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轮着吃馄饨,果儿去粮店买面,做馄饨皮儿。她就是不明白,她妈为什么让她买面,总是吃多少买多少,从不一口气买上一袋面放家里,吃着方便。不过,比较起来,她们家算是好的,有的人家白面都舍不得吃,跟人口清静的人家换成粗粮,这样,还可以多换几斤。苜蓿这一程子去了宝坻,送货下乡,两人见面少,也就不怎么犯牛脖子,日子显得平静许多。这两天,她觉得她活得稀松二五眼,一个人住家里腻歪,就娘俩待两天,或拉着梨儿、桃儿在瓜儿家待两天,天天打游飞,不像过的。她开始意识到,在世上所有的烦恼之中,最大的烦恼就是心里空,没有你惦记的人,也没有惦记你的人。当然,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时常会想到扣痂儿,但是她很快就告诫自个儿:惦记人家干吗,那是人家的爷们儿!可是她不想扣痂儿,就没有可以想的人了,心里就更空,空得像一个没底儿的大窟窿……果儿提溜着五斤白面回来的时候,见她爸爸正在写条幅。

年年秦惠廷都在冬至这天,写一个条幅: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五九六九阳坡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写完,挂起来,一天描上一笔,都描完,天也就暖和了,用不着穿棉袄了。

果儿把小继合接过来,让她妈和馅儿,包馄饨她妈从不让人插手,怕她们姐几个糟蹋馅儿,一个皮儿包得太多,两毛钱的肉,不够吃一顿馄饨的。果儿跟她爸既然帮不上忙,就随便聊起天来,果儿问:“爸,我记得过去您总是忙得腿脚不拾闲,根本不着家,现在好像懒散多了。”秦惠廷抬抬眼皮儿说:“中医不吃香了,人们都嫌熬汤药费事,所以找我瞧病的人就少了。”果儿安慰他说:“正好,您岁数也大了,可以趁机歇歇儿。”秦惠廷苦笑道:“一个中医,到我这个岁数,正是有作为的时候,越是七老八十越值钱。”她妈说:“果儿你也真是,说点儿什么不好,非得勾你爸心思!”

果儿只好抱着小继合到一边玩去了,她教孩子练抓挠儿。在这个家里,能跟她沟通的人,几乎没有了。瓜儿就不用说了,她自个儿的闲是闲非就打点不清,梨儿和桃儿呢,也都心思不整,显而易见,她们也都有了各自的心上人,现在咸不咸淡不淡的就属自个儿了——不过,这些个除了她个人而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甚至包括扣痂儿。即便是扣痂儿知道了,他又能怎么样?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到后晌儿,她鬼使神差地到了老地方,给扣痂儿留下个记号,然后就仓皇溜掉了,她无法遏制她心头油然升起的罪恶感,脸上也烧得慌。

“桃儿又给谁写信了?”傍晚,她迟迟拖着不出门,故意跟姐妹们搭咯,其实她明知最近桃儿写信已不那么勤了,就是写,也是写两行,就团了,扔炉膛里烧了。

“我写工作汇报呢,别搅和我。”桃儿趴在桌上,用身子把写半截儿的信盖住。

“德行,你求我看,我也不看。”

想跟梨儿说上两句,梨儿倒了半盆温乎水正刷碗,这个活一般都是梨儿跟桃儿轮流干,今个轮到梨儿了。可是,她招呼梨儿好几声,她也没听见,她似乎在琢磨什么,时不时甚至还会傻笑一下。

“又是一个落入情网难以自拔的小家伙。”果儿瞅了瞅梨儿,心说。

“别光晃荡,把这瓶子牛奶给热了。”她妈支使她。

瓜儿看似有说有笑,可是,一旦就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把脸埋在枕头上,偷偷哭,她的奶也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半口奶,她妈总给她熬鱼汤,用处也不大。

果儿很想推心置腹地跟瓜儿通通心气,可是瓜儿不乐意麻烦人,即便是亲姐妹,她总是那么通情达理,叫你对着她只能大眼儿瞪小眼儿,说不出话来。瓜儿还这么年轻,她只比果儿大两岁,离三十而立还有老大一截子呢,难道她真的为四合守一辈子吗?不过,这个话题,现在说,确实为时过早,她那个心心相印的人才刚刚离开她,记忆还没有冷却——夜里,果儿听见过瓜儿在梦里的低语和呻吟,有时候,瓜儿会突然惊醒,忽地坐起来,脸上泛着红晕……果儿觉得瓜儿当务之急的是学会忘记,也许时间会消磨掉她的许多感受。她记不清谁说过,世上最无情的东西就是时间了。

果儿热好奶,用嘴吹了吹,倒进奶瓶里,从奶嘴里挤出来一点儿,试试烫不烫,她要喂小继合。

瓜儿不让,只要她下班回家,孩子她就不撒手,生怕谁把她孩子拐走了似的。她总是把小继合的小脚豆含在嘴里,小继合痒得难受,就不断地踢打。“你怎么不出去遛遛了?临睡之前换换空气也好啊。”瓜儿对果儿说。

“我懒得出去。”果儿看看表,离她跟扣痂儿定规的时间,还差半个钟头。

“把孩子的围嘴儿递过来。”瓜儿对果儿说,果儿把围嘴儿给她,她铺在小继合的下巴下边,省得喂奶时拉拉。

“那么,家里没什么活叫我干,我就出去走走。”果儿说。

“别太晚了,夜里凉。”瓜儿嘱咐她一句。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我看是一辈子都长不大。”瓜儿逗弄一句。

“那是——革命者永远是年轻的。”

“你就别再糟蹋这些好字眼儿了。”

“我去也。”果儿拉门出去了。

出来以后,果儿才意识到,匆忙间她没梳梳头,也没擦一点儿雪花膏什么的,甚至刚才抱孩子把褂子搓弄的褶子,都没铺拉平。

“还怕人家看着不够邋遢吗?”她暗暗责怪自个儿。

这一回,她一点儿都不急于见到扣痂儿,其实,在她给扣痂儿留下记号的一刹那,她就后悔了。她现在就像一辆加了煤、开足马力的火车头,几乎濒临失控的边缘,一味横冲直撞,谁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去吧,既然已经约了人家……”她想。

“算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她又想。

“快去吧,扣痂儿可能已经到了。”

“干脆向后转,趁着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去?”

“还是不去?”

这时候,街上飘起欺鼻子的浓烟,是清洁队将归拢在一起的干树叶子点着了,果儿不禁咳嗽起来。

“真是懒人有懒办法,这样就不用打扫了。”

果儿干脆站住,望着燃烧着的干树叶子蹿出的一人高的火苗子,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