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一个礼拜见一面,也不能敞开了腻乎,得有时有会儿,亲亲嘴儿,再说点子家常也就行了。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俩钟头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果儿愿意把所有不愿意跟人说的零七八碎都跟他说,扣痂儿也愿意听。分别时,俩人又都难舍难分,要说好多车轱辘话,黏糊半天才各自离去。他们见面的地点,大都是在东站后身——一个雨衣厂旁边的小胡同里,那里僻静,离家又远,跟熟人打头碰脸的概率几乎是零,偶尔他们也会到火花电影院里,一边看电影,一边拉拉手。不管多舍不得分手,果儿只要一到晚上九点就轰扣痂儿赶紧回家,撑死了不能拖到九点半。“再待最后的二十分钟,行不行?”有时候扣痂儿会耍赖,跟她讨价还价。“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果儿跟吃了枪药一样,一点儿也不退让。扣痂儿没辙,只好跟被虫子打了一样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他走远了,果儿蹲在马路牙子上,捂着脸抽搭起来,她委屈,委屈得要命。平静一下,她就找个水管子洗一把脸,拿手绢擦擦,当没事人似的回到单位宿舍去,钻被窝里接茬再流一会子眼泪。

回回见面,果儿都给扣痂儿家里买点儿东西捎着。

要么是半斤酱牛肉,要么半斤面筋。

果儿都说是单位发的,她自己又不开伙,所以搁着也是搁着,弄不好非糟践不可。

扣痂儿还真信。“你不会给你娘家妈拿去?”

果儿就在心里骂他“真是笨到姥姥家了”,说了归齐,这不过是果儿对扣痂儿家里所表达的一种歉意,她觉得自己是个贼,偷着人家的爷们儿,愧得慌。扣痂儿却根本理解不了她的这种感受,他脑筋转得总比她慢半拍。“干脆,我们就在一起算了。”他说。“想得倒简单,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她说。真要这么做了,她就欠了人家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她一直对扣痂儿有所保留,即使是俩人爱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她都会严肃地警告他——不要。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只要他没在她身上得了便宜,她跟他就不算出了大格。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她每回见过扣痂儿之后,都失眠。

果儿在跟同事吵架拌嘴,或是被领导斥打一顿的时候,就特想和扣痂儿打个照面,念叨念叨,宽宽心,可是,不到他们见面的日子,她就只好忍着,要不就自己跟自己打哈哈:值当的吗,这么屁大一点儿事都招不下,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半夜,叫尿憋醒了,她从茅房回来,重新躺下,她也会因为突然想起扣痂儿,就再也睡不着了,扣痂儿的举止言谈跟打水漂儿一样,在她眼前跳来跳去,最终他覆盖了她,仿佛一列飞驰的火车从她身上碾过,总是折腾到天大亮,她才睡个回笼觉……扣痂儿开始无处不在,不仅仅是在他抱着她的时候。以前,在家里,她还会偶尔跟姐几个提提扣痂儿,现在,连提都不提了,避讳。那天,梨儿对她说:“我刚碰见扣痂儿哥了。”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了,梨儿说:“他在道边给孩子买山楂片儿。”果儿故意待答不理儿,装聋。梨儿说她:“二姐,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呀?”果儿赶紧死气白赖地跟梨儿掰扯,她跟扣痂儿早就不来往了,千万别误会喽。梨儿说:“我知道你们不来往了,所以我也没误会。”可是,话里话外含着倒流刺儿,叫果儿觉得扎得慌。果儿马上掉转枪口,对梨儿说:“快别跟我逗闲咳嗽了,说说你的事儿吧。”梨儿眼睛瞪得滴溜圆儿。“我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呀。”果儿说:“你们结婚之前,两边的老的儿总得见个面吧,坐一块儿堆商量商量喜事怎么办,一共摆几桌,请谁不请谁……”梨儿故意寻思了半天,才说:“把势他爸他妈说不定就快到了,定规的是晚不晌八点半。”果儿一看表,都八点了。“你怎么早不说,说话就到钟点了!”

外屋里,桃儿她妈早忙活半天了,收拾完屋子,就翻腾柜子,拿不准穿哪儿件衣裳合适,左一件不行,有补丁,右一件不行,潲色了。

“随便找一件穿上,就行了,这么大岁数了,讲究个什么劲儿呀。”秦惠廷说她。

“我跟把势他妈差不多的年纪,回来人家捯饰得利利索索,我赶罗得邋邋遢遢,寒碜,说什么我也不能叫他妈妈把我比下去。”桃儿她妈说。

秦惠廷拿她没辙,只好说:“你稳当住了,慢慢磨蹭吧,我不急。”桃儿她妈这二年发福,过去的衣裳一穿,就箍身上了,拾翻了横有半个钟头,才算完事,等人家把势他爸他妈都敲门了,桃儿她妈还没把头上的卡子别上,脖领子的扣子也没系,还是秦惠廷给她提了个醒儿,她才想起来。

秦惠廷公母俩儿事先都分好工了,一个唱红脸儿,一个唱白脸儿。秦惠廷热得烫手,亲戚里道地招呼着,而桃儿她妈犯牛脖子,脸上挂着霜,摆明了是不稀罕这门亲事。

好在把势他爸他妈一直上赶着,一副高攀的架势,叫你也说不出什么嘎嘎儿话来。

商量的结果是,两家都不想大办,蔫溜儿地操持操持就得了,理由是大伙儿都忙,为个人的事儿耽误了工作,不合适。其实,还不是因为把势他爸脑袋上的那顶帽子,真排场了,忒招眼。

“就咱们两家子人,喝上一杯,我看开一桌就足够了。”秦惠廷说。

“就是怕委屈了你们三闺女。”把势他妈说。

“嗨,新社会不兴铺张浪费了。”桃儿她妈总去街道开会,也会说些新鲜名词。

“瞧您二位这么开通,我们更不能亏待梨儿啦。”把势他爸顺势表个态,让亲家把心搁肚子里头。

“我们老公母俩就拿三闺女当自己的闺女待承,不,比闺女还要亲。”把势他妈知道,桃儿她妈更看重她这个婆婆的态度,赶紧也跟上一句。

“话都说到这份儿了,我们老秦家就一百个放心了。”秦惠廷说。

“闺女娇生惯养惯了,到你们家,做得有什么到不到的,二位就多包涵吧。”本来,桃儿她妈一个劲儿嘱咐自己,别当着亲家哭天抹泪,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躲在里屋竖起耳朵偷听的梨儿,鼻子酸溜半天了,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都要当新娘子了,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哭个什么劲啊?”果儿骨朵个嘴儿,扛了梨儿一膀子,果儿出门子的时候,就没哭过,反正离娘家不远,想了,惦记了,抬腿就家去一趟不就行了呗。

“我就是想哭……”梨儿的眼泪还是吧嗒吧嗒一个劲儿掉。

“你是舍不得咱们这个家?”果儿逗她。

“有一点儿,也不全是。”梨儿摇摇脑袋。

“要不,你就是舍不得大姐,舍不得我,舍不得老妹妹?”果儿接着问她。

“也有一点儿,也不全是。”梨儿还是摇脑袋。

“老大不小,你怎么还害羞啊?”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你就甭追着问了。”

“不问就不问。”果儿含而糊之地过去,又探出头,把注意力转移到外屋去。

“我要走了,你们舍得我不?”梨儿抻抻果儿的袄袖子,轻声问她。

“有什么舍不得的?”果儿说。

“我们姐妹一场,你怎么心这么狠?”梨儿横了果儿一眼,闪开身,离她远远的。

“好歹是把你打发了,该放鞭放炮吃捞面才是。”果儿说话都带着后钩儿,成心气她。

梨儿扬手要打她,果儿赶紧支胳膊抵挡。

“梨儿,你婶和你叔要走了,你来送送。”这时候,她妈招呼她,她只好铺拉铺拉衣裳,出去。

“没两天,就该改口叫人家爸妈了。”果儿后找补一句。

梨儿顾不得理她,红着脸给把势他爸他妈见礼儿。

“见什么外呀——一家子人。”把势他爸说。

把势他妈从兜里掏出个红包,掖咕给梨儿。

“我不要,我不要。”梨儿直推却。

“别打咕了,去扯两件衣服,就算我跟你叔的一点儿意思。”把势他妈说。

梨儿瞅瞅她妈,等着她妈发话。

“还不谢谢你叔你婶。”她妈对梨儿说。

梨儿这才敢把红包接过来,趁人不留意,偷着揣她妈的兜里,她妈装着没瞅见,把亲家送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