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瓜儿一再对三道眉儿说:“往后少说这种笨儿笨儿话,再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但是,窗户纸毕竟捅开了,她心里一下子豁亮了——原来他心里也有她,而不是她自己傻不错,自作多情!尽管她明知这一切都只能是个念想,不可能会有什么真正结果,她仍然觉得这个世界变了,变得美好多了,不再叫人打蔫儿了。

不过,他们的关系仍旧没有恢复从前那样,那样的无拘无束。

知道了自己在三道眉儿心目中的地位,她反而更矜持了,把自己包裹得也更严了,尽量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对他也有相同的好感,相反,她却想知道对方的一切,目前她所掌握的那些,她觉得远远不够。“你整天写呀写的,到底写些什么呀?一问你,还总跟我打马虎眼。”一天,她问他。三道眉儿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在写小说。”瓜儿差一点儿跳起来,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三道眉儿这道号的,竟然还能写小说,说破大天去她也不信,于是,她说:“拿来我看看。”起初,三道眉儿不愿给,他越不给瓜儿就越想看,最后三道眉儿没辙,只好把一沓子稿子递她,还嘱咐她:“要看回家去看吧,别叫同事的瞧见。”瓜儿嘴上应承了,手上却下意识地一篇一篇地翻着,看着,她好奇——这个二不愣子究竟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来,不会是编巴造魔地鼓捣个什么故事,来她勾腮帮子吧?

这一看,她就撂不下了,溜溜看了一天,剩下个尾巴,她是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看完的,哭得稀里哗啦,她妈直问:“哪个模范标兵的事迹这么感人,把你感动成这样?”瓜儿一句半句也跟她说不清楚,干脆,装聋作哑,没言语。小说写的是一个孤儿,父母都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这个孤儿在屈辱和寂寞中长大,当然,赶上六一儿童节,他也能得到一床被或是一袋水果糖,而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坐在窗台上吹口哨,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位比他大好几岁的女人,她给了他阳光,给他展示了一片新天地……不用说,瓜儿就知道,那个女人指的是谁。字里行间都是孤儿对那个女人的爱意,这一点,就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孤儿的爱意是那么火热,那么滚烫,又那么直接,感动她的恰恰是这个,她觉得这本小说比他们图书室里所有的小说都精彩。

夜里,回到果儿那,钻进被窝里,瓜儿又把她折了角的部分重读了一遍,她几次都想把果儿跟桃儿叫起来,让她们也读读,告诉她们——那个美丽的女人就是我!

她没敢,那姐俩睡得都跟死猪一样。转天上班,她一见三道眉儿,本来激动不已的她,突然紧张起来,她只阴沉着脸,随随便便地跟他打个招呼。三道眉儿似乎比她更紧张,他急于知道瓜儿的读后感。两个人一时都僵住了,都悄儿没声地坐下,寻思着怎么张嘴说第一句话,耽搁了一会儿,瓜儿把稿子从书包里掏出来,她拿报纸给他裹上了,说道:“写那么老厚的一摞子,又点灯又熬油的,多累得慌啊,早晚你得近视眼不可。”

“近视了我也不怕,我就是叫人们看看,在我的周围有这么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女人,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工作。”

“除了我,你还给谁看了……”瓜儿有点儿酸,敢情我不是第一个读到稿子的人啊!这叫她小小的虚荣,大打了折扣。三道眉儿说:“我把它给了出版社,想叫编辑看看,够不够出版的水平。”

“你想把它出成书?”这未免野心忒大了吧——瓜儿不敢想象,他的这个小说也能印出来,搁在书店里卖,摆在图书室里让人借着看。“出版社怎么说?”她问道。

“他们说,这个小说感人是感人,但是……思想性不强,境界不高。”他使劲儿划拉划拉脑袋,深吸一口气,每当他觉得他犯了什么错的时候,总习惯这么做。

“这已经很不错了,别不知足了。”瓜儿安慰他,其实她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夜个我把它全读了,读得我鼻子眼泪地哭了一大抱。”瓜儿本来还想说一句“我真为你骄傲”,可是话到嘴边溜达一圈,又让她咽了回去……

“不过,编辑说,书中有些片断很优美,可以摘选几段,投给报纸……”三道眉儿说,“我前天把我最喜欢的两章抄了一遍,寄出去了。”

“他们怎么说?”瓜儿就像个头一回看变戏法的孩子,恨不得马上知道谜底。

“哪有这么快,起码得一俩月才能有回信。”三道眉儿被她的急性子逗笑了。

“我知道没那么快,我不是替你着急嘛……”瓜儿说,她知道自己是外行,偏偏不愿意承认,尤其是在他面前。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三道眉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似乎心里的一块石头刚刚落了地。“我当然要骂你,写这个,你事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问你吧,你还瞒我。”瓜儿搅着理说。“那时候,我怕我写不成,亏待了我小说中那个女主角。”三道眉儿说。“那个主角……有你写的那么好吗?”瓜儿经心这么问了一句。“比我写得好多了,我是笔力不够,没写到位。”三道眉儿也挺会顺坡爬,别看这小子蔫蔫嘎嘎,心眼儿比谁都不少。瓜儿显然是被他捧晕了,不知道怎么答谢他才好,中午,她特意在食堂打了一份四喜丸子,只打一份,吃两口,就嫌味儿不对,让给了三道眉儿来打扫,不然,扔了也怪可惜的——她要不耍这一套,三道眉儿准不吃。

“丸子挺香的,你怎么说难吃呢?”三道眉儿问她。她皱皱眉头,随便找了个借口:“准是放大料放多了,我打小就腻味大料味儿。”她看着他狼吞虎咽,很开心,他太缺嘴儿了,瓜条子脸都嘬腮了。

“你真该找个人管管你了,看你,瘦得跟秫秸秆一样。”她说。

三道眉儿翻她一眼,啪,把筷子撂下,瓜儿赶紧哄他:“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行了吧?”

他如今不是个半大小子了,在她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文墨人了,甚至比文墨人都强,都能耐。

他把几个丸子都消灭了,用手背抹抹嘴儿,看来,是吃饱了,直打嗝儿。

瓜儿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叫他枕着她的腿,安生地睡一觉,她呢,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看着他睡……

“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吃起来像一头猪?”他见她直着眼儿瞅他,心里有点儿发毛,不禁问了一句。

“吃得饱,睡得着,才能身体硬朗。”瓜儿言不由衷地说道,赶紧把视线掉转了个方向。

看上去,他们两个人的邦交是正常化了,其实是越来越不正常,俩人的眼神儿开始不对了,对视的时候,总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不再清澈了。三道眉儿还是没白天带黑夜地写,他写的主人公仿佛永远都有瓜儿的影子。写完,寄出去,很快就被报刊杂志给退回来,为此三道眉儿挺苦恼,瓜儿就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她蹲在他跟前说:“你写,我看,而且我也爱看,这不就挺好吗?”三道眉儿说:“我不,我一定叫更多的人了解什么样的女人是美的。”瓜儿说:“别再拧了。”她把手指头按在他的嘴唇上,不让再犟嘴,他却亲了她的手一下,瓜儿就跟被热煤球烫着了似的,赶紧把手闪到一边。“你这孩子变坏了,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三道眉儿慌忙把头低下,仿佛要哭了似的说:“原谅我,我不是想故意使坏,就是忍不住……”瓜儿摆摆手,一副大人不计小九九藏书人过的架势说:“算了,不说这个啦。”事实上,她一点儿都不怪他,只是没思想准备,吓一跳。

“三道眉儿,党办叫你去一趟。”有人探头喊了一嗓子。

瓜儿问:“有什么要紧的事,还至于惊动了党办。”

来人说不知道,反正书记很严肃。瓜儿嘱咐三道眉儿:“甭管书记说你什么,你都别还嘴,起码闹个好态度。”三道眉儿应了一声,出去了。瓜儿一屁股攮在椅子上,不知道三道眉儿惹了什么祸,叫她一直揪着心,这样或那样的猜想充斥在她脑袋里,直到装不下了为止。后来,她还枉费心机地跑到党办门口遛了两圈,只见书记在跟三道眉儿说话,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她干着急,手心里都是汗。这时候,正好从党办出来个叫天香的小闺女,她平时只管管会议记录和刻刻蜡版什么的,瓜儿就问她:“书记都跟三道眉儿谈什么了?”天香说:“没谈什么,好像就跟聊天似的问这问那,态度特和蔼。”瓜儿松了一口气:“哦,他没犯什么错误就好。”天香说:“听口气,不像是犯什么错误,只是叫他写个保证……”瓜儿问:“保证什么?”天香摇摇头。“没听清楚,他们在里屋谈话,我在外屋忙活,没大在意。”瓜儿放心了,转身要走,天香好奇地拽住她。“你怎么这么关心三道眉儿了?”瓜儿顺嘴说:“我不是关心他,而是关心我们图书室里的那些活谁来帮我干,我一个人赶罗不过来。”天香没再啰唆什么,走了。瓜儿也回到图书室,按说,她应该把心搁肚子里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可是,不行,她仍然干不下去,心思不在这,都在三道眉儿那。她想,我过去对四合也没这么上心过,上心的都是他。图书室门口只要有脚步声,她就赶紧过去把门打开,一看,不是三道眉儿,再关上,再有脚步声,她仍然忍不住去开门……坏了,我八成是中病了,她问自己。她甚至不知道为此她是该高兴还是害臊,等三道眉儿回来,都站在她背后老半天了,她还在瞎走心思,没发觉他。三道眉儿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背影细细溜溜的就像个大闺女,线条轮廓根本不像个孩儿妈妈,假如她要扎起两条大辫子的话,保证谁都看不出她是个已婚妇女,做梦都想不到……就在三道眉儿没边没沿地胡思乱想时,瓜儿突然掉过脸来,跟他眼对上眼。

“哎呀,我的妈,”瓜儿抹搭着胸脯,喘了一口大气,骂他,“你个倒霉孩子,吓死我了,怎么进来一点儿动静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