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说她老了,那是逗着玩儿,而果儿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个是真的老了,什么事都烦、都挠头,又没地界儿诉说,这天,她顶着门到豆腐房,以异乎寻常的细心关注着每一位进来吃早点的顾客。

扣痂儿比平时来得晚,见面时,果儿问他:“你脑袋瓜子上怎么打补丁了?”扣痂儿划拉划拉脑门儿上贴的膏药,解释说:“嗨,倒霉催的,这不上房顶上去铺油毡吗——磕的。”果儿又问:“不碍事儿吧?”扣痂儿说:“不碍事儿。”果儿迟疑了一下,说一句:“晚上要是得闲儿,咱们遛遛弯?”扣痂儿说:“成。”果儿目送着扣痂儿走,两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她脑浆子疼。从打早晨起来她就腻腻歪歪,而且比平日腻歪时还腻歪,她就想跟谁念叨念叨,念叨的最佳对象当然就是扣痂儿,所以她才早早地来这儿跟扣痂儿接头。她自个儿还一个劲儿地对自个儿说:我找扣痂儿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念叨念叨,仅此而已。

道上,她还遇到过去她们班上的一个女生,两人在学校就不对付,那个女生问她现在在哪儿工作,她没说在公司,而说是在粮店扛麻包,因为对方在交通旅店,自以为混得不赖,凭果儿的经验,在老熟人跟前,最好把自个儿说得比对方凄凉一点儿比较好,假如你不想找不自在的话。你要是添油加醋地吹自个儿两句,那么对方起码有两百句蔫坏损的话在等着你,严阵以待。果然,她一摆出垂头丧气的架式,对方不但不攻击他,反而同情起她来。“如果你当时嫁给扣痂儿……”她说:“问题是当时我没嫁给扣痂儿。”对方说:“现在,恐怕后悔也晚了。”这话,极大地刺激了她,她真想说:“一点儿不晚,我什么时候想要扣痂儿,我一准能得到他。”不过,置这个气有屁用。她使劲儿劝自个儿。到家门口,她被梨儿拦住了,说是有要紧的事跟她商量。果儿掐个腰:“说吧,我听着呢。”梨儿说:“再等等桃儿吧。”果儿问:“桃儿干什么去啦?”梨儿说:“上茅房了。”果儿一抬头,正跟梨儿的眼神儿相撞,梨儿的眼神儿里满是忧伤,果儿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桃儿今个好像出奇地高兴,因为她接到了炝锅打石家庄寄来的信,截止到现在,她也没打开,她宁愿去猜想,炝锅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是,梨儿告诉她的噩耗,把她所有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原来,四合出工伤了,抢救无效,死了,跟他一起死的,还有俩工友。咽气之前的最后一分钟,他还托付领导,要好好照顾瓜儿和他的骨血——他死在他儿子诞生的前一天!姐几个找了个僻静地方大哭一场,一是哭大姐夫命薄,二是哭大姐命苦。梨儿提出想最后见一下姐夫,厂子似乎很为难,百般推托,末了告诉她,遗体实在看不得了。“我们真不忍心把实情一五一十都跟小秦同志说,况且她又在月子里,你父母岁数又大了,想来想去,还是想麻烦你,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转告他们……”当时代表厂方的那一男二女就是这么跟梨儿说的。姐几个都觉得厂领导考虑得很周到,现在确实不能马上告诉大姐,就是告诉也得等她做完月子,要不月子里坐下病,是一辈子的事儿,她一着急,奶再没了,不是把孩子也给连累了吗!爹妈也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知道了非疯了不可。

果儿说:“看来,只好由我们姐几个把担子挑起来了。”这个,谁都没异议,三个人各自分工,果儿跟四合单位交涉四合的后事,梨儿照看瓜儿娘俩儿,而桃儿的责任则是伺候爸爸妈妈。给孩子洗三的那天,按规矩,要拿一根大葱在孩子身上抽三下,念叨“一打聪明,二打灵,三打赶考上京城”,就在那一刹那,果儿、梨儿和桃儿都哭了。瓜儿牵着果儿的手说:“别急,明年就轮到你了,到时候你给我儿子生个小妹妹,叫他们俩就个伴儿。”桃儿她妈也说:“还有你们俩小的,都别晃悠了,赶紧找个好人家——”这么一说,姐几个哭得更凶了。本来哭闹的孩子,见几个姨都模仿他,反而不哭了,眨巴着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冲她们相面。瓜儿盘腿坐在炕沿儿上说:“我儿子都笑话你们几个了,老大不小了还总哭天抹泪的。”桃儿她妈说:“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没个大人样儿。”果儿再次把孩子抱起来,凝视着孩子浑圆的小嘴巴,那唇、那鼻槽、那下巴颏,活脱脱一个小号四合,遗憾的是,小号四合再也见不到大号的四合了。

忙忙叨叨间,果儿把跟扣痂儿的定规给忘了,直到一个礼拜之后,他们偶然相遇,果儿才想起来,一个劲儿道歉,两人远远地溜达到户部街,这里没人认识他们。果儿把家里所发生的事儿都告诉了扣痂儿,包括她跟苜蓿目前的僵持状态,她不瞒他,她要连他都瞒着,在这个世界上她就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直说吧,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扣痂儿问道,他就是用胸口堵枪眼也蔫不出溜儿,不会捋胳膊挽袖子。

果儿耷拉着脑袋,没言声儿,她怕她给他留下一个黏黏糊糊的印象,不会别的,就会念苦穷儿。

“我能有地界儿说说这些,又能有人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果儿小声地说。

“你是拿我当外人。”扣痂儿说。

“你本来就是外人,别人的爷们儿,别人的爹……”

“能怨我吗?是你一脚把我踹了!”扣痂儿有点儿上脸。

果儿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说不出话来,接着,掉过头去,脸冲着墙,低声啜泣起来,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蛋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扣痂儿慌了,赶紧赔不是:“别跟我一般见识,刚头我那是满嘴喷粪。”他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仿佛是寸劲儿,她的头正好枕在他的肩膀上。扣痂儿一动也不敢动,他对自个儿说:我们现在只是朋情儿,没什么私情,自个儿千万别误会了。果儿闻到了从扣痂儿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气味,让她着迷,另外,他的胡子碴儿摩擦着她的脸,麻酥酥的痒,也叫她浑身轻飘起来。这时候,扣痂儿把手搭在她的腰上,搂了搂她,她也顺势贴得他更紧一点儿,现在,她只要一抬头,就能够着他的嘴,但是,她不能……要不是有人路过,咳嗽一声,也许他们会永远地这么站下去。果儿急忙忙倒退两步,用手扑拉着脑袋说:“你看你看,都怪你,把我弄得披头散发,跟个疯子似的。”

扣痂儿皮实,也不跟她嚼理儿,只是笑,笑得有点儿痞。果儿说:“你也学坏了。”两个人从曲里拐弯的户部街出来,果儿想:是他搂我的,不是我叫他搂的,就是平地起孤丁,也不能怪在我头上。

“要是你有事儿找我,就在老地方墙上画个三角,晚上八点钟我准到。”扣痂儿说。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找你的。”

两个人,一个左边拐,一个从右边拐,路过邮局,赶巧碰见桃儿打里边出来。“你给谁寄信呀?”她问。桃儿眨眨眼儿。“给谁也没寄信,就是进里边转转,看看报。”邮局里为配合市政府掀起的读报运动,特意在邮局里设了读报栏,所以桃儿才这么说。果儿的眼睛里露出怀疑的神色。“读个报,跑这么老远的来?”桃儿说:“是啊,怎么啦,犯法吗?”果儿使劲戳她的手指头,“你个倒霉孩子,气人没够。”就懒得再理她。桃儿见她不再追究,也轻松起来,挎着果儿的胳膊往家走。

“明天大姐夫单位开追悼会,你也得去,寄托我们的哀思。”果儿嘱咐桃儿,怕她马虎了。

桃儿怎么可能会忘?她就是把炝锅忘了,也忘不了大姐的事,小时候,大姐经常背着她去马路上看弹糖棉花的,她还都记得。她是夜个才记起炝锅的信,从兜里掏出来,都搓弄得褶子百囊了。炝锅在信里汇报了他的所有工作情况,一天不落,像一笔精细的流水账。

桃儿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真拿起笔来,又没词儿了,用牙咬了半天笔帽儿,才写了一行:我对你没什么太多的要求,只有一条,到回来的时候保证你全须全尾儿。最后,核对时发现错了一个字,涂了,显得不好看,她又换了张干净的纸,重抄了一遍。

“二姐,我正等着你呢,我这条给小外甥织的毛衣都织得了,就差一个袖了,总也上不好,你帮帮我……”果儿跟桃儿进了屋,梨儿赶紧迎过来,对果儿说。

桃儿自告奋勇,闹着“我来我来”,却叫她一边儿去,桃儿做活儿东翘棱西翘棱,拿不出手去。桃儿的脸立马变茄皮儿紫。果儿的手果然巧,三下五除二就把袖子织上了。其实,不光是梨儿,果儿跟桃儿也给孩子预备了一大堆穿的戴的,她们都想,要叫这个一落生就没了爹的孩子,比有爹的孩子过得还幸福快乐。瓜儿常常被她们对孩子的那种无微不至感动,桃儿她妈却说:“许是因为这孩子咱家的头一个,她们稀罕,就怕孩子多了,她们也没长性了。”

桃儿她妈显然是判断错误,她无法想象,这个孩子的到来,对果儿、梨儿,特别是桃儿,有多么大的震撼。桃儿仿佛觉得她一下子长大了,她有了责任感,不再是轻便单身儿,过去,最喜欢吃零嘴儿的她,买一把瓜子儿都开始掂量掂量,省着点儿吧,再凑凑,到下月底给孩子买双小皮鞋,而且自打有了这个孩子,她就再也没有撒过娇耍过嗲儿。姐几个最大的忌讳,就是提起四合,瓜儿一说,“孩子都能翻身儿了,这个没良心的四合,也不抽空儿来瞧瞧他,心真狠。”那姐几个马上集体替四合辩护,说他忙,说他在单位是骨干,离开他,突击任务就要受影响,等等。瓜儿没话说了:“只要他们的万吨水压机能成功,他就是一年不回来,我也情心愿意。”姐几个说:“就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家人,老老少少都围着瓜儿和瓜儿的孩子转,伺候好她,成了全家的中心任务,再说,还有个小心肝宝贝给她就伴儿,所以她一点儿也不寂寞。而在一边儿,有一个人虚忽着眼儿,对果儿她们几个一直横眉冷对,疑心越来越大,这个人就是桃儿她妈。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甭惦记着瞒我,我就觉乎着你们不对劲儿了!”她头一个提审的是果儿。果儿不认账:“您老又疑心生暗鬼了吧。”桃儿她妈说:“你们几个从小到大就是打打咕咕,从来就没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这些日子好么眼儿地变了,变得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这正常吗?”

“妈,听您老这话的意思,我们非得闹个你死我活,您才看着顺眼?”

“你别以为我缺心眼儿,缺心眼儿的是你爸,不是我。”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们没瞒您什么。”

桃儿她妈嚷嚷起来:“行,好闺女,你就跟你妈妈铁嘴钢牙吧——你真有两下子。”

“瞧您说的……”

“你出去遛遛,别在我跟前打晃儿,我烦你!”

轮到梨儿过堂了,桃儿她妈改章程了,用好言好语绕带她,娘俩儿挨着坐,她一会儿给梨儿拢拢头发,一会儿替梨儿掸掸后背上的土,她一通绕,打八里台子转十来圈儿,才转到南门脸儿来,她问:“你姐夫是不是出事儿了?”梨儿故意装傻充愣:“出事儿,出什么事儿?”她妈说:“那天,你姐夫他们单位领导来,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的,你说,他们跟你说什么了?”梨儿说:“就是有事儿,他们也得跟您说呀——您是一家之主啊。”她妈说:“你在医院门口买糖的时候,我就瞅见那俩女的嘀嘀咕咕地跟你屁股后边一起走了。”梨儿说:“人家是觉得空手来不合适,所以买糖块儿的钱他们非要出不可。”梨儿跟她妈正相反,而是拼命地从南门脸儿往八里台子转,尽量远离主题,你想——闭着眼纫针,怎么可能把针纫上呢,纯粹是白费劲。

“哼,养了半天,我养了一群白眼儿狼,连句真心实话都问不出来。”桃儿她妈终于绝望,不再糟蹋唾沫星子,转身走了。

就差桃儿没问了,桃儿她妈却已经没那个耐心烦了,那丫头,更难对付,成天肉不唧儿,扔锅里,也是个肉烂嘴不烂,还是打住吧。

“老头子,过来。”她招呼秦惠廷。

“我哄白眼儿玩呢。”

“先撂下,有话跟你说。”

秦惠廷只好恋恋不舍地把孩子送回到瓜儿怀里,嘟嘟囔囔地过来。“又有什么仨大油俩大醋的事儿啊?”

“小点音儿,”桃儿她妈把秦惠廷拽到一边儿,“你三瓣嘴儿叨叨什么呀。”

“好好好,我不说了,听你说。”秦惠廷说着,就去拉灯绳儿,秋天过了,白天也越来越短了。

啪嗒,灯泡憋了,大概是灯丝烧了。秦惠廷准备出去买灯泡,被桃儿她妈拦下了,说他:“你这个就是大手大脚,什么都讲究买现成的。”

秦惠廷没办法,只得踩着凳子把灯泡拧下来。

“把烧断的灯丝再搭上,不就能省几毛钱嘛!”桃儿她妈说。

秦惠廷照她说的去做。

果然把灯丝搭上,再拧回去,一拉灯绳,灯又亮了。

“你也是一家之主了,不能跟个败家子一样。”

“知道了,你的谆谆教诲,我铭记在心——说正经的吧。”

桃儿她妈几乎是咬着老伴儿的耳朵说:“你说四合真这么忙吗,忙得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四合这小子靠得住,怎么,你怀疑他……”

“不是我怀疑他,而是怀疑他们厂那几个同事,还有咱们家那几个活宝。”

秦惠廷不得不承认,他脑子不如他老婆转得快,要不是桃儿她妈提醒他,他根本想不到这些个。经老婆子这么一点拨,秦惠廷也觉得有点儿纳闷了,一个三天两后晌见不着媳妇就五脊六兽的主儿,一猛子几个月不照面,是不大正常。再者说,既然他们单位的别人能来,他怎么就不能叫别人替他一会儿班儿,他过来打一晃儿?除非是……秦惠廷越琢磨越后怕,不敢往下想了。“你打算怎么着?”他问桃儿她妈。桃儿她妈说:“实在不行,你就费费腿儿,跑一趟儿。”秦惠廷问:“去哪儿?”桃儿她妈说:“带两张饼,去四合他们厂,就说给他送饭去。”

“这也是个主意,不过,两张饼未见得够他塞牙缝儿的。”

“那就再加两张,到底瞅瞅他忙成什么样儿,总比咱们傻啦呱唧坐家里,人家说什么,咱们信什么。”桃儿她妈说。秦惠廷点点头,表示赞成。在他心目里,如果家庭是一座装满了神秘的大仓库的话,那么他老伴儿就是管仓库门钥匙的人,随便拿钥匙往锁眼儿里一捅,仓库门就豁然打开了。

“就这么定了,”秦惠廷说,“明天我先到药店露个头,就直奔四合他们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