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的饭量一直不见小,而且似乎有增无减,为这个,她都不敢跟同事一起吃饭了,她怕把他们吓着。一顿饭,她比扛大个儿、推板车儿的吃的还多。没辙,一到饭点儿,她就端着盆儿找个犄角旮旯,噼里扑噜往嘴里划拉一通,那吃相要多现眼有多现眼,然后,拿手背抹抹嘴儿,再回到办公室去,稳稳当当坐在那儿。

没了扣痂儿的那层关系,果儿也就什么闲心都没有了,一头扑在工作上,拼命忙活。她忙,也赶罗得手下跟捻捻转似的折跟头打把势。

背后,她的手下都怨声载道,说她像是个阎王爷,拿他们几个当小鬼使唤。

这些话,果儿当然听不到了,她还傻不错呢,动不动就加班加点,任务指标比哪个科室都完成得又快又好。那天书记把果儿叫去,她以为要夸夸她,就在肚子里准备了一大堆谦虚话。没想到,书记上来就问她:“离婚这么些日子还单着呢?”果儿红着脸点点头说:“一个人过,也挺好。”书记亲切地说:“我看,还是找个伴儿好。”书记的口气就像是她的叔伯大爷。果儿只好回答他说:“我再考虑考虑吧。”没两天,局长也突然找她谈她的婚姻问题,至少对她来说感到突然,同样劝她尽快结束单身状态。“总一个人出来进去不是个事儿,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人管。”局长说。果儿脸色刷白,嘴唇紧闭,走出局长办公室,她就犯起了嘀咕:是不是她跟扣痂儿的事透了出去,单位私下里有了风言风语,所以两位领导前后脚找她,给她些暗示?她郁闷了两三天,前些日子,扣痂儿的确是通过电话找过她,要跟她重归于好,被她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不想再续后账,难道是她接电话时有人窃听了?她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结果,倒是因为用脑过度,有点儿晕糊。“也许只是巧合,是我疑心生暗鬼了。”她安慰自己,只有在这么安慰自己的时候,她才稍许的能静下心来。

扣痂儿又一次来电话,果儿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警告他说,往后再来搅和她,就别怪她不客气了。她还想把她见到他老婆孩子时的痛苦感受讲给他听,好让他理解她,可是在办公室里讲这个不方便。

从此,扣痂儿再也没来过电话,归齐他也不知道果儿突然跟他变卦的原因,闹个稀里糊涂。

“扣痂儿不定多恨我了。”果儿想。

但是她不能心软,不然又黏糊到一起,终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到那时候,洋相就出大了,再做人都难啦。

一天,吃早点时,桃儿跟她逗着玩:“我和大姐俩人才吃一个枣饽饽,你一个人就吃了一个半,咱们家的口粮都叫你吃了,凭这条,也没哪个爷们儿敢要你。”

“你少废话!”果儿竟然跟她急了,横眉立目,把桃儿吓住了,她不知道这么一句平时总挂嘴头上的玩笑话,何至于叫二姐如此大动干戈。果儿说:“我自个儿挣钱养活自己,用得着你咸的淡的说一大堆?”

把桃儿噎得上不来下不去的,憋个大红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差一点儿哭一抱。

“逗两句,你还真往心里去。”大姐瓜儿赶紧拉偏手,替桃儿打抱不平。

“我不爱听这个!”果儿驳头走了,弄得瓜儿跟桃儿大眼儿瞪小眼儿,迷里马虎。过一会儿,果儿又回来了,搂住桃儿说:“对不住你啦。”

桃儿忍住眼泪,对二姐说:“你心里有什么别扭,就念叨出来,别窝着。”果儿仿佛变戏法一样的从风雨中走过,身上却没淋上一滴答雨点。她笑着说:“我没什么别扭,就是想跟你斗斗气,看你能气成什么样儿。”

桃儿破涕为笑,给果儿一撇子。“你怎么这么坏呀。”果儿笑得更开朗了。而瓜儿对果儿戏剧性的情绪变化,持怀疑态度,一点儿都不相信她是玩笑,她越用心良苦地加以掩饰,越说明她心里有鬼。不过,瓜儿也知道果儿的脾气,天生的拧种,她要不情愿告诉你的事儿,你就是给她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也白废,所以她只好装傻,等果儿什么时候想倾诉的时候再说——果儿要告诉你,你不听,都不行,她得拧着你耳朵叫你听。就是这么个怪物,你拿她一点儿辙也没有。

这天果儿他们办公室下基层劳动了一天回来,书记慰问他们,给他们送来一笸箩香瓜,叫大伙儿尝尝鲜儿。顺便将果儿叫到一边,对她说:“看你整天没白天带黑夜地干,我们几个老同志都怪心疼的,中午坐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你成个家很有必要。”

果儿很坚决地表示反对:“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书记似乎比她更坚决:“正因为你不考虑,我们才替你来考虑——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是整个领导班子的决定。”果儿傻了,看来,推是推不掉了,她不出声了。书记拍拍她的肩膀说:“你难道连我们都不相信了?”书记的右手打仗时被鬼子的刺刀挑断了筋,废了,所以写字、拿筷子,做什么都用左手,他拍她的肩膀也用左手。没想到他的左手这么有劲,拍得她膀子生疼,她只好说:“我相信您,我要连您都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书记笑了,表现出明显的满意态度。“这就对了,我们都是为你好。”果儿点头说:“我知道。”书记走后,她愣了半天,显然,她如果再拼命推托,就显得不合乎情理了,只是她不知道他们会给她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万一是个当官的老头子怎么办?

书记也好,局长也好,都有一大堆老战友,其中不乏老光棍儿,要是真有哪位白胡子老头看上她了,她就算倒了血霉啦。她对自己说:假如这样,哪怕是得罪了书记、局长,她也豁出去了,绝不妥协。她要找,也找个爷们儿,而不是找个老爷。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过,以前一个打字员,就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看上了,做了填房,一猛子走了,从此再也不来上班了。

要是介绍一个跟她般配的男人,她也许会接受,起码给书记、局长一点儿面子,也可以堵住她妈的嘴——前几天,齐眉穗她妈来家串门儿,还问起过她妈:“我听说二闺女离了?”她妈当下就拉下脸来说:“这是谁串老婆舌头,没影儿的事儿,她们造这个谣也不怕烂嘴角子!”齐眉穗她妈也没敢再说什么,借了个笼屉就走了。果儿一回去,她妈就催她:“你年纪又不大,总不能单个过一辈子吧?”果儿说:“怎么就不能单个过一辈子,我觉得我现在过得挺自在。”她妈说:“要是拖久了,你离婚的事儿传出去怎么办?”果儿说:“传出去就传出去呗,又不是丢人的事儿!”她妈差一点跳起来:“离婚还不丢人?上个礼拜北大关有户人家,就因为她闺女离婚了,在街坊邻居跟前抬不起头来,半夜爬起来上吊了……”果儿怕再跟她争竞,娘俩儿非戗戗起来不可,干脆说:“您放心,我抓紧再找一个。”

她妈曾想替她物色,被她拒绝了。“我老大不小了,能自己拿主意了。”她妈没办法,又背后撺掇瓜儿跟桃儿去从旁协助,当时,果儿正跟扣痂儿走动,根本不答理她们,现在,八下子里都挤对她,她已经别无选择了,左左右右的压力绑一块儿,大过自己力量的无数倍,她只有束手就擒。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书记介绍的这个人,岁数别太大,模样别太丑,肚子别太大,眼睛别太小,个头别太矮……她把这个标准跟桃儿一说,桃儿马上说:“这么全可,你干脆把王心刚鼓捣家来不就完了嘛!”

果儿叫桃儿这么一说,也笑了。转天,一进局里的楼道,书记就把她逮个正着。“下班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书记对她说。果儿谨慎地问一句:“有什么事儿吗?”书记故作神秘地咧咧嘴巴:“来了,你就知道了。”果儿心里七上八下,溜溜一天都不踏实。她对她手下一个外号叫“机灵鬼”的小闺女说:“你去书记办公室给我侦察一下,看看除了书记之外,还有谁在——把模样长相都瞅清楚了,回来跟我如实汇报。”“机灵鬼”问她:“我要是被书记发现了怎么办?”果儿沉着脸说:“你不会不被书记发现!”“机灵鬼”挤咕挤咕眼儿,乐了。“好嘞,得令。”“机灵鬼”去了工夫不大就回来了,“书记那屋没什么人。”果儿问:“那书记呢?”“机灵鬼”说:“书记也不在。”

果儿还不死心,嘱咐“机灵鬼”,“过一个钟头再去瞅瞅。”“机灵鬼”问她:“你是怕谁来,还是盼谁来。”果儿瞪她一眼。“小孩子家家,少跟着瞎掺和。”“机灵鬼”吐了吐舌头,躲一边去了。

不过,“机灵鬼”没有说错,她现在的心态,一半是怕,另一半则是期待。可惜,她的期待很快就跟肥皂泡一样的破灭了。“机灵鬼”告诉她:“书记那屋,来了个老头儿,白头发,扫帚眉,还端肩膀……”果儿一屁股栽在椅子上,心里凉半截。“机灵鬼”说:“过一个钟头我再去书记那屋看看。”果儿垂头丧气地摆摆手说:“算了。”“机灵鬼”被她失望的表情吓住了,她不知道那个老头儿跟她的顶头上司有什么关系,但她却留了个心眼儿,见果儿干事情丢三落四,她就跟在后边拾掇。她怀疑那个老头儿是果儿的爹,因为家务,跑单位找领导来告状,这码事,他们单位发生过好几沓,不是关了工资不交家里,就是背着家里出去搞对象,晚不晌也不回家……终于下班铃响了,果儿站起身来,大义凛然地走向书记的办公室,仿佛是要上法场。“机灵鬼”追出来叫道:“套袖,你的套袖还戴着呢。”果儿的套袖实在是太脏了,光是墨水印不说,还有洒上酱油所遗留下来的痕迹,那是上次去副食店参加劳动时的记号。果儿摘下来,扔给“机灵鬼”。在书记办公室的门口,她站了一会儿,让心情平静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敲敲门,书记在屋里喊了一声“进来”。当他见来人是果儿的时候,就热情洋溢地迎上来,将果儿让进屋,果儿惊讶地发现,屋里并没有一个老头儿。

书记注意到果儿的眼神儿,跟她解释说,他们给她介绍的那个人在局长那里,一会儿他带她过去。“不要把婚姻看成是个人的问题,其实它也是革命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书记对果儿说。果儿不哼不哈,只点点头,果儿的态度竟这么冷漠,不禁让书记很惊讶。书记叫果儿把头发梳梳,别跟哪吒一样,都支棱着。“来,我们过去吧。”书记带着果儿直奔局长办公室,到门口,书记让到一边。“你自己进去吧,我保证那个人你认识。”果儿迟疑了一下,走进去,她在心里掂量着怎么说又礼貌又能拒绝对方的话,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愣住了。面前的这个人她真的认识,他是苜蓿。她只觉得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胸口。“你来干什么?”她冷冰冰地问道。苜蓿耷拉着脑袋,像是被另一只公鸡啄败了的鸡。“是局长跟书记叫我来的。”她铁青着脸掉过身子就要走,懒得理他,拉开门一看,书记和局长都在门口站着,笑眯眯地瞧着她,苜蓿也在她身后可怜巴巴地说:“果儿,你就原谅我吧。”她为难了——夹在当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