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的吉普车又每天早起来接炝锅他爸上班了,却被炝锅他爸拒绝了,他说:“我都习惯蹬自行车了,就手练练腿儿。”炝锅他妈骂他是贱骨肉,其实,她就是想叫街坊邻居看看,他们家老头子又风光了。在炝锅他爸落魄的时候,那些人没少在背后嚼他们家的舌头根子。炝锅他爸倒想得开:“理他们干吗,都是闲扯淡。”

炝锅也因为他爸的仕途一帆风顺而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模样儿。“爸爸能戒酒,还多亏你了。”他对桃儿说。桃儿说:“那,往后你可得对我好着点儿。”炝锅十分干脆地应承道:“绝对错不了。”可惜,他对她好,只不过停留在口头上,而没有落实在行动上。俩礼拜以前,她就告诉他,她快过生日了,可是炝锅干打雷不下雨,还差一天就到桃儿她老人家的寿诞之日,他却还没什么表示。

按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大闺女过生日,也无非就是一家子凑一块堆儿,吃上一碗捞面。讲究的,菜码就齐截一点儿,再拌点红粉皮,不讲究的,光来一碗光棍面,加一勺花椒油,也一样是个意思。依桃儿她妈的意思,就正经地过一过,万一转年她出门子了,娘家人想给她过,也过不了啦。可是,桃儿的心气不高,她更想叫炝锅他们家给她过,忙忙道道在这个家出来进去这么些日子了,炝锅家总该表个态——要是过门儿以前都不拿她当个什么,那将来做了他家媳妇,就更打入冷宫了。

转天,桃儿经心来得早一点儿,还梳洗打扮了一下。

“今天吃什么?我来做。”桃儿问。

“这得听我妈的。”

“你想吃什么……”

“我吃什么都行。”

“要不咱们吃捞面吧,我现在就去切面铺。”

炝锅拉住她。“既然我妈爱当家做主,就让她操心好了,我们跟着听喝就是了。”炝锅说。

看来,他早把她的生日忘脖子后边去了。

白告诉他了。

桃儿满目凄凉。

她得赶紧走,再不走,眼泪就会流下来了。

“你干什么去呀?”炝锅追着问。

“我回家去,家里有人过生日。”桃儿说,她是想给炝锅提个醒儿,唤起他的记性。其实,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效果也许更好,可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去,不行吗?”炝锅求她。显然,他是真的没拿她的生日当一回事儿。

“我走了。”

“再待上一会儿不行吗?”

此时此刻,他只要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偷偷亲她一下,或者捏捏她的鼻子尖儿,情形便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然而,他没有,只是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瞧着她。

桃儿彻底绝望了。

回家的道上,她算了算,自打那次吃完羊蝎子他亲过她之后,他就再也没亲过她,尽管这些日子,他们俩天天大眼儿瞪小眼儿,跟糗虾酱一样地糗在一块堆儿。她在他家里,除了干活,就是干活,跟个小老妈子似的……这么一想,她脑子顿时充满了抱怨和责怪,她有点儿恨炝锅了。进门,她妈赶紧把给她预备好的切面下了锅,原先切面买来放盖帘儿上,怕驼了,一直没下锅,用个屉布盖着,屉布上还淋了水。桃儿拿自己家和炝锅家两相一比较,就更屈得慌了。虽然她妈给她打的卤里放了花菜木耳和肉片,可是她吃起来一点儿滋味都没有,面条只是顺着干涩的嗓子眼儿出溜下去。“咸吗?”她妈问。她说:“不咸。”她妈又问:“面条过火吗?”她说:“还行。”她妈见她带答不理,觉得纳闷,伸手摸摸她的脑门芯,她说:“我没事儿。”并想冲她妈笑一笑,可惜没笑出来。转天,她没去炝锅家,再转天,她也没去,她尽量躲着她的那些小姐们儿们,怕她们多嘴多舌。可是,她却躲不开炝锅,他隐藏在青年宫后门口,那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他推着车,站在一棵树的后边,等桃儿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才突然跳出来,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冷不丁,把桃儿吓了一大跳。“我的妈呀,你怎么跟个特务似的藏在这呀。”桃儿捂着胸口窝儿说。

“你怎么这些日子不露面了?”炝锅问她,顺手儿捋捋支棱着的头发。

“家里又缺人手帮忙了?”桃儿刺拉各叽地说。

“是我爸我妈叫我来找你的……”炝锅说。

“我才不信呢。”桃儿说,她知道他妈嫌桃儿不是干部子弟,一直对她不冷不热。

“是我想你总信了吧?”

“别跟我花里胡哨了,你心里除了你自己,哪有地界儿搁别人呀!”

“你这像是话里有话呀。”炝锅说。

桃儿差一点把她过生日的事儿兜出来,犹豫犹豫,又觉得显着忒小气,就把半截子话咽下去了。

“走吧走吧,求你了。”

炝锅的态度还算诚恳。

桃儿叫他在头里走,她在后边跟着,炝锅想和她并着排骑,她没让。

“闺女,这两天忙什么呢?”

炝锅他爸一见桃儿进屋,就站起来招呼她,炝锅他妈则狠狠地瞪了她老伴儿一眼,怨他。

“你一个当公公的,跟儿媳妇这么热乎,不怕人家笑话?”私下里,炝锅他妈对炝锅他爸说。

“你拿她当儿媳妇,我却拿她当闺女。”

“……”

“她见我第一面所说的话,我一辈子都记着。”

“她究竟跟你说什么了?”炝锅他妈问。

炝锅他爸一声叹息。

“快说呀。”炝锅他妈催促道。

“我都没脸往外说。”

炝锅他爸告诉他老伴儿,桃儿跟他见第一面说她和炝锅相好一年多了,却一直都没敢公开,更不敢谈婚论嫁了,炝锅他爸问:“为嘛?”桃儿说:“原因就是炝锅一门心思担心家里,担心您,心思不在他成家立业上。”炝锅他爸当下脸就红了,因为自己不得志而贪杯,不光拖了儿子的后腿,就连孙伙计都给耽误了……他就冲着这个,决心戒酒。“闺女,你就(贝青)好吧——我要不改了喝闷酒的毛病,你就别认我这个公公!”他跟桃儿表态说。

“这话,我也跟你说过呀,可你不听。”炝锅他妈说。

“桃儿要真能嫁咱儿子,也是咱儿子的福气。”

炝锅他妈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桃儿也不过是个小家碧玉而已,俊谈不上,只是不丑。要是搁在从前,她指定不会同意,现在他们家正走背字,能就合也就就合了。炝锅他们爷俩儿愣把桃儿捧在手心里,供着,这很叫炝锅他妈心里不舒服。

好在,炝锅他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逢场作戏还是会的。她瞧见桃儿进来,就抢在老伴儿前头,拉住桃儿的手说:“这么些日子没见,可想死我了,我就跟炝锅说:去,赶紧把桃儿请家来——这不,他就……”桃儿明知道她说的都是水词儿,还是表白说:“要不是我家里有点儿事,我早就来了。”她绝对不会把真实情况告诉炝锅他妈,给他妈留下话把儿,说她桃儿穷势,为一碗面条就赌气好几天。桃儿很清楚,如果她进这家的门,最凶恶的敌人就是面前的这个老婆子,甭看她平时总是笑模丝丝儿的,关键时候她准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所以她必须加十二分的小心。万幸的是,炝锅他妈的某些方面跟桃儿她妈有许多的相似之处,这让桃儿对她那两下子不太陌生,提前有所准备,对付起来也就游刃有余多了。

这天桃儿来的时候,带来十斤粮票,亲自交给炝锅他妈。“这是我妈叫我给您捎来的。”

“你这不是给我们难看吗?”炝锅他妈说。

其实,桃儿知道,炝锅他们家的粮食紧张,她在炝锅家吃饭总是吃个半饱儿,怕炝锅他妈骂她饭桶。

“我妈说,我们家都是闺女,饭量小一点儿,你们家有炝锅他们三个大肚汉,肯定定量不够。”桃儿说。

炝锅他妈又虚让了几下,最后还是把粮票收下了——他们家粮食确实嘴顶嘴,没富余。“本来,我叫炝锅给您拿来,可是他非说粮食够吃,不拿着,我只好直接交到您手里。”桃儿说。“他们大老爷们儿吃饱了不认大铁勺,哪知道居家过日子的难处啊。”借机,炝锅他妈又控诉了炝锅他们爷几个一顿,捎带脚儿还把自己歌颂了一番。不知怎么,炝锅爷俩儿知道她收了桃儿的粮票,都跟她吵吵起来,嫌她财迷,她一再声明,是桃儿主动要给她,不是她张嘴要的。炝锅他爸说:“即便你不要,她非给,你也得拒收啊。”炝锅干脆跟她赌上气了,几天不理她。她寻思,准是桃儿透露给他们的,不免对桃儿怀恨在心。桃儿却还蒙在鼓里,粮票的事儿确实她没告诉任何人,心不亏得慌,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炝锅他妈的一些敌对迹象,要么不跟她说话,要么说话就带刺儿,桃儿把这些不愉快说给了单位的小姐们儿听,叫她们帮着给拿个主意。

“炝锅他妈现在正闹更年期,过个一年半载就好了。”出了门子的小姐们儿给她传授经验说。

“问题是这一年半载可怎么熬过去呀?”

“忍呗,忍够了,等你也当了婆婆,再在你的儿媳妇身上把委屈找补回来。”小姐们儿说。

“我可没这么大的耐心烦……”

桃儿一想从现在起,要熬到满脸横丝肉才能翻身得解放,就不禁透心凉。

“你妈妈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见我总嘟噜个脸,就像我欠她八百吊钱似的?”有一天,桃儿实在忍不住了,就问炝锅。

炝锅的耳朵呼扇了两下,他一生气耳朵就呼扇。

“你净瞎寻思,我妈跟我爸一样地喜欢你,待见你,还有我的俩弟弟,你不来,他们总念叨你……”炝锅忿忿不平地说道。

桃儿本来想说:不管他们对我怎么样,只要你对我好,我都认了。

可是,过生日的那件倒霉事又漫上她的心头,她还是耿耿于怀,就耷拉着脑袋,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炝锅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讲他妈怎么怎么不容易,生怕桃儿还没过门子就闹婆媳不和,将来他夹在当间儿受气。桃儿也不想这样,她就更加地表现自己,所有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炝锅愣是视而不见,一句软和话也没有,只有在炝锅实在看不过眼儿去了,也搭手一块儿跟着忙活的时候,炝锅他妈才说:“歇会儿吧,这么些活儿哪能一天干完呀,留着明儿再说吧。”桃儿知道,她是心疼她儿子才这么说。桃儿真想掉头就走——姑奶奶不伺候你了。可是,这样一来,炝锅他妈的阴谋就得逞了,她就是想挤对走桃儿,她好一统天下。

“我偏不让你遂愿!”桃儿想。她跟这家的童养媳妇一样,做活更玩命了。不过,只要炝锅他爸在家,炝锅他妈就不让她干了,把桃儿推边上去,她来干,还说:“你是个客人,怎么好意思叫你忙活,再者说了,你干完了,我还得重干一遍……”

“你怎么这么说话?”炝锅他爸不爱听了。

“是,我打小就没干过家务活,缺乏锻炼。”桃儿说。

“桃儿你甭往心里去,你伯母不会说话。”炝锅他爸安抚桃儿一句。

“伯母说得有道理。”桃儿说。

这时候,桃儿跟炝锅他妈飞快地对视了一下,两个女人似乎都在研究对方,然后,又都悄然扭过头去,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之后,这一老一少再也没公开地交过锋,尽量保持着温良恭俭让,家里的男人们还都以为天下太平了呢,殊不知,她们娘俩儿心里头都较着劲儿。

一个千方百计地想挑毛病,一个千方百计地不让对方挑出毛病。

家里安宁了,炝锅也温存多了,旁边没人时,他也开始对桃儿动手动脚了,桃儿虽然不吭声,却总是趁他不注意,予以回击。炝锅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凑到她跟前说:“你看,我妈对你好多了吧?”桃儿还以为他要亲她呢,眯缝起眼睛准备迎接他,没想到他却说出了这么一句来,顿时,桃儿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她一把推开炝锅。“别碍事,我还有好多的活要干呢。”炝锅攥住她的手说:“干什么干,等我妈回来再干也不晚,这会儿咱俩说说话。”桃儿狠狠心甩掉他的手。“我跟你有什么话好说!”炝锅没皮没脸,还紧往她跟前凑合。“我们多长时间没单独在一起了?”桃儿怦然心动了一下,但是她强装着镇定。“单独在一起怎么样,不单独在一起又怎么样?”炝锅在她背后搂住了她的腰,她想挣脱开,可是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真恨自己没出息——他亲她的时候,她始终紧闭着嘴,不响应他,他忘记了她的生日成了她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像是拿刀子刻在她脑子里一样。“你怎么了?”炝锅也觉出她不大对劲儿,就问她。“我不想那样,又没结婚,叫你家里瞧见,该看不起我了。”桃儿说。炝锅大大咧咧地说:“谁能看不起你呀,再说了,结婚还不是早晚的事。”他说得是那么肯定,仿佛手拿把攥似的。

“我看未必……”桃儿心里话说。

炝锅见她无语,还寻思把她说服了呢,更蹬鼻子上脸,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把桃儿摸得心烦意乱,急不得,恼不得,没了方寸。

幸亏炝锅的两个弟弟回来,才让炝锅老实下来。炝锅愤愤地说:“这俩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回来!”桃儿忍着笑回了一句:“这就叫赶早不如赶巧。”炝锅拿她也没办法,他要是敢跟她奓刺儿,他那两个弟弟就不答应,非到他爸那里给他告状不可。他们都站在桃儿那一头,还不是让桃儿小恩小惠收买了?他低声骂道:“这两个小叛徒。”

“哼,连孩子都比你知道好歹。”桃儿说。

晚上吃饭,炝锅跟炝锅他爸都给桃儿的碗里夹菜,有时候,炝锅的俩弟弟也跟着起哄:“桃儿姐姐,这个好吃,你吃这个。”桃儿就偷眼瞅瞅炝锅他妈,只见她铁青着一张脸,两个腮帮子上的横肉都僵硬起来,桃儿心里就特别舒畅,仿佛扬了眉吐了气。

刷碗的时候,炝锅他妈提起要给炝锅他爸过生日的事。以前,他们家每年都过,来的客人也不少,唯独去年没过,那是因为炝锅他爸走背字儿,心气不整,今年炝锅他爸官复原职,理当大张旗鼓地庆祝庆祝。炝锅他爸反对,说现在正是个节骨眼儿,八百双眼睛盯着你,最好还是夹起尾巴做人,不给别人留下话把儿。

“哎哟,瞧我这脑子!”炝锅突然一拍脑瓜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后悔不已。

离开了饭桌,炝锅急切地问桃儿:“你的生日是不是比我爸早半个月——我记得你说过。”

桃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自己都忘了。”炝锅的脸上写满了自责。“你忘了可以,我却不能忘了啊。”桃儿感觉到他的愧疚是真诚的,不是假装疯魔,突然嗓子眼儿一哽咽,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下来。炝锅把她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抱得桃儿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桃儿,对不起。”炝锅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