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夜里,街坊们都听见老秦家哭成一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早晨起来,老秦家的门一响,街坊们都趴着窗户往外瞅,却见几个闺女唧唧喳喳有说有笑地出来,一如往常,脖子上的围巾,冬天的风一吹,五颜六色的直抖,仿佛几朵战栗的花。街坊们揉揉眼睛,不禁自问:难道夜个哭的不是她们家,是我们听错了?在街坊们趴着窗户往这边看的同时,桃儿她妈也趴着窗户往街坊们那边看。

“想瞧我们老秦家的笑话,没门儿。”桃儿她妈心说。她特意叫瓜儿把孩子留下,让她照看着,夜个她掐了孩子,一晚上都没睡踏实,觉得对不起小继合,她在她掐过的地方亲了好几下。“宝贝,姥姥可不是心狠,是为你妈好,你可不兴怪我呀。”她说。

闺女们都走了,老伴儿也拎着装着饭盒子的网兜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觉得全身瘫软,四肢无力。

“我可怜的小心肝耶,一出世就没了爹——”

桃儿她妈叫孩子骑在她腿上,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

她的表情荒凉而凄怆,这种表情在闺女跟前她是不会流露出来的。

“别担心,姥姥只要活着,就不让你受委屈。”

她对孩子说。孩子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似的,用小手去摸她的脸。

“桃儿她妈,在家吗?”这时候,有人敲门。

“就来了,就来了。”桃儿她妈慌忙把孩子搁一边,擦一把脸,稍微掩饰一番。

然后开开门。“哦,是七婶啊,快进来暖和暖和。”

“哄白眼儿玩呢?”

“可不,孩子这两天咳嗽,我没让她妈妈带单位去,怕道上着凉。”桃儿她妈说。

“我说呢,瓜儿怎么上班去没抱孩子!”

“你看,还劳你惦记着。”

“都街坊四邻住着,互相理当照应照应。”

“咱们这一片,属你关心我们家。”桃儿她妈话里话外多少有点刺儿。

“我也是才听说瓜儿她爷们儿出事儿了,要不是路北喽的大姑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七婶的话,显然刺激了桃儿她妈,敢情家里外头都比自个儿知道得早,自个儿反而晚三春了,这无疑叫她很不舒服,不过,她嘴上还是说:“唉,要革命就得有牺牲,我那姑爷也是赶上了,还不都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吗。”七婶问:“单位没少给抚恤吧?”桃儿她妈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我连问都没问,我一门心思想怎么把革命的第二代养好,也就算对得起我姑爷了。”说着,鼻子又有点儿酸,脸颊止不住抽搐起来,七婶赶紧把孩子接过来,让桃儿她妈躺一会儿。“唉,孩子可遭罪了。”七婶说。“孩子有亲娘喂着,有姥姥姥爷疼着,有一大堆姨照顾着,能遭什么罪?”七婶的话让桃儿她妈不爱听了,虽然她脸色憔悴焦黄,可是说出话来还是铿锵有力。七婶被噎得表情僵硬了一阵,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连声说:“倒也是,倒也是。”两个人沉默寡言地坐着,神情都很忧悒,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七婶问道:“大闺女上班去了。”桃儿她妈应了一句:“不上班上哪儿去,爷们儿死了,她要接过爷们儿的担子,接着干下去。”七婶说:“好样儿的,真是好样儿的。”

“也不知瓜儿在班上怎么样了?”桃儿她妈心里暗想。

“也不知道小继合在家里怎么样了?”在她妈想她的时候,瓜儿刚把书架整理好,准备着中午职工们来借书,闲下来也正在想儿子。

她冷静多了,仿佛突然意识到她生命的价值。

要是她没了,宝贝儿子就真的业障了,不光对不起四合,还拖累了老爹老妈和几个妹子。

“那罪过可就大了。”瓜儿心话说。

“还是立足本职工作吧。”她劝她自个儿。

从后勤科淘换点子油漆,把旧书架都油了一遍,窗户也擦得透亮,实在没事儿了,就坐下来找本童话书读——

“记住了,回头给我儿子讲。”她想。

踏实下来没两天,就有同事来找她了,有食堂的,也有存车处的,小心翼翼地问:“瓜儿,是不是我们那里谁得罪你了,你不到我们那去了?”

“领导叫我先把图书室搞好,找我谈了好几回。”瓜儿给他们做了简单的解释工作。

“谁信呢,一个图书室能有多少活,闭着眼儿都能操持,还用得着你成天地干?”同事们不信,怀疑这里边一定还隐藏着更复杂的原因。

“图书室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换了我,一天就能把半年的活都忙活完。”

“光把这些书归档,建卡,包上书皮就得花些工夫。”

“算了吧,别哄我们了,我们又不是吃屎的孩子……”

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很多人,为此跟她结了死疙瘩,再也解不开了。托儿所的一位阿姨,因为小继合拉裤了,斥打过这孩子,她就想,准是谁串老婆舌头,背地把这个事过到瓜儿耳朵里去了,瓜儿嫉恨她,就不去托儿所了。另一位保健站的大夫,曾劝过瓜儿再往前走一步,这么年轻就守着,不是个事儿,结果让瓜儿白了一眼,瓜儿不去保健站,她觉得是缘于这个原因……现在,瓜儿再上班,遇见谁,谁也不像过去那么对她热情了。

“瓜儿姐,你听见人们在背后议论你什么吗?”有一天,跟她相好的一个小姐们儿问她。

瓜儿实在没心情去听这些个闲言碎语,她才刚刚静下来。“他们说你过去都是假积极,才来新单位总要表现表现,时候长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另外还说,算了,他们的话,你就只当是放屁好了……”这时候,她的好奇心已经跟干柴烈火一样地烧起来了,小姐们儿就是不想说,也不行了,瓜儿非得刨根问底不可。“另外,他们还说什么?”她问。小姐们儿唧唧喳喳地说:“他们说,你以前跟四合师傅在一起的时候,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贝青)等着吃现成的,懒得抽了筋,所以,现在这么勤快,都是做给领导看的。”瓜儿拼命地想表现得泰然自若,但是却装不出来,给书包书皮儿的时候,两只手都抖,眼睛里闪着泪花。她的小姐们儿害怕了。“我早知道你气成这样,就不告诉你了。”“我不生气,真的,我真的不生气。”瓜儿竭力以平和的语气对她说,仿佛她所说的那些个闲话,对她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她不在乎。打发走了小姐们儿,她一头扑倒在桌子上,哭了,她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伤心,而她确实伤心。下班以后,她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出了厂,别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应承,可是她仍然觉得所有人都在用敌视的眼光盯着她。“你得坚强,别给四合丢脸。”她鼓励着自个儿。到了家,她就再也装不下去了。

家里人对她讲的事都不当一回事,仿佛每个人都被误解过,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两件比她还委屈的故事,包括最年轻的桃儿。桃儿上次阻止小卡车拉大机床,不经心被撞了,单位按工伤处理,厂里就有人说:“她说她是去南站,谁能作证,万一她要是办私事去呢?”她住院的时候,工会给她送了些水果和罐头,很多人都眼红,又说:“下一回,我要是崴了脚,闪了腰,我就说我是扶老携幼时绊倒了,兴许工会也给我送几罐罐头解解馋呢。”当时,也把桃儿气得手脚冰凉,小脸蜡黄……她妈给她举了更多的例子,谁都背后讲过人,自然也就允许人在背后讲你,你瓜儿拍胸脯子想想,你就从来没议论过别人吗?凡事都得倒过个来想,就容易想通了。秦惠廷搂住瓜儿的肩膀,轻轻地说:“你妈说得一半对,一半不对,也不是绝对没有不叫人议论你的办法。”瓜儿还没张嘴,果儿和桃儿就抢着问:“是什么办法?”秦惠廷目光凄楚地说:“活在世上的人无计其数,其实细琢磨一下,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活着靠的是逞强,另一种活着则是示弱。”秦惠廷这么多年来,还从没有如此推心置腹地跟闺女们说过话。“活着逞强的人,处处都要显功夫、露本事,走到哪里都招眼,就跟那些等车不排队的人一样,车还没停,他就头一个往上挤,不惜把老弱病残推车下边去,这种人风光是风光了,可是也遭恨,一旦有机会能把他踹下去,一车的人都会毫不含糊地伸出脚来,给他一家伙。至于示弱的人,在我们这儿并不多见,见了,也看不起他——”桃儿说:“您说的不就是那些窝囊废吗?”秦惠廷叫果儿给他拿根烟,点上,嘬了一口。“是啊,他们在你的眼是窝囊废,而在我的眼里则是聪明到家的人,你说你穷,他马上说他比你还穷,你说你身子骨不好,他肯定说自个病入膏肓,他处处不如人,永远都保持着低姿态,你想,这号人,谁还跟他较真儿,可怜他还可怜不过来呢。正因为他们没有对手,没人跟他攀比,反而无往而不胜,总能追求到自个儿要追求的目标。”

果儿她们几个还没咂摸出滋味来,瓜儿已经懂得他爸爸说的是什么了。“您是愿意我做一个示弱的人?”她紧紧盯着爸爸,眼珠一动也不动。

“是,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叫我做什么都行。”

“示弱也不那么容易做到。”秦惠廷说。

“我知道,看到您这些年怎么过的,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种活法,可能不露脸,也可能委屈自个儿,却可以保平安。”秦惠廷说。

“那我们几个呢?”果儿、梨儿跟桃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随便,反正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了,怕什么?”秦惠廷笑着说。

桃儿她妈钦佩地说:“老头子,你可真有文化,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

桃儿从背后搂住她妈的脖子说:“您才看出来呀,我爸那叫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