟前提起自己时少加那么多的零碎儿,瓜儿说:“凭什么不加上,这又不是丢人的事儿,这是你的能耐。”三道眉儿拿她没咒念,又不想跟她抬杠,也就只好听之任之,随她便。瓜儿每读完一篇他新完成的小说时,总会咬着他的耳朵说:“我真为你骄傲。”听她这么一说,三道眉儿立马就晕了,晕得找不着北。

敏感的果儿首先发现瓜儿说话越来越酸文假醋了,时不时还引用一两句唐诗宋词。“大姐怎么突然变得文绉绉的了?”果儿问瓜儿。瓜儿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赶紧解释说:“许是我在图书室待得时间长了吧……”果儿半信半疑,滴溜溜的大眼睛围着她转了半天,瓜儿生怕露出破绽来,随便编了个瞎话,借机就溜走了。

“你身上多了些文静,少了些泼辣。”三道眉儿也这么说。

“你别糊弄我了。”她说。

“谁糊弄你谁是小狗子。”

瓜儿信了,穿着打扮上也开始追求端庄,恨不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有宋庆龄的派头。

“你发现没有,我们俩都变了。”瓜儿对三道眉儿说。

“变在什么地方?”

“我变得文静了,你变得随和了,不再逮不逮就跟人家瞪眼珠子了。”她拉着他的手说道。

“还不是你老在我耳朵边上碎嘴子唠叨……”

“我也是为你好,假如你跟所有同事都处得融洽些,一旦咱们俩的事儿传出去,他们也会偏www•99lib.net向咱们一点儿,起码不至于投井下石。”瓜儿充满深情地说。

“他们是什么态度,我才不在乎呢,我只在乎你的态度。”

“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瓜儿严肃地说。

“好了好了,以后我见谁就给谁磕头作揖,总行了吧?”

“德行,你就老是气我吧,哪天把我气跑了,你就称心了。”

这时候,有同事来找三道眉儿,叫他帮他们闺女写一篇作文,三道眉儿冲瓜儿吐吐舌头,就跟人家走了。

报社给三道眉儿寄来了三十八块钱,说是稿费。这事,很快就在厂子里轰动起来,写这么几行字,就能拿一个多月的工资,太便宜这小子了。不少人嚷嚷叫三道眉儿请客,三道眉儿不干,说他要把钱捐给最需要帮助的人,人们就骂他是假积极。瓜儿问他:“你要把钱捐给谁?”三道眉儿说:“捐给你。”瓜儿赶紧摆手说:“我可不要你的钱。”三道眉儿说:“我想给你买一身凡尔丁。”瓜儿死活不要,三道眉儿掉脸儿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瓜儿说:“这不是看得起谁看不起谁的事,有钱也不能随便乱花,得花在要紧的地界儿。”三道眉儿问她:“你告诉我眼下什么最要紧?”

最后,在瓜儿的坚持下,三道眉儿放弃了原计划,置了一套铁床架子,把原来垫床铺的半头砖扔了。瓜儿还买了一个塑料床单子铺上,屋里果然显得焕然一新,利索多了。三道眉儿躺床上打了个滚儿。“瓜儿姐,你上来试试,舒服极了。”他招呼她。瓜儿说:“我才不跟你一起躺着呢。”三道眉儿伸手一拽,瓜儿咕咚栽倒在床上,三道眉儿借势把她搂在怀里,两手不老实地上来下去,比从前还要不老实,瓜儿虽然两眼水汪汪地眨巴着,但是还是拼命挣扎,不让三道眉儿的阴谋得逞。最终,瓜儿还是抵御住了三道眉儿的进攻,跳下床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骂他一句“坏蛋”。三道眉儿又企图用谄媚、央求和甜言蜜语来诱惑她,也未果。瓜儿很为自己的坚强意志而自豪,她划拉划拉一脸沮丧的三道眉儿的脑袋,笑了。

可惜,她得意的太早了,她没有想到一场瓢泼大雨改变了一切,让他们走得太远,没有了回头路,想撤都撤不回来了。之后,她的脑袋顶着他的胸口,指责他:“都怪你,都怪你。”三道眉儿也慌了,他知道他越过了瓜儿给他设定的界限,怕她从此恨上他,并再也不理他了。

他失里慌张地把衣裳给她披上,嘴里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我错了。”瓜儿只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三道眉儿见他的忏悔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也没咒念了,光会发誓说:“往后我再也不敢了,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他把生杀大权交到她的手里,由她发落。瓜儿见他实在太可怜,不由得心软了,眨了眨盈满泪水的眼睛笑了笑,温柔地说道:“你别这么责备自己,今天的事,不全怪你……”三道眉儿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不怪我,怪谁?”瓜儿小声地说:“都怪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是啊,明明天气预报说晴转多云,风力二三级,所以都没带伞,没拿雨衣,结果倒好,下班钟点,正走到半道,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把俩人淋成了落汤鸡,怕感冒了,进屋他们就赶紧换衣裳,瓜儿光溜溜的身子让三道眉儿神情恍惚了半天,为此他的嘴唇都哆嗦了,他想不去看她,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我们没结婚就出这种事,传出去叫我怎么见人呀。”瓜儿抠着自己的手指头,悄声说。

“我只是脑子一热,没有控制住自己,现在我也特别后悔……”三道眉儿磕磕巴巴地说。

“现在,我的所有地方你都看去了,是不是嫌我老了?”瓜儿突然话题一转,问道。

三道眉儿赶紧予以否认。“不,恰恰相反。”他说。瓜儿虽然体态丰腴,却丝毫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娘们儿,皮肤跟黄花大闺女一样的滑溜儿。瓜儿似乎为此松了一口气,但是她还是有一点儿怀疑,“你不是糊弄我吧?”三道眉儿使劲摇摇头。“你要是不嫌我老,怎么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了。”瓜儿问他。他说:“我怕你还生我气。”瓜儿叹息一声说:“我生气是因为你太着急了,我早晚还不是你的,你何必……”三道眉儿说:“也怪你太漂亮了。”瓜儿扬起手来要打他,怪他得便宜卖乖,三道眉儿赶忙褪了褪脖子,像个受气包似的躲了躲。结果,她非但没给他一巴掌,而是伸出胳膊将他紧紧搂住,体贴地说:“你现在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再猴拉吧唧的了,听见没?”三道眉儿郑重地点点头。在这个稀里哗啦的雨夜,他们俩相拥着躺在床上,脸对着脸,就像一对才从梦中醒来的两口子,含情脉脉,一切尽在不言中。她说他们俩要存钱,再置办一个立柜和一个五斗橱,当然,还需要配备一套锅碗瓢盆——一个家,要什么,没什么,叫人一看不像过的。三道眉儿满口答应,只要瓜儿不生他的气,她叫他做什么都行。“我都听你的。”他说。瓜儿对他的答复显然十分满意,她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闭着眼,仿佛融化在柔情之中……

现在,在瓜儿的心目里,她已经是三道眉儿的人了——因为他们“睡”过了。她突然觉得充实起来,不再形单影只,而今她有三道眉儿跟她成双配对,只是她担心他这么年轻,万一不愿意当小继合的后爹呢?“我愿意,只要是你的,我都珍惜。”她从他的眼神儿中可以看出,他没骗她,说得都是实话,她对他们俩的未来有了更大的信心,如果她能豁得出去的话,她现在就能嫁他,不过,她怕她爸她妈豁不出去,还得慢慢地渗透,隔三差五给他们二老吹吹风,叫他们有点儿思想准备,别让他们觉得太突然了。“你要是真嫌我的岁数小,我到派出所找个熟人,把户口本改改。”三道眉儿说,他有个同学为了当兵,就改过岁数。瓜儿胆小。“别别别,要叫人家逮着怎么办?更添麻烦了。”她说。要不改,就这么到街道办事处结婚登记去,街道那些大老娘们准得拿白眼球爱她,那情景,瓜儿想都想得出来。

“瓜儿,做我的媳妇吧?求你了……”三道眉儿喃喃地在她耳边说。“你要保证往后不欺负我,我就答应你。”瓜儿的眼睛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清澈,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黑白分明。“我保证,我保证疼你……”他用嘴唇轻轻亲着她眼角上浅浅的鱼尾纹,似乎是想抚平它。当他的手下滑的时候,她说:“轻点儿,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但是,很快她就被激情席卷而去,她的身体比太阳还烫得慌。闸门一旦打开,再想关,恐怕就难了,她已经变被动为主动,呼吸急促地将三道眉儿吞噬了。三道眉儿简直被吓傻了,他没想到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一头咆哮的豹子,拖着他,在一座迷宫里奔跑,仿佛永无止境。所有的这些感觉,跟三道眉儿从书里所看到的,压根儿就不是一码事儿,不过,有一点相同,就是很美好。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可以忘却了一切烦恼和畏惧——女人是一间安全的隐蔽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