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桃儿打定主意不再去找炝锅,也不再跟向凯来往以后,她反而倒活得舒坦了,晌午饭一吃完,就跟保全那帮小子打百分,谁输了谁拿大顶,下了班,又跟一群闺女凑到谁家去,替桌布花式的样子,比着钩,看谁快,一般来说,桃儿赢得多,输得少。奇怪的是,向凯这些日子,似乎也懒得再拿热脸来贴她的冷屁股了,态度对她凉半截,见面顶多就是点个头,连招呼都不打。有人传话说,他已经跟谁谁谁好上了,那个谁谁谁也确实爱打扮了,一天换一身……桃儿的姐们儿都以为,桃儿听了这个消息会不好受,所以都瞒着她,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心里并没起太大的波澜,相反,倒觉得轻松了很多——她终于没有亏欠谁的感觉了!当然,要炝锅和向凯都有这种感觉,那就更好了。她的姐们儿发现,她变得爱笑了,该笑的笑,不该笑的也笑,而且笑得嗓门儿还倍大,知道的她是装模作样,不知道的还寻思她捡着俩元宝了呢。只有赶上刮风下雨,她一个人蹬着车往家走的时候,才感到有几分落寞,偶尔哪个小伙子从她身边超过去,冲她按铃铛,她也不理,要是搁以前,早一大堆带胡椒面的话拽过去了。雨水打在她脸上,顺着鼻槽流淌,这时候,她的眼泪也随着掉下来,雨是凉的,泪是烫的。她不去擦,任凭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前襟上,反正没人会注意到。等她锁上车,把雨衣抖搂干净,挂门口,出现在瓜儿和果儿跟前时,早已是乐呵呵的了。“下雨天,咱们就别到妈那去吃了,自己汆丸子汤行不行,祛祛潮气。”她对两个姐姐说。

如果不是原则问题,俩姐姐都让着她,她说什么是什么,谁叫她行老呢。汆丸子简单,又是三个人一起动手,有半个钟头就完活了,吃饱喝足,瓜儿跟果儿收拾一下,就到一边抹搭肚子歇着去了,桃儿则把熨铁搁炉子上,把淋湿了的衣裳都熨干了,明儿还得穿。俩姐姐趁机占便宜,三两句好话甜和甜和桃儿,叫桃儿就手也把她们的衣服给熨出来。“这一程子越来越讲究了,别是要给什么人看吧?”俩姐姐得便宜卖乖,顺嘴还逗着桃儿。

桃儿懒得跟她们费唾沫星子,爱说嘛就说嘛,给她们个耳朵就是了。她们哪里知道,现在的桃儿对穿着打扮,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可是,她又不能不在意穿着打扮,甚至比过去更要在意,她要叫人们看看——她秦桃儿一切正常,照旧还有臭美的心气。可是,这也让她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她的雪花膏和头油都比过去使得勤了,无形中又多了一笔开销。就因为她拾掇得这么洋气,有个脏活儿累活儿捂的,他们科长都不好意思支使她,怕给她添彩儿,每回还都得桃儿主动请战,科长才给她派活儿。她愿意有活儿干,手脚要忙活,脑子就闲,反过来,胳膊腿儿不动弹,脑瓜子就该胡思乱想了。实在闲得难受,她就到木工房学锛凿斧锯去,将来可以自己打个立柜,那样一来,她的衣裳就不用每天都叠起来,码在炕头上了,可以直接拿个衣裳架挂起来,再穿,不起皱。原来,向凯曾许给她,要教她洗相片来着,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就是向凯愿意教,她还不愿意学呢。不过,学木匠最大的问题是难免受伤,不是把膝盖磕青了,就是把脚面砸肿了,手上扎刺儿更是稀松平常,还得老到保健站叫大夫用针帮着挑出来,大夫说:“一个姑娘家学什么木匠呀,你真是没事儿找事儿。”桃儿心说:不为找事,我还学什么木匠啊,早躲犄角旮旯冲盹儿去了。木匠还没学会,她却已经许了一大堆愿出去了:“张姐,等你结婚,我给你打一个最新式的梳妆台。”“小吕,要是你婆家没给你预备折叠桌子,你就找我来,我随便鼓捣鼓捣就能鼓捣出一个来。”其实,截至目前,她连个小板凳都做不出来,就是做出来也是一边高一边矮,坐上硌屁股。木匠师傅说她:“别人学木匠五年,你得用八年,因为你两手不跟溜儿。”

“八年就八年,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有恒心。”

“我再有六年就退休了。”

“你退休了,我到家去学去。”

“你说你,学什么不好,干吗非要学木匠?”

“我就是觉得学什么都不好,就是学木匠好,所以才学。”

“好了好了,你明知道我没上过学,说不过你,你才跑我这来找寻我……”木匠师傅只好认输了。

木工房里的木工,光八级工就有仨,可是大门离溜歪斜好几年了,随时都有倒下来的危险,愣没有一个人伸手修修,桃儿是安全员,瞧见了,就不能不管。“这门该修了,要不就换一扇。”她提议。可是,几个木匠都说:“有这扇门跟没这扇门还不是一样,反正没值钱东西,偷也不偷我们这。”桃儿据理力争:“万一倒了,砸着谁怎么办?”木匠师傅说:“那就活该了,谁叫他不长眼珠子的。”桃儿威胁他们:“限你们两天之内修好,否则我向上头反映去。”几个木匠犟不过她,只好把门修了,一边修一边说:“早知道不收你当学徒了,我们这不是引狼入室嘛!”桃儿又哄他们,看他们窗台养了几盆花,就满厂子去找茶叶根儿,给他们浇花使,木匠师傅说她:“你这是打一巴掌揉三揉,跟谁学来的?”桃儿嬉皮笑脸地说:“你是我师傅,当然是跟你学的啦。”气得木匠师傅直翻白眼儿。

“哦,我正想通知你,下班举办个联欢会,希望你准时参加。”那天,桃儿正巧跟向凯打个照面,向凯对她说。

“哎呀,你要提前一天通知我们就好了,我们几个要看电影去,都买了票啦。”桃儿是故意这么说。

向凯张张嘴,想谴责她两句,又觉得不硬气,这个联欢会是工会临时决定了,为欢迎才到厂的一位大学生,确实太仓促了,像是突然袭击。

就为她搪塞他的这个理由,她得赶在下班之前,溜到附近的电影院,给她最相好的几个姐们儿,一人买一张票。看电影的时候,她在心里算了半天账,白白亏了一块多钱,再加上汽水……她又心疼了,既然是你主动跟人家断绝来往的,你又何必还跟人家赌气呢?她翻来覆去地谴责自己。好好的一场电影,她一点儿都没看进去,她的几个姐们儿哭得稀里哗啦,而她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哭,其中一个还管她借手绢来擦眼泪——

“干吗这么讲究,拿袄袖子擦擦就得了。”桃儿不情愿地把手绢递给她。她的姐们儿显然是太投入了,看到最伤心的地方,竟把脑袋搭在她的肩上哭起来。她要是个男的,她可以摸着她的脑袋说:“别难过,这都是假的,是演员扮的。”可自己是个女的——在没搞过对象以前,桃儿一直以为只有女的才会撒娇耍嗲,因为女的娇气,其实,不然……一想到男的,她就想到了炝锅,一想到了炝锅,她又会想到他们俩无疾而终的爱情,一趟车,这是她不由自主的。她觉得有点儿憋气,只要一想起炝锅,她就这样。“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们看你们的。”她说。她的姐们儿们现在却顾不上答理她。

她站在电影院的高台阶上,掐着个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外边的空气确实比园子里新鲜多了,而且不花钱,你想吸多少就吸多少。

转天,她差一点儿迟到,从充满血丝的眼球上看,她又是半宿没睡。门口,有人等着她,等半天了。“我还以为你今天歇班了。”那个人说。桃儿跟那个人并不熟,只是听说她一直在追向凯。“找我有事吗?”她问那个人。“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现在部队要招一批技术兵,我觉得你挺合适的。”那个人说。当兵一直是桃儿所向往的,红领章,红帽徽,几乎是所有青年人的理想,“我也觉得我的性格适合当兵。”桃儿说。

“我有个叔叔正好在武装部,你要不要我去找找他?”那个人要不是过于殷勤的话,桃儿真想给她作个揖。

“傻瓜,你连这么一个圈套都看不出来。”她的姐们儿劝阻她。

“不就是轰我走,少一个跟她抢向凯的竞争对手吗?”

“你既然都知道,还要上这个当!”

“我正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她恰好成全了我。”

“谁成全都行,就是不用她来成全——她的动机不纯。”桃儿的姐们儿愤愤不平。

“我真的想去当兵。”桃儿说。

“不许去,不许去,我们舍不得你走。”几个姐们儿都说。

已经打定主意要去的她,又犹豫了。

说好那个人三天以后来找她的,等桃儿的回话。

到三天头上,桃儿等她老半天,她却没来。

来的倒是两手插在裤兜里的向凯,嘟噜着一张脸。

“你别再等了,她不会来了。”向凯对桃儿说。

“为什么?”桃儿问。

“因为我不希望你去,更不希望以这种方式去。”向凯说。

“这种方式怎么了,我觉得我去当兵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刚才跟她吵了一架,我认为她有点儿卑鄙。”

“也许她的居心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桃儿咬咬指甲,“她可能就是想得到你。”

“那也不能背后捏窝窝儿,下三烂才那样呢!”向凯说,“谁爱谁,谁对谁一见倾心,都是天注定的,强扭的瓜甜不了。”

向凯还举例说,他喜欢桃儿,但是桃儿只喜欢炝锅,而不喜欢他,所以她才总给他吃窝脖儿,他只好选择走开……桃儿听他又倒腾陈年老账,脑仁儿马上就疼起来,她想逃避,逃得越远越好。本来还犹豫的她,一下子便不犹豫了,说破大天去,她也要当兵走。向凯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不会让她帮你。”桃儿说:“她不帮我,我再去找别人帮。”俩人顶上了牛,谁都不肯让步。

犟归犟,那个追向凯的人要是真不帮她,她都不知道到哪儿去报名,两眼一抹黑。现在的桃儿算是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了,向凯不帮她,也不让那个追他的人帮她,她的那些个小姐们儿更不帮她。“告诉你,你要是非这么钻牛角尖的话,别怪我们跟你一刀两断!”她们威胁她,而且是结起伙儿来。桃儿进退两难了。

“我们要是把这事儿告诉你妈,你妈还不打折你的腿,不信,咱就试试。”小姐们儿们是想把她逼进死胡同里。

“我妈才没那么目光短浅呢,她进步着呢。”桃儿说。到底她妈是不是她说的那样,她也拿不准。

“既然你这么爱认死理,那么,我也只好……”向凯大概是想说两句有分量的话,吓唬吓唬她,却没有说出来。

“你也只好怎么样?”桃儿问。

“我也只好得罪你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因为是你逼我这么干的。”向凯说。他坚定地认为,他对桃儿要去当兵这事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凯在跟桃儿说话的时候,追向凯的那个人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我逼你什么了?你少给我扣大帽子。”桃儿本想掉头就走,她不习惯有人监视着她,可是欲罢不能。

“好了,我不再多说啦。”向凯倒驳头就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桃儿追他后边问。

“早晚你会知道的。”向凯才走出几步去,追他的那个人就迎上来,拉起他的手,甩甩搭搭地远去了。

“德行。”桃儿骂了一句。

不过,桃儿顾不上拈酸吃醋,她更多的心思是花在判断向凯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小子会不会在背后捣什么鬼呀?”她想。

随他去吧,她知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既然躲不开,又防不住,只好听天由命了。

她想起追向凯的那个人跟向凯手拉手远去的背影,不免还是有点儿淹心——

“向凯什么眼神儿啊,身长不过两匝的小憋肚儿,他也看得上。”

回家,她仍旧是谈笑风生,叫俩姐姐看不出蛛丝马迹来,她以为她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早晨起来,俩姐姐却什么都知道了,一个劲儿问她:“谁要当兵去?”她明白准是自己半夜说梦话了,看来,她往后得戴口罩睡觉了,要不,一点儿背人的勾当都不能干了。她还得跟瓜儿和果儿编瞎话:“我的梦想一直就是当一个解放军战士,可能夜个做梦又梦见祖国让我守边卡了……”她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桃儿反正咬死口,她们也没辙。

“一会儿有人找你,你就在办公室里待着,别乱跑。”上班不久,向凯就过来找她。“谁找我?”她问。“十点来钟,你打窗户那往外一看,就知道了。”向凯故弄玄虚地说。桃儿还真听话,第一,她果然没出去乱跑,第二,她一直就顺着窗户扒头看,等着那个神秘来客的到来。其实,她对向凯也是半信半疑,但是,现在正是桃儿没抓没挠的时候,她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