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桃儿没敢骑车,路上太滑,稍微不小心,就得摔个老头儿钻被窝,所以她倒了三趟车,还是迟到了,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年根儿底下,单位照例要在礼堂举办新年晚会,向凯带着桃儿他们几个给礼堂刷浆,顺便布置一下。桃儿知道,向凯写写画画行,但是蹬梯爬高够戗,还不够他站在梯子上哆嗦的呢,所以,都是桃儿上梯子,而叫向凯在下边扶着。向凯脸上挂不住,坚持要跟她换过来,桃儿说,“算了吧,你笨得跟八戒一样,再磕了碰了,更麻烦了。”向凯嘿嘿笑了,也就不再争竞了,他们仿佛已经默契到具有某种特殊亲密的关系,起码外人看来是这样。

“你那个横幅标语有点儿歪,赶紧正过来,再有,大幕上边的那些尘土得抖搂掉了——”

向凯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指指这,指指那,给大伙儿派活。桃儿身段苗条,轻巧是够灵巧的,但是个头还是矮了一点儿,梯子又不够高,在挂彩带的时候,不得不踮起脚尖儿来,突然脚下一滑,梯子歪了,向凯再想扶正它,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放弃梯子,张开双臂,接住跌下来的桃儿,也许是惯性的力量太大,也许是文弱的向凯力气太小,他一下子来了个仰巴跤,桃儿也砸在他身上,疼得向凯哎哟惨叫了一声,桃儿想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歪倒的梯子又咕咚砸在她后脊梁上,她也哎哟了一声,再次跌在向凯的身上,引起周围一片哄堂大笑。

有一瞬间,他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桃儿清晰地闻到向凯身上散发出来的雪花膏的香味,向凯跟炝锅不一样,他擦得不是蛤蜊油,而是比较讲究的万紫千红牌雪花膏。桃儿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接近,她的很多个第一次似乎都是这个叫向凯给她的,第一次的夜里蹬车逛街,第一次手碰手,现在又脸儿对脸儿、眼儿对眼儿、脑门儿顶着脑门儿,相互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要不是同事们起哄,他们恐怕还会这么待上一会儿。

“你说你干点儿什么行,扶个梯子都扶不稳当。”桃儿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下手为强,指责对方,洗清自个儿。

向凯喘着粗气,一个劲儿跟她道歉,赔不是:“好了好了,我中午请你吃饭还不行吗?”桃儿抿着嘴儿,想笑,又忍住竭力不笑出来。“说吧,打算请我什么?”向凯慷慨地说:“带鱼、肉片和海带丝,你随便挑。”那些个同事听说向凯要请客,都围过来,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有点花卷的,也有点米饭的,桃儿不高兴了,她嘟噜着脸子退到人群外边,心里话:明明向凯说好是请我的,你们跟着起什么哄呀!

大概向凯也看出桃儿的脸色不对了,呱唧呱唧手,叫大伙儿安静一下。“我主要请的是人家桃儿,谁叫我刚才不经意摔了她呢——你们吃挂落的,她说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好了。”有人不满,小声嘟囔几句什么,桃儿一甩手说:“我什么都不吃,中午饿一顿。”向凯耍了个滑头,对旁边的人说:“她要是不吃,我就省了,谁也不请了。”几个同事赶紧去央求桃儿,好话说了一火车,桃儿的脸色才阴转晴,见了阳光,她说:“干脆,我们要一份带鱼、要一份肉片,再加上一份海带丝。”她的提议获得了满堂的好,都说托了她的福,哥儿几个才能解一回馋,桃儿表面上是平静的,没什么表情,心里的感觉却很不错,神气十足。向凯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就这么着啦。”

午间铃声一响,他们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冲进食堂,桃儿怕向凯的饭票不够,就悄悄地把她的饭票塞到他的手里,向凯说:“你太小看人了,饭票我有。”桃儿哼了一声,嫌他不知好歹。桃儿被众星捧月似的请到了主位,她一下子就有了宋江的感觉,招呼众兄弟纷纷落座。向凯坐在她旁边,也就是军师吴用通常该坐的地方。饭菜一上来,人们就不再那么彬彬有礼了,简直是风卷残云。只有桃儿跟向凯拿着个劲儿,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夹一筷子,很有那么一点儿家庭气氛。“你总这么盯着我干吗?再不快一点儿吃,就盆干碗净了。”桃儿以一种羞羞答答的语调说。“我不饿。”向凯磕磕巴巴地说,好像自言自语。他又给她夹了一块鱼,这是碟子里的最后一块了。“怪不得你干活没劲儿呢,就是吃得太少。”桃儿说了一句充满了人情味的话。“我是挺笨的,有时候。”向凯说,仿佛在做批评与自我批评。“小心眼儿了不是。”桃儿瞅着他的嘴唇说。她想,在医院的时候,这个嘴唇是不是偷偷亲过我?有一次,她昏睡中,感觉到有个滚烫的东西落在她的腮帮子上,当她睁开眼睛时,他正俯视着她,她臊得慌,赶紧又把眼睛闭上,装睡。后来,她几次想问他,可是没问,因为实在是问不出口,人家要说“我没亲”,那该多狼狈,脸往哪搁?有人问向凯,吃饱喝足,是不是睡一觉以后再接着干活儿,没等向凯言语,桃儿就说了:“你们是猪啊,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了,接着吃。”有的人不服气,对桃儿说:“你们俩到底谁是头儿,我们该听谁的?”桃儿被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时候,向凯发言了:“谁对,我们就听谁的,我觉得小秦同志的意见很对,所以就该虚心接受她的意见。”桃儿偷眼瞧了向凯一下,一种小小的得意充盈了她的心。她明明听见有人在骂他们“狼狈为奸”,她也假装没听见,大人不见小人怪,算了。这个下午,她跟向凯一直斗嘴,他们要声音很大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因为一台电匣子被调到最大音量,里边播放马泰的评戏《野火春风斗古城》。桃儿想:他现在要是邀她一起去看戏或是到天乐听玩意儿,她一定会答应。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向凯却问了一句他不该问的话,起码是现在不该问的话:“这几天,炝锅给你来信了吗?”桃儿脸上的笑纹刷地就不见了,跟变戏法一样。“你管得着吗!”向凯也知道错了,他一句话,把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和谐气氛粉碎了,再想收拾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了。他见桃儿要走开,赶紧拦住她,说:“别误会,我一点儿恶意都没有,就是随便问问。”桃儿背对着他,不吭声,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向凯又说了一句:“对不起。”桃儿没听见,她突然想念起炝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