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凯,我有话要跟你说。”

桃儿要跟向凯谈谈,一直没逮着机会,这天他们青年团员到发电一厂参观学习,桃儿见向凯嘎糗在最末一个,就过去跟他搭咯两句。

向凯总是笑眯眯的,就像咯吱他胳肢窝一样。“听说你这一阵子挺忙,也就没找你聊聊。”桃儿说,“我听说你比我还忙,一天到晚地开会。”两人就这么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浮皮蹭痒痒。

“向凯,你听到厂里有关咱们俩的传言了吗?”桃儿突然问一句。

“什么传言,说来听听。”向凯反攻为守。

“就说我跟你怎么怎么地了,”桃儿悄声说,“这不是无中生有吗——讨厌。”

“哦,你就是为这个犯肝气呀,嗨,人嘴两张皮,他们想说什么就什么呗,不过,”向凯咬着她的耳朵说,“这一切要是真的,我看也不错。”

“我才多大呀,就开始琢磨这个事儿。”桃儿说。

“要说也是,这么早就忙于谈情说爱,确实不像话。”

两人都是精豆子,一对牙岔子,就知道对方有多大的力道。桃儿揣摩,那些个闲言碎语,十有八九是从向凯的亲朋好友的嘴里流出来的;而向凯也明白,桃儿不怎么待见他,一颗心还留恋在炝锅身上。不过,两人都不说开了,紧着斗心眼儿。桃儿想,我宁愿嫁不出去,也不嫁你,免得人家说我势利眼;而向凯则想,我即使娶不到你,也不能叫你便宜了炝锅,临死找个垫背的……

“炝锅告诉你,他爸爸的事儿了吗?”向凯问桃儿。

“炝锅他爸爸怎么了?”

“大搞形式主义,被局里捋下来了。”

“什么叫形式主义呀?”桃儿真的不懂。

“他爸爸被市里抓了个会议多、会议空、会议长的典型。”

“开会也犯法呀?”桃儿直后悔最近没读报。

“市委正抓这个,不办事,光开会,有事没事,半天完事。”

桃儿问向凯:“说了半天,炝锅他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这你都不知道?咱们局的副局长呗!”

“哦,你舅舅就是顶了炝锅他爸爸的坑儿?”

“嗯。”

完了,完了,还以为就向凯是个少爷羔子呢,敢情炝锅也是!

看来,这个势利眼的膏药贴身上是揭不下来了。

要不,干脆叫他们都滚,滚得远远的。

她又舍不得……这恐怕是桃儿从小到大碰到的最挠头的一件事儿了,怎么办,怎么办,谁能告我怎么办呀?

她盼着梨儿快回来,将一切都讲给她听,不藏着掖着,叫她开动脑筋,给自个儿好好地参谋参谋。

得亏转天,梨儿就滴拉甩挂地回来了。

满打满算,也就三天没见,梨儿变得面黄肌瘦,乍一看,跟个刀螂一样。

桃儿原本准备升堂来着,审审她这些日子跑哪儿打游飞去了,可是一瞅她那倒霉德行,就心疼了,问她:“怎么打蔫儿了?”梨儿进屋灌了一缸子凉白开,抹抹嘴儿,有气无力地说:“这一回我可崴泥了。”桃儿问道:“出事了?”梨儿点点头,两手蒙住眼睛,哞哞地哭起来。桃儿心里咯噔一下子,莫非是遇到了大麻烦,不然梨儿不会哭天抹泪的。

“把势中风,半身不遂了。”梨儿说。

“他一个小毛孩子能得这种病?”

梨儿告诉她,把势连赶罗了好几天,一身的汗,半夜在阳台上一躺,就睡了,叫风一拍,就嘴歪眼斜了。桃儿搂着梨儿的肩膀,挨着她坐下,喃喃地说:“他这么一翻白,就把你给撂旱地儿上了——你怎么办呀?”梨儿拨棱拨棱脑袋。“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在桃儿的印象里,把势的人性不坏,除了脖子黑点儿,没包涵——他每回洗脸都是抹巴抹巴就得,梨儿说他是黑老婆,洗脸不洗脖儿。“你这些天一直在他哪儿扑腾?”桃儿问她三姐。“是啊,他爸爸妈妈都快六十了,也蹦达不过来。”梨儿说。

“我歇两天,跟你倒班儿摆弄他吧?”

“就怕你忙来忙去,累得慌。”梨儿说。

“嗨,咱们是谁跟谁呀。”桃儿替她捋了捋额前的齐眉穗儿。梨儿跟她叨咕说,那天,梨儿到把势家,见老两口子正犯愁,瞧见梨儿来,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她,梨儿说,先别想这些个了,把病人伺候好了是真的,这些日子,梨儿光在把势跟前逛悠了,除了崴屎崴尿,差不多的活儿她都包圆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硌应。把势不认人,就会流哈喇子,却把他的爸爸妈妈感动得什么似的,天天念叨梨儿这闺女怎么怎么仁义……

“走,你带我去看把势。”桃儿拉着梨儿的手说。

“这会儿,他睡了。”

“你领我认认门儿,就回来歇着。”

“那就走吧。”

半道儿上,桃儿转悠到一边,把兜里的钱都翻出来,数了数,够买两瓶罐头的,自个儿揣起来一毛钱,留着吃早点,别的都买成了奶粉。显得大方点儿,别叫三姐说我涩不达儿的——桃儿想。

“来就来吧,还花什么钱呀。”把势他妈在观察室里正给把势擦胸脯子,见她们姐俩儿,赶紧给把势拿被单字盖严实了,在闺女家面前光着,看着不雅。

“你是桃儿吧?”把势突然张嘴说话了。

“这可神啦,我伺候他好几天,他都不言语一声。”梨儿说。

“这也是巧劲儿,梨儿姑娘你可别过意!”还是把势他妈老繃,顾及周全,生怕梨儿挑眼儿。

“没事儿,我三姐大气着呢,”桃儿见缝插针,赶紧夸梨儿两句,“她度量宽敞得邪乎,小时候就总让着我。”

“你就少说两句吧,又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梨儿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

把势伸手拉住梨儿的胳膊,半天,光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把势他妈见儿子有救了,高兴得直掉泪。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呢。”把势说,说话还是不顺溜儿。

把势他妈拉着桃儿的手,到走廊上去,给把势和梨儿腾空儿,免得碍眼不拉的。“你是秦家四丫头吧?”老太太问。桃儿点点头。“哎呀,真是一个赛一个,都这么俊,小脸红不叽儿的,招人喜欢。”把势他妈说。

“大娘,连着好几天,您老也没睡个好觉吧,瞧您眼睛通红的,快回去歇着,我跟我姐在这盯着。”桃儿说。

“我们把势真是好命,摊上你们这么通情达理的一家子。”把势他妈说。

“您就甭客气啦。”

把势他妈提溜着菜篮子,甜丝丝儿地家去了,家去还得做晚上饭。“你们小姐俩儿等着,等着大娘给你们大饼摊鸡蛋。”送走把势他妈,桃儿才开始注意把势,虽说他能说一两句话,神志也还清醒,可是眼睛有点儿凝,不灵便,就偷偷地对梨儿说:“我怎么觉得他愣拉各叽的呀!”梨儿一把将她拨拉开,顺手掐她一把。

“他才从阎王小鬼那逃生,还迷糊着呢,哪儿能跟你一样八面见线的精不够儿。”梨儿塞打她一句。桃儿撇撇嘴儿说:“干吗,干吗,干吗,你们俩还八竿子打不着呢,就这么护着他呀。”

“你甭瞧他口齿不伶俐,心里什么都明白。”梨儿说。

“嗯,我都明白,你要欺负我,梨儿就给我拔撞。”把势里里啰啰地说。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变得跟缺心眼儿一样,再加上他身上穿的那件屎色的背心,叫桃儿看着倍儿淹心,酸得慌。

“他要是总也好不了怎么办,你就这么巴巴儿地伺候他呀?”待把势又迷糊过去,桃儿问梨儿。

“现在还顾不了这么多,先把人救过来再说。”梨儿说,一晃几天的工夫,她仿佛噌的就长大了,做事有主心骨了。她一边跟桃儿说话,一边揉她的脖力盖儿,她是站得太久了,腿肚子转筋了。

“这里忒热,又没个电扇,得换个正式的病房。”桃儿说。

“病人多,只好等,等人腾地界儿。”

“哪来的这么多重病号啊,还非得给咱塞到观察室来?”

“就是小病,人家也愿意住个宽绰的地界儿呀,反正是公费,国家掏钱呗。”梨儿说。桃儿不服气,就捋捋袖子,找大夫去了,还好,大夫见这么一个扯闺女,明摆着就是找别扭来的,也不跟她费劲,答应明天就把病人挪病房去。

桃儿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回到观察室,见把势他妈给她们送饭来了,看来够赶罗的,把势他妈手上的醭面都没顾得洗。饼还烫嘴,鸡蛋也没少搁油,咬一口往下滴答。桃儿把明天挪病房的事儿跟把势他妈说了,把势他妈连说“这就好了,这就太好了”。

“你们回吧,别叫家大人惦记着,晚上你大爷过来守夜。”把势他妈直轰她们俩。

“要不,叫我三姐回去眯一觉,我跟大爷在这倒班儿。”桃儿总想替梨儿多分担一点儿。

“闺女家家的,在这守夜,怕你家里不放心。”

“那行,我明儿事先跟我妈请好假。”桃儿说。

“把势今个强多了,你要是前两天见了,非吓出一身白毛汗不可,眼看就不行了似的。”姐俩儿往回返的道儿上,梨儿说,仿佛还有点儿后怕。

天儿好的时候,马路边都拴起绳子,晾衣裳,风一刮,就像万吨油轮上的万国旗,迎风飘扬,到晚上,住户才往回收,有时候忘了,就一直挂一宿,也没见谁家丢。不过,月科孩子的东西,晾外头万万不能忘,赶紧收回去,据迷信的说法,夜里不干净,所以不能隔夜。其实,孩子的尿片子不收回去又有谁偷啊,白给也不要——当然,不是怕偷,就是个风俗例儿。姐俩儿推着车,溜达着,便道上不少白话蛋在扯淡,张家长,李家短,七个蛤蟆八只眼,每个人手里都摇个大蒲扇,一半是扇风,一半是轰蚊子。桃儿怕梨儿心里起急,就想宽慰她,说些败火的话:“三姐,别愁,备不住他十天半拉月就好人一个啦。”梨儿说,“我现在寻思的不是这个。”桃儿追问了一句:“你寻思的是什么呢?”这时候,过去一辆拖拉机,暴腾得尘土飞扬,呛鼻子。桃儿捏着鼻子说:“马路上也不知道洒点儿水。”梨儿说:“想得倒美,一到夏天,咱们喝水都紧张,还舍得往路上洒,哪年一到这时候,咱们不提倡节水呀。”说着,嘭的一声炸响,姐俩儿吓一激灵,仔细瞧,原来是爆米花的,一个孩子手里端着一碗米,排队等着,轮到给谁爆的时候,谁就嘱咐一句:“你多给我多放点儿糖精。”爆米花的拿搭在肩膀头子上的手巾擦擦汗,答应一嗓子:“好嘞,你说多放糖精咱就多放糖精。”快到家了,梨儿叮咛桃儿:“你张嘴就来的毛病可得给我扳一扳,别逮什么都跟咱妈说。”桃儿不乐意听了:“叫你这么一说,我成什么了——我有这么半啦各叽的吗?”梨儿又赶紧哄她:“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要不这样,我是傻笨儿笨儿,这下总行了吧。”桃儿拿梆子头顶了梨儿一下,说了句“德行”,笑了。

大姐瓜儿在门口,正跟咕棒槌说话,咕棒槌骑个车,一脚踩着脚蹬子,一脚搁在马路牙子,桃儿跟她不熟,只蹦蹦达达见过两回。

“你们好几天都没着家,哪疯跑去了?”瓜儿问。

“单位忙,你怎么不让这位姐姐家里坐?”梨儿问。

“不啦,我这就走。”咕棒槌谦让着,她跟梨儿和桃儿在一个学校毕业,却比她们大一年级。桃儿支车的时候,对梨儿说:“这位姐姐上学时老旷课,每回的理由都不一样,老师总说她编巴造魔儿会来故事儿。”

“你俩妹子多俊啊,长得。”见梨儿跟桃儿进屋了,咕棒槌说。瓜儿代她妹妹谦虚道:“嗨,一个病病殃殃,一个疯疯扯扯不着调。”

那天,瓜儿陪着咕棒槌去了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夜个结果出来了,她一切正常。

她把化验单子往小姑子跟前一拍,叫她们瞧瞧,还敢那么不觉闷闲言碎语吗!

“小姑子立马就傻眼了。”咕棒槌对瓜儿说。

“这下,你就可以挺直腰杆子了。”瓜儿说。

“可是,我爷们儿跟我来劲儿了,他不低三下四不说,还跟我怄气,一天没答理我。”咕棒槌说。

“怎么还有这么不挨盘儿的男人?”

“他嫌我给他栽面儿了,我想跟他说理吧,他还骂街,骂我不够揍。回娘家,跟我妈一说,她也斥打我,说我刺儿皮。”咕棒槌一脸的水深火热,“现在,我爷们儿也不跟我一炕睡了,你说怎么办呀?”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瓜儿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咕棒槌眼下是捞面没了,光剩下菜码儿了,正找不着人交心,揪住瓜儿就不撒手,磨磨唧唧一晚上,结果,瓜儿光戳在一边听她扯臊,连给孩子织的毛衣袖都没上好,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