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突变

泰外库痛斥尼牙孜与库图库扎尔

老地主玛丽汗带来惊心动魄的消息

章洋惨淡经营、苦心组织的对于伊力哈穆的“批斗”,其实是建立沙上的楼房,在“二十三条”的冲击下,摇摇晃晃,垮局已成。

一切不符合客观实际,不得人心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尽管一时也咋咋呼呼,煞有介事,到时候,生活的浪涛翻卷,神气的庞然大物肢解破碎,化成一摊泡沫,涨潮落潮,风风雨雨,而后云开日出,金光万道,长河滚滚涌流,泡沫荡然无存。

“二十三条”的学习讨论一开始,对伊力哈穆的“批斗”就停顿下来了,并且从此一蹶不振。中国人民乃是富于政治经验的人群,新疆的少数民族也不例外。一九四九年以来,所有的人都学会了从中央文件中听出一个“严”与一个“宽”字的区别来。恰恰维吾尔语中的“宽”字,直接用的就是汉语借词“康”。如果大家从文件中嗅出了“严”的气息,这时候大多一声不吭,你揪谁斗谁都不足为奇,而一旦他们嗅到了“康”或者“宽”,好了,他们敢于白雪说白,黑炭说黑,据理力争,弘扬常识了。

似乎毛主席也知道这一点,要不就是由于路线斗争必须批“桃园经验”以打击特定人士的玄机,他下令要把“二十三条”贴到每一个生产队,要把政策直接交给人民,也就是自然而然地打击了前一段时间执行推广“经验”的各地的社教工作队。直接依靠,打击对手,这是一手很漂亮的活儿。如此这般,“二十三条”一出来,包括爱国大队其他生产队的社员群众,对章洋、七队工作组的工作提出越来越多的异议。许多人直截了当地提出,伊力哈穆没有四不清的问题,不是阶级敌人,他是无产阶级的好儿子,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而恰恰是章洋的骨干库图库扎尔,倒很有一点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味儿。

这是中国政治生活上的一种命名法则,认祖归宗即上纲的法则。有时是确实如此,有时是碰巧撞上,有时是生栽硬扣。“名”即概念归属即帽子决定成败,帽子比头更清晰也更重要。天晓得个中奥妙,反正现在是“二十三条”对伊力哈穆有利,对章洋不利。同时在我们的政治生活中也常常碰到在某件事某个文件上的巧合:你的某一项言行,别提如何符合某个文件的需要了,于是你正确上加正确、让领导喜欢上加喜欢了一回。下一次,同样的事件类型,同样的反应机制,同样的性格逻辑,他或她的碰巧变成了完全的触霉头,人们称之为撞上了枪子儿,你的某一项完全类似的言行,赶巧碰到的是文件批判的对象,是领导提倡的东西的对立面,是领导最最愤慨的东西的样板,那么你碰到的命运是自取灭亡。

但是,章洋不退让,他已经弄假成真,他已经骑虎难下,他自以为是带着阶级感情嫌富爱贫,除强济弱,他白眼珠发红,黑眼珠冒火,一心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正确的第三还是正确的。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我是正确的,我就是正确的,我一直是正确的。在社教工作干部的会议上,他虽然抽象地承认了大多数干部和群众是好的,承认了调查研究和依靠群众的必要性,但是他并不承认他在七队搞颠倒了。这里,他还多了一个优势。这就是“先下手为强”。他已经下了手。伊力哈穆之被“批斗”与库图库扎尔之被信任,都已经是既成事实。既成事实具有一种类似物理学上的“势能”的不可低估的力量。推翻这个既成事实吗?否定前一段他的工作成绩吗?没有那么容易。

你说伊力哈穆没有唆使艾拜杜拉打人吗?你说伊力哈穆没有破坏泰外库的家庭和爱情吗?你说伊力哈穆要求自己很严格,从没有多吃多占吗?你说伊力哈穆在大队没有和里希提勾结在一起搞宗派,排挤大队长吗?你说在一九六二年的风浪中,伊力哈穆很坚定、很好,他对乌尔汗、廖尼卡……的关心和帮助是为了党的利益吗?拿证据来。有这个证据吗?这不一定,群众的反映吗?那很难说。这样,章洋反倒成了检察官,成了审判员,成了把关的监督哨。你很难说服他承认伊力哈穆是无辜的,是好的。他的逻辑是,先假定伊力哈穆是有罪的,然后搜集符合这个“有罪”的前提的材料,然后得出他“有罪”的结论,这就是定论,这不需要什么证据,不需要如何慎重,也不需要防止什么“副作用”“不良影响”。但是,你现在说伊力哈穆无罪吗,那可不得了,说谁谁无罪,那似乎是鉴定一个奇特的新发明,设定一个危险的新规程;这里,每走一步,每写一笔一画,似乎都会给运动(其实是给他个人)带来灾难,他抵抗着,顽强而又苛刻。其次,他的逻辑的第二个方面是,根据现在的“三十二条”和实际情况,本来是可以不“批斗”伊力哈穆的,但是,既然前一段已经批斗了,就不能轻易取消这一“批斗”。

而对于库图库扎尔,他的态度正好反过来。

就在这种社员会议上,意见越来越一致,而社教工作组会议上,两种意见陷于僵持的情况下,泰外库在社员大会上发言了。他已经沉默了好几天。在这次发言以前,他专门理了发,刮了脸,换上了新帽子。他说:

“我要谈一谈事情的真相,我不希图原谅;家乡的老人和母亲,兄长和大姐,领导和邻舍,请你们判断,请你们惩罚!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用盐和茶哺育了我的故乡!对不起工作组!对不起伊力哈穆哥和米琪儿婉姐,也对不起章洋组长!

“请看,这有多么卑鄙,多么下流!多么恶毒!他们为了打击伊力哈穆哥,为了把咱们队、把大队、把四清运动搞乱。他们无中生有,制造无耻的谣言!他们看中了我这个傻瓜,我这个废物。是尼牙孜拿走了我写的一封信。他们反而说一切是米琪儿婉姐说的和做的。他们挑拨我……

“但是,我不能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他们的挑拨上。如果我脖子上还长着头,如果我胸腹里还有心肝,如果我还是个人,我本来不应当那样暴躁,那样疯狂,那样瞎了眼、昏了心,把匕首柄交给别有用心的恶人,而把刀尖捅向我的兄嫂、我的友人,捅向处处帮助我、照管我、怜惜我而且教育我的伊力哈穆哥和米琪儿婉姐!”

泰外库流出了眼泪。他任凭眼泪在面颊上流淌也不揩拭。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的眼睛也红了。还有许多妇女抹着眼泪,包括那些原来热心地传播流言的娘儿们。

“他们都称赞我是‘真正的维吾尔男子’,够了,这种狐狸的赞美!够了,这种一文不值的假英雄称号!啐!

“现在,我已经弄清了一切,全是阴谋,全是诡计,全是凭空捏造。

“说什么伊力哈穆哥害死了尼牙孜泡克的牛,不是的。牛是我宰的,一点没病,比尼牙孜本人还强壮。昨天他亲口告诉我,他宰牛的目的是为了高价卖饲草,加上牛肉钱可以有赚头,反过来还可以栽赃诬陷……

“说什么伊力哈穆哥唆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尼牙孜亲口告诉我,这是一种政治手段,是百分之百的谎言。

“是谁给尼牙孜出了这些主意呢?是谁充当尼牙孜的后台呢?自己站出来!

“说什么积极参加运动,向‘四不清干部’作斗争,昨天,库图库扎尔大队长亲口告诉我,一定要和伊力哈穆斗争到底,因为伊力哈穆已经姓了王姓了赵,因为伊力哈穆一心向着外人,他说只有他才是保护维吾尔人的利益的……

“章组长,咱们到底干了些什么?打击了谁,保护了谁?我还写了什么对伊力哈穆的控告信,这太可耻!当时我喝醉了,有一条毒蛇缠上了我,当然,我不想减轻我自己的罪过。我犯了诽谤罪,我变成了不分好歹,忘恩负义的诽谤者,我要求大队支部和工作组,要求乡亲父老制裁我,该割舌头就割下舌头,该割耳朵就割下耳朵!

“但是,那些个毒蛇,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家伙,你们已经露出了尾巴,收也收不回去了,赖也赖不掉了。拿出点男子气概来。别那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自己说说,到底要干什么嘛……”

泰外库的发言像一枚炸弹一样地在会场上爆炸了。许多人听了觉得非常痛快,点头称是,而且不断地叹道:“瞧这!瞧这!”有的越听越气,攥紧了拳头,在泰外库发言结束的时候应和着喊了起来:“说得好!”有的目不转睛地盯望着泰外库,随着泰外库的悲、喜、怒、恨而悲、愧、怒、恨,同时从头至尾,又用目光鼓励着,支持着泰外库把话说完。这是绝大多数人的反应。

当然,也有人并非如此。章洋非常意外,十分迷惘。他悄悄地对尹中信说:“这些个维族人让人摸不透,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叫我们怎么办?”尹中信对他这种把自己工作上的迷误归之于兄弟民族的民族性的弱点的说法非常不满,严厉地瞥视了他一眼。精通汉语的别修尔和玛依娜尔也听见了他的话,交换了一个不满的目光,斜着瞅了章洋一眼。这三个人的眼光使章洋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悄悄低下了头。

麦素木的心怦怦地跳,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应付最不利的情况,并且庆幸自己并没有特别重大的、要害性的辫子落在别人手里。只要库图库扎尔不出卖他,他最多承认自己对伊力哈穆有些不满——对了,是由于盖房打院墙占地的事件——仅仅是个人的不满,因此说了一些“不利于团结”的话。对,防线就修筑在这里,个人不满与不利于团结,再不能后退一厘米。

……有两个“无罪”的人听了泰外库的话却特别紧张、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一个是阿西穆。前一段因为病他没怎么参加会,伊明江对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写信的事情及由此而引起的风波有意识地瞒着他。但他多少也风闻了一些,心里结着一个疙瘩。没想到泰外库提起了这个事情,他感到自己竟成了会场上最不名誉、最抬不起头来的人。泰外库对库图库扎尔的揭露也使他大为震惊,倒不是因为库图库扎尔是他的弟弟,他们俩早已经是油与水的关系,互不相混了。使他害怕,使他战栗,使他两眼发黑的是另外的原因,是他千方百计想埋葬掉、想躲避开的一个镜头,一个记忆;谁想到,就像贮酒一样,时隔越久味道就越加浓烈,阿西穆在会场上像一片落叶一样地簌簌发抖……

另一个人是乌尔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难道还没有到时候吗?冲上去,揭露他,控诉他……

有几天了,库图库扎尔一直很不舒服。他眉头紧皱,心率过速,常有恶心和漾酸水的感觉。一连好几天了,里希提被公社公安特派员塔列甫叫去了。那天的电话是库图库扎尔接的,他听出了公安特派员的声音。塔列甫找里希提,里希提不在,库图库扎尔自报了名,塔列甫却没有向他吐露一个字,库图库扎尔又说:“章副组长在呢。”塔列甫却说:“噢,没事了。”挂上了电话。什么事瞒着他们?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狐疑。下午,他借故去到了公社,他看见塔列甫的房门紧闭,窗帘拉下,从缝隙里隐约看到了里希提、赵志恒、尹中信的身影。第二天早晨,章洋忽然向他询问了有关伊萨木冬偷麦子的情节,并且透露说,伊力哈穆曾经向县委书记反映库图库扎尔有若干嫌疑,特别是,曾引用乌尔汗的话,说是丢小麦那天夜里把伊萨木冬叫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库图库扎尔。

库图库扎尔这才知道乌尔汗已经将他揭露了。他按照早已准备好的反击办法,一口气叙述了各种情况,一口气列举了许多证人,一口气“揭发”了乌尔汗的十恶不赦之罪和伊力哈穆与她的见不得人的关系。看样子,章洋仍然是信任他的,章洋谈这个情况的目的仍然是为了对付伊力哈穆的进攻。于是,他建议举行了对乌尔汗的“审问”和逼供、诱供。意外的是,这个平素比石头还沉默,比绵羊还驯顺,比泥团还便于捏过来揉过去的乌尔汗表现了惊人的固执。任凭他和章组长一唱一和,一打一拉,讹诈威胁,怀柔劝诱,她始终不肯对伊力哈穆进行哪怕是一点一滴“揭发”,这使他十分不快,甚至觉得是不祥了。

……谁知道天上又掉下了个“二十三条”,共产党的这一套实在厉害!他给共产党当干部已经十五年了,他不怕开会发言,不怕做总结,不怕挑战应战,不怕任何漂亮的词句——不管听起来有多么“左”,怕只怕共产党讲实事求是,共产党只要一讲实事求是,他那一套适应气候的伪装就要被剥落!

最近的事情,虽然看来一切顺遂,库图库扎尔仍然是六神无主,心里乱糟糟的。情况之坏从他吃“那斯”上可以证明。过去,这种口含的烟草丸子给他带来许多的乐趣;可最近呢,一放到嘴里便只觉得又苦又臭,不等融化便又吐了出来。他这回是真的要垮了,病了……

麦素木以真面目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被完全捆绑在“那边”的战车上;这太危险、太可怕了。他失去了若即若离,左右逢源,如鸭出水,了无形迹的优越性。章洋的易于就范,以他的老谋深算看来,也并非全是吉兆。因为这说明,姓章的乳臭未干,幼稚可怜,说不定什么时候被别人用一口气吹倒或用一个指头打翻。

解放以来,他已经经历了不少风云变幻。他安然保存下来了,他庆幸自己的得计,却也感到自己生存的地盘是在日益缩小。土改当中镇压了马木提乡约和依卜拉欣恶霸,民主改革以后取消了妓院和赌场;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中取消了土地的私有和工商业的资本主义的私有制,连他熟悉的那些卖酥糖和红鸡蛋的老同行,小摊贩也被纳入了社会主义商业的渠道,后来又取缔了冒名骗钱的野阿訇和私设的地下经文学校;整风中打击了农村的反社会主义势力,整党中清洗了蜕化变质的党员,反修教育中揪出了一小撮代理侵略和颠覆者的家伙;城市五反中惩戒了他的一些能干的朋友……当然,也有些运动中受打击的明明是一些好人,这使他十分开心。每一次运动,每一次斗争之后,他在庆幸自己的幸免之余,也感到他脚下的土地又缩小了一圈,浪花已经溅到了他的身上,下一个浪潮就该轮到把我淹没了吧?这个丧气的想法始终离不开他的脑际,像一条毒蛇一样地缠住了他的全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钳已经张在他的两侧,再一夹,他就该变成肉泥了。

夜半,他常常惊醒。惨叫声使自己听了都毛发倒竖,倒不能不佩服帕夏汗,因为,睡在他的枕边的她,却从来听不见。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末日将临的感觉迎接了“四清”的开始,然而,他必须挣扎,必须奋斗,必须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运动开始后章洋的一些假“左”极“左”的做法给他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最好机会。这当中虽然也有挫折,譬如教给尼牙孜去陷害艾拜杜拉和伊力哈穆的事露了破绽,库图库扎尔本来紧张起来了,但是章洋却一心与伊力哈穆斗争到底,此外的事他视如不见,听如未闻。紧接着,泰外库上得多么精彩,真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决不能让已经到了手的良机白白丢掉,他库图库扎尔也冲上了第一线……谁想得到……其实,以他的经验,他本来应该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本来应该有所收敛,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没有退路了,他只能不顾一切地拼上去,能咬住谁就咬住谁,能捞点什么就捞什么。好在,至少是从一九六二年以来,他每天都在准备着,思考着,一旦发生被揭露,被揪出来的情况,应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并予以反击。

于是,在泰外库发言以后,他略一思忖,举手要求发言。

章洋立即压住了其他要求发言的人,宣布让库图库扎尔发言。

他说:“……泰外库刚才是捏造,我根本没有和他说过那样的话,他说谎,他骗人……他说谎骗人。是由于伊力哈穆在牵线……”

许多人站了起来,泰外库更是气得手直哆嗦,他想象不到一个像库图库扎尔这样仪表堂堂的男人、大队领导干部居然能够矢口否认明明是刚说过不久的话,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因为他找不着一个旁证可以证明他泰外库没有说谎。

伊力哈穆声音不大,却是清清楚楚地挥手说:“坐下,让他说完!”

库图库扎尔继续说:

“泰外库根本不是好人,他是一个非常反动的地方民族主义分子!一九六二年,正是他给盗窃犯提供了车辆!正是他挑起了反汉的死猪事件;他政治上极为危险,他是修正主义的应声虫,那么他为什么能够不受惩罚呢?就因为伊力哈穆在政治上是和他一致、和他共鸣的;伊力哈穆千方百计地包庇他、保护他,泰外库这只小鸡躲到了伊力哈穆这只老鸡的翅膀底下。但是,他们俩之间又有矛盾。因为伊力哈穆挖掉了他的老婆!为了得到伊力哈穆的包庇维护,泰外库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哪一个人肯用老婆作代价换取什么东西呢!所以,泰外库在夺走了一个老婆又要破坏他的第二个老婆的时候,他不再忍耐了,他反抗了,我们同情了他。他也确实应该得到同情和支持……但是现在,他又变了。他为什么变了;新的‘文件’下来了,中央文件将指导我们和阶级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阶级敌人要进行垂死的挣扎,他泰外库重新投到了伊力哈穆的怀抱,他就是这样一个反复无常、前后矛盾的小人,一个醉鬼,一个二流子,一个修正主义分子和地方民族主义分子,我们要警惕呀,亲爱的同志们!”

会场哗然。“为什么乱扣帽子?”“拿出事实来嘛,一件一件地谈嘛,不要用大帽子吓唬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

“瞧,简直乱成了一团!”散会以后,章洋噘起嘴来,嘟嘟囔囔。

“看来,库图库扎尔的戏快唱完了。”尹中信说。

“怎么?”章洋皱起了眉头。

“走吧,”尹中信说,“公社赵志恒同志和塔列甫正等着我们呢。把伊力哈穆也叫上。”

“干什么?”章洋有点发呆。

“快去叫上伊力哈穆啊。去了便知道了。”尹中信略带嘲笑地说。

库图库扎尔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家,搞得自己身陷重围,左突右挡,最后变成一片混战,这是他的悲哀,又是他的胜利。下一步会怎么样呢?该死的木拉托夫啊,许下愿一两年、三四年就回来,可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呢?真像俗话说的,宁可要一元的现款,也不要一千元的许诺!

他回到家里。帕夏汗还在喝酽茶。他不理老婆,倒头便躺了下来,却又不想睡。

“现在就睡吗?来,让我铺上被。”帕夏汗说。库图库扎尔摇摇头,又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听着风声、炉火声、狗叫声,惶惶不安。

帕夏汗独自喝着茶,一边喝着一边呻吟,她呻吟起来是颇有滋味的,高高低低,强强弱弱,虚虚实实,既不是唱歌,又不是祷告;既像唱歌,又像祷告。这个库图库扎尔已经听之多年的,十分熟悉的回旋曲突然使他心烦起来,他大喝道:

“别哼哼了!”

他转过头去,不看帕夏汗的惊愕的眼睛和抖动着的多肉的脸。他想起了自己的“心脏病”,好长时间了,他忙得连药也忘了吃了。他睁开眼,为了弥补刚才突然粗暴吼叫的过失,努力用温柔可亲的调子说:“请把郝玉兰给我的药拿来!”

“什么药?”帕夏汗完全忘记了。

“你怎么忘了?一个黑瓶里的,治心脏病的。”

“我的天,一年多以前的药,现在又想起来吃了。”帕夏汗小声怨叨着,开始找药。翻箱倒柜,掀席卷毡。她放东西本来就没有一定的地方,何况又隔着一年!找得屋里尘土飞扬,库图库扎尔没法呆下去,为了躲避她的搜索的锋芒,他推开了房门,他一出门,恰好听见后院咕咚一声,活像一个装满了土豆的口袋被人从空中抛到了地上。

“有人!”库图库扎尔大惊,本能地抄起了摆在门楣旁的一条扁担。

从海棠树后出现了一个黑影,远看像一个椭圆形的球。

“谁?”库图库扎尔低声地、十分紧张地问。

“别怕,是我。”一个嘶哑的女声。

库图库扎尔吓呆了。原来是地主婆子玛丽汗!

“是您。您怎么过来的?”

“跳墙。”

“跳墙?”库图库扎尔更惊骇了。

玛丽汗直了直腰。她说,“我其实并不怎么驼背,但是我每天弯着腰,免得忘了那压着我的共产党和人民公社。”说着,她自己拉开了门,走进去,四面瞭望了一下。

“您的日子不错啊,我的大队长,”玛丽汗说,声调里充满了无望的凄凉,恶毒的嘲讽和疯狂的仇恨。“您的鸟笼子怎么不挂了?”她问。

库图库扎尔无心和她多话,不满地问道:

“您怎么敢到这里来?您要干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玛丽汗阴沉地说:“伊萨木冬回来了!”

“谎话!”库图库扎尔像第一次挨皮鞭的马驹,他跳了起来。

“我亲眼看见的。”

“让魔鬼挖去你的眼睛!”

库图库扎尔向玛丽汗冲去,好像一个行将行凶的打手。

“请不要急躁,”玛丽汗恶毒地把目光斜着一瞥,谁也不看,念念有词地说了起来。而且,她习惯地又弯曲了腰背,使库图库扎尔一阵寒战。“在我的小院子的西北墙角,堆着一堆烂砖土坯和柴火,柴火堆得比院墙高出许多。我在柴火上头扒了一个洞洞,从那儿我可以向外看老远,外人却看不见我。这就是我的瞭望哨口。我没有事就要到那里去看一看。看看庄子上有什么动静,看看世道有什么变化,看看有没有骑兵突然出现在伊犁河沿……”

“别废话了!”

库图库扎尔挥了挥手。

“不是废话。木拉托夫临走的时候亲口对我说的。正是为了他的这句话,我才留住了这一口气。今天夜晚,大约在一个半小时以前,我看见从土路上走来了一个穿着长棉袷袢,肩上扛着马褡子的男人,他走路的样子看着很眼熟,由于天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一面走一面停下看看,最后走到了乌尔汗的房门前,他又停下了。乌尔汗开会还没有回去。我很纳闷,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男人到她家去?他在身上摸索了一回,最后掏出了钥匙,开开锁,进去了。这更奇特了,乌尔汗家的门锁还是解放前铁匠打的那种长铜锁,这种锁现在已经差不多绝迹了。谁能有这样的钥匙呢?谁能这样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下自行开门进去呢?我突然明白了,他就是主人,他就是伊萨木冬!”

“不一定吧。”库图库扎尔这样说着,他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一定!无可怀疑!我再想想他的高矮,胖瘦,走路的模样,面部的轮廓,就完全清楚了。后来我悄悄走进了他们家,想隔着窗子再靠近看一看或者看能不能听见他一声咳嗽什么的……可惜,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再走近一点吧,又怕留下脚印,那太危险了,但我敢断定是他。他是从‘那边’过来的嘛!不可能照直回自己的家。是从哪个地缝子里钻出来的?我的胡大!我弄不清楚,但是我必须把情况告诉您,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谁知道?我看他不像带着奇迹飞来的神鸟,倒像预告着灾难的凶乌鸦,我冒着千难万险来到了这里……您怎么了?”

库图库扎尔目瞪口呆,全身血液凝固在血管里了。这个消息像自天而降的一个磨盘,压得他动弹不得;像一阵飓风,吹得他跌倒在地,睁不开眼;像一池冰水,浇在他的脊梁骨上,把他冻成了冰砣子……他像死了一样。

“快想办法!”玛丽汗警告说,“您也精神一点嘛,别那副坐月子的产妇似的样子。您已经挺着肚子生活了好多年,不行,就像我一样地弯下腰来。弯下腰也一样过日子……到时候,仍然可以把肚子挺起来。有我们在,谁知道下一步的事情会是怎么个样子呢?我走了。”说着,她又打量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进来的库图库扎尔的虽然凌乱、却比她不知宽绰和富裕多少的家。她的眼睛里闪现了一种充满了羡慕、嫉恨、悲怜和幸灾乐祸的凶光,使已经失魂落魄的库图库扎尔蓦地一震。

“别走。”玛丽汗的神态激怒了库图库扎尔,他一把抓住了玛丽汗的枯瘦如柴的胳臂,玛丽汗疼得叫了起来。“我诅咒你和你的已死的丈夫,你们毁了我!走,咱们一起找公安特派员去。”库图库扎尔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帕夏汗昏昏然,她知道事情的大概,知道丈夫面临的危险,却不知道细节。丈夫的歇斯底里的发作使她十分害怕,她哭着扑到了库图库扎尔身上,“您这是怎么了?您不要这样啊。”

库图库扎尔颓然松开了手。

“不要发疯,”玛丽汗抚摸着自己的胳臂,喘息着说,“每一个灾难都有一千零一种对付的办法,不然我陪您去找公安特派员也行。现在去吗?”

库图库扎尔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半个脸,默无一言。

……玛丽汗悄悄地溜了出去,先绕了一圈,好离开库图库扎尔家远一些,然后,她打算穿过二队的果园走上条通向庄子的田间小路。她刚刚往果园边上一靠,一个黑影突然从墙角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怔,回头一看,又有两个人持枪站立着。

“走吧。我们已经跟随你很久了。”民兵连长艾拜杜拉说。

玛丽汗的腰弯得更低了。

小说人语:

在文件开始放“康(宽)”政策的同时,小说开始收网了。

长篇小说的收官很难做,尤其是例如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公案小说、战斗小说。

你依依不舍,你且战且退,你拨云见日,你且信且疑,你虎头蛇尾,这似乎是小说收官得不十分成功,然而这恰恰是人生的法则。有多少大事不是这样:政变、起义、抗敌、新思维、新发明、新理念、新宗教、新集团、新风格。也许并不是每只老虎或雄狮都长着逼真的纤细与柔弱的蛇尾巴,也许更重要的是,当一只伟岸的老虎吞噬掉了无数无聊的庞然大物从而不可一世的同时,新的挑战,新的麻烦已经开始或正在掩盖住了、弱化掉了它的本来是雄强的、斑纹迷人的虎尾。

怎么办呢?生活永不结束。小说却必须戛然而止。在小说学与生活学的碰撞、纠缠与牴牾中,让我们读完本书的最后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