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跟炝锅的那一笔账,有了模糊儿,桃儿的心情也明朗多了,又开始早来晚走,累着了,都不觉知。但是,两人见面仍然不说话,愣里八怔,依旧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式,可是走远了,又都拿眼神儿拉勾儿。就眼下这态势,二位就差有谁伸一指头,捅开这层窗户纸了,奇怪的是,谁都不主动去捅。

“我是个姑娘家,总该讲个礼路纲常吧,不能忒贱了。”桃儿这么想。

那么炝锅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说,桃儿也不知道,她只能旁敲侧击,从炝锅的哥们儿那里寻找答案。有人告诉她,炝锅他爸爸被捋下来以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本来嘛,平日里立眉立眼惯了,现在得看着人家立眉立眼,当然受不了,于是就老喝酒,劝也不听,醉了就撒酒疯,把炝锅揪心得够戗。心思不是心思,过去挺恋群的一个人,而今总躲着大伙儿,独往独来。桃儿很想帮他一把,又无从下手,只能干瞪眼儿。她请他们冰棍儿吃,求他们多陪陪炝锅,打打球、下下棋,来几把派司牌,那几个哥们儿都说小意思,没问题,可是桃儿还有个附加条件,跟炝锅玩只许输,不许赢,那几个哥们儿不干了,要干也行,就再给一人一棵冰棍儿——三分的不算,得是五分钱奶油的,平时桃儿的钱都拴在肋叉子上,这会儿大方了。“不就是奶油的吗,给,买去!”有时候,赶巧了,桃儿和炝锅狭路相逢,周围又没人,炝锅会告诉桃儿:“你左边的头绳松了。”桃儿也趁机鼓励他:“精神点儿,别叫人看笑话。”炝锅说:“看我笑话的也就是向凯他们。”桃儿赶紧声明:“人家这些日子可是从来没跟我说你一句坏话。”炝锅哼了一声:“他说,我也不在乎。”偏巧,这时候有人过来了,两人立马分开,各就各位。凭心说,她不待见向凯,却也不腻歪他,她真不愿意眼看着炝锅跟他成为冤家对头,和平共处就不行吗?为什么桃儿不急于把她跟炝锅眉来眼去的关系公开,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考虑到向凯,向凯对自个儿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万一知道她跟炝锅搞上了,一醋,拿炝锅撒火怎么办?她就等于是火上浇油了。

现在,桃儿体会到,搞对象太动脑子了。当初,她要拿眼下搞对象所走的心思,搁在学习上,她而今早成工程师了,顶不济也能在西站客运段当个段长什么的。最让桃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看她周围的小姐们儿搞对象都没那么费劲儿,连糊涂倒账的看自行车的小孙,都轻轻松松地把自个儿给嫁出去了,怎么到她这儿,就打折扣了呢?也许是她们的属相不合吧,她妈不就总给她念叨“白马犯青牛,鸡狗不到头,蛇虎如刀错,鼠羊两相愁,猪克猴,猴妨猪,龙兔泪双流”吗?听说过去批八字,讲究多着呢,幸亏是解放了,要不成一门婚事,麻烦也能把你麻烦死。他们厂有个嘎小子,又干脆又省事,直接把女方引到家里,就地正法了,然后再跟女方摊牌,要么你就告我,要么你就嫁我,两条路你任选。告?丢人不丢人!把他关个三年五载,他又溜达出来了,而她呢,一个叫人溜过门儿撬过锁儿的女人,谁还要?只得顺坡下,嫁给男方了,当然,总得哭上一抱,总得闹着要抹脖子上吊——炝锅要有这么两下子,下得去手,倒好了,省得她走不完的心思,就仿佛是拿纳鞋底子的针,刻萝卜花,且磨了,哪辈子才是个头啊。桃儿现在比炝锅还关心炝锅他爸爸的一举一动,他做了几次检查,他调到哪个厂当副书记,他带队到消费者的家去搞调查研究,等等,她甚至跟炝锅了解她家的情况一样,也跑到团委翻炝锅的家庭调查表,炝锅上有妈妈、奶奶,下有俩弟弟,妈妈在合成纤维厂保健站……当然,这一切既要瞒着炝锅,也得瞒着向凯,秘密进行。没承想,纸里包不住火,炝锅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一天,她到车间例行安全检查,炝锅突然对她说:“往后你别再背后动手脚了,那样多不好。”桃儿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我在你背后动什么手脚了?”炝锅说:“你叫那些同事处处事事都让着我,就仿佛我是个麻秸秆儿,一碰就折,其实,我没那么脆弱。”桃儿觉得倍儿臊得慌,一口否定:“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你别听他们造谣。”炝锅说:“不过,我还得说一声——谢谢你。”

炝锅这么一句谢谢,叫桃儿琢磨了好几天,比唱评戏的小花玉兰上台听了满堂好心里还舒坦。在家刷着刷着碗,想起来炝锅当时的表情和语气,就会停下手,寻思老半天,她妈就说她:“你是刷碗吗,饭嘎巴还在上边,猫盖屎!”她又得返工,她妈还是没完:“你稳当点儿就不行吗,这么忙忙叨叨的。”要不是姜奶奶的儿子来报丧,她妈不定怎么铆劲儿骂她了。

姜奶奶是晌午头死的,说是吃了一种什么鱼,毒死的。鱼是姜奶奶在鱼市买的,再去找,没人认账。姜奶奶的儿子过来磕个头,知会一声,就又奔别家去了。桃儿她妈冒冷子听了这个信,当下眼圈儿就红了,秦惠廷也一再说:“唉,人有旦夕祸福啊。”感慨一阵子,一家子穿戴整齐,往姜奶奶家赶,瓜儿看家。桃儿她妈对桃儿说:“人不能忒馋了,你瞅瞅姜奶奶,这就是嘴馋的好处,才六十几就没了。”秦惠廷对桃儿她妈说:“人都没了,你就甭说三道四了。”桃儿她妈这才住嘴。到姜奶奶家,向遗体行个礼儿,桃儿她妈还拉着姜奶奶儿媳妇的手哭了几声,才说:“姜奶奶这一辈子省吃俭用,不易,好在你们两口子还挺孝顺,足以对得起她了。”桃儿真佩服她妈这一点儿,嘴好使,正反都是她的理儿,刚才还说人家嘴馋呢,一转脸,就又省吃俭用了。姜奶奶就停在堂屋里,秦惠廷言明转天再来,就带着梨儿跟桃儿先撤了,留桃儿她妈帮着姜奶奶穿装裹衣裳,往太平板上搭,灵要停三天,还有不少的活儿了。

进家,掩上门,桃儿说:“我看姜奶奶的脸跟橘子皮一样,爸,人死了,是不是都那样?”秦惠廷一屁股坐下,捶捶自个儿的腿儿,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桃儿照照镜子,眯缝着眼儿说:“我恐怕将来不那样,我多漂亮啊。”瓜儿跟梨儿都偷着撇撇嘴,心话:臭美!秦惠廷说:“可别这么说,姜奶奶年轻时比你还漂亮,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又摩登,又雍容华贵,四十岁时还面嫩得跟二十岁的一样。”梨儿插了一句:“怎么她一下子就变得蔫皮耷拉了?”秦惠廷长叹一口气,絮叨叨地说:“岁月呀,无情啊,人无百年好,花无百日红,好时候就那么几年,一旦出溜过去,再想找回来,永远都不可能了。”

桃儿无法想象雍容华贵的姜奶奶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干脆她也不再去想。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唇边有一根根闪亮的汗毛,“真讨厌脸上长这东西,大姐,你能不能帮我绞了,就拿两根细线绳上下一拉,我看你就绞过,绞完特光滑。”瓜儿说:“傻妹子,那叫开脸儿,不是随便可以开的。”桃儿说:“摆什么谱儿啊,你就受受累。”瓜儿说:“不是我攀大,那得出门子时才能开。”桃儿一屁股坐在瓜儿的旁半拉,赌气说:“不就是找个大老爷们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瓜儿故意逗她:“那就找来一个叫我瞧瞧啊。”桃儿说:“不找是不找,要找就找他十个八个的!”瓜儿说:“呸,九九藏书网说大话,你也不怕跑肚……”这时候,秦惠廷说话了:“快别嚼舌头根子了,早睡,明个早起,你们都出去玩儿。”桃儿问:“为什么,好不容易歇个班儿,还不让睡个懒觉?”秦惠廷说,“明个奔丧的人准多,乱。”瓜儿说:“这么多年,没见她有什么亲的厚的来往呀。”秦惠廷说:“她们家是落魄了,亲戚都断道了,活着可以不见,死了再不照面就说不过去了——我不告诉你们了吗,她们家原来是个大户人家。”桃儿撅着嘴嗯了一声,一挑帘进里屋了。自打二姐果儿搬回去住了以后,梨儿就跟桃儿挤一炕睡了,打通腿儿。天越来越凉了,晚巴晌儿跑来跑去的,冻得慌。

第二天,姐妹几个还在打呼噜,她妈就把她们掴打起来,却对瓜儿网开一面,让她再迷糊一会儿。梨儿跟桃儿刚想牢骚两句,可是闻到一股股的喷鼻儿香,揉揉眼睛,一看,桌子上摆着蒸饼儿和炸糕,两人都叫了一声碰头好儿,惊奇地问一句:“妈,不过了?”她妈说:“不吃白不吃,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她们的屁股刚挨到板凳儿,她妈就走了,接茬儿去姜奶奶家帮忙。她们有充裕的时间,想去哪儿逛就去哪儿逛,姐俩商量的结果是,上劝业场。两人兜里的钱都加一块儿,有八毛零七分,她们仍然还是从劝业场一楼溜达到四楼,光够眼瘾,镚子儿没花,大概觉得这么不够本儿,后来在天宫电影院看了场电影《不忘阶级苦,永记血海仇》,一人破费五分,也算对得起劝业场了,没白逛它。一路上,就见桃儿起秧子了,梨儿一点儿气脉没有,半死不拉活儿,连话都懒得说。桃儿问:“你是怎么了,撒气啦?”梨儿说:“跟你说也没用,你办不了,所以不如不说。”这是故意激桃儿,桃儿说:“你总得告诉我什么事儿吧,我好知道我办得了,办不了。”梨儿努努嘴儿,说:“算了,你办得了,也不会去办。”桃儿的耐心烦儿是有一定限度的,她终于被戗毛了:“你到底说是不说,不说我可胳肢你啦。”梨儿万般无奈,只好对桃儿说:“你能不能去一趟把势家?”桃儿开始警惕了。“你不去,让我去,你想耍什么花枪!”梨儿把桃儿带到康乐食品店,用口袋里仅有的钱买了仨冰激凌,她吃一个,给桃儿俩。“你到把势他们家就说要找我……”接下来,如此这般这般,整个是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把桃儿都说傻了——梨儿这脑子,管材料库真是屈了她了,她得去国防部当参谋去,一根肠子八道弯儿!桃儿说:“走,要去现在就去,要不待会儿我就把你教我说的话忘了。”

两人坐电车,到了把势家门口,这回是桃儿掏的钱。梨儿离着还八丈远,就站住了。“你去吧,我在这等你。”桃儿壮着胆子,进去了。把势和把势爸爸妈妈见桃儿来了,都挺纳闷,连声问:“老妹妹怎么来了?”桃儿说:“我妈叫我来找我二姐,有急事。”把势他妈说:“梨儿这一阵子没来我们家呀。”桃儿说:“怎么会呢,她天天早早来,黑晌儿回。”把势他爸爸也过来问:“这是梨儿这么跟你说的?”桃儿说:“是啊,夜个干脆一宿就没回家。”把势爸爸妈妈大眼儿瞪小眼儿,直抖搂手,把势拄个棍子就往外挪蹭,他妈拦住他问:“你要干吗去?”把势说:“我去找她。”把势他妈急了,“小活祖宗,你上哪儿找去呀?”把势青筋暴流。“万一梨儿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把势他爸嘿唬他一句:“少说不吉利的话,解放十几年了,国家欣欣向荣,还能出什么事儿?”把势他妈也说:“是啊,没准是走亲戚串门子去了——我说她老妹子,你再辛苦辛苦,多扫听扫听,有了信儿麻烦你来告诉我们一声。”桃儿见大功告成,眨眨清亮的眼睛,爽快地说:“行,我再捋着清堂瓦舍找找。”说完,就走,把势他妈追在她屁股后边说:“记着,捎个话儿来。”“哎。”桃儿应承着,顺曲里拐弯儿的胡同,找她三姐去了。

一见面,桃儿就冲梨儿打个敬礼:“报告,胜利完成任务!”梨儿只哦了一声,两手揣兜里,掉头就走,一个谢字都没说,桃儿只好尾随其后。

“喂,你怎么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

梨儿也不答呲她,跟赶火车一样,一个劲儿往前走。

“好,从今个起,我长记性了,要是再管你的事儿……”

梨儿咯噔站住了。“再管我的事儿,你要怎么样?”桃儿说:“我就天打五雷轰!”梨儿说:“算了吧你,你以为你是王母娘娘呢,老天爷会听你的?”把桃儿气得脸儿煞白。见桃儿要翻脸了,梨儿扑哧乐了,上前搂住桃儿的脖子。“别上火,我是跟你闹着玩呢。”桃儿甩开她的胳膊。“去去去,甭碰我,你一碰我,我觉得硌得慌。”梨儿一边拾着笑,一边伸手去勾桃儿的手指头。“我妹子还真生气了,至于吗?德行,这么不识逗!”这回轮到桃儿使筢子了,仰着脸儿,凡人不理,腾腾地往前走。

“嘿,你今个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还有第二步呢。”梨儿说。

桃儿腾地站住了。“你还打算往我身上披虱子袄儿?”

“明个你再跑一趟,就一趟!”

“我的妈唉,还有完没完?”

梨儿见桃儿的表情,跟霜打了一样,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