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夜往白天过渡的那阵儿,是世界上最安静的时候。眼下,这座小县城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房屋和街道也给人一种昏睡的感觉。城周围村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鸡叫,听起来也显得那样遥远。

这时候,一位长着两撇白胡须的老汉,推开了城北县机械厂大铁门的小铁门,一躬身钻了进去。那铁门打开闭上所发出的清脆金属声,立即打破了城市黎明前的宁静。

现在,老汉皮鞋的硬掌在机械厂的土院子里咚咚地响着,来到院子南角的一座小工房里。

小小的工房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股烟屑混合着铁锈的味道,很窒息人。进来的老汉不在乎地张着嘴,好像这味道也并不怎。

他径直来到屋角的一堆灰渣前,背起手站定,像是寻找什么丟失了的重要物件,朝这个角落失神地张望了许久。然后,他带着无可名状的表情,在小工房的空地急速地踱起了步,皮鞋的硬掌在空洞的工房里踏起了震动很大的响声。

转了几圈后,老汉来到门口!肩胛靠着门框,燃起了一只黑得发亮的木烟斗,吧吧地抽着,眯缝起眼睛由近到远地瞭望着这座山城。

山城各个建筑物现在已经从黎明前青灰色的纱幕中渐渐显出了自己的轮廓。天空中最后几颗星星也悄然消失在远方的一片灰白中。

这阵儿,我们借黎明的曙色,可以看清楚这个倚在工房门口的老汉了。

猛一看,你会觉得他个头不太高。其实细细一瞧,他本来也不低,只是因为背驼得太厉害了。他和这小县城的大部分人一样,一身普通的穿戴。只有一点异样的是,他的衣、裤、鞋、袜,似乎统统都是一个颜色的,而且你急忙还说不上来这倒是一种什么颜色:既不是纯粹的黑,又不是真正的灰,也很难说就介乎于这二者之间。

我们姑且就说它是烟灰色的吧。老汉不光衣服是这种烟灰色,甚至脸膛也近似干这种颜色,只是稍微要浅一些。但这张脸并没有一般老年人的松弛皮肉,甚至很难看出有多少皱纹来。在这淡淡的曙色中,那脸盘,那额头,闪着一种柔和的釉光,像水银灯下的瓷雕一样给人一种健康而坚实的美。只有上唇上那两撇白胡须,表明他年纪已高。

某些职业能给人的外表留下非常惹眼的特征。你一看这老汉,就会知道他是一个在烟熏火燎的铁匠炉旁站了多年的老铁匠。

现在,铁匠曹得顺老汉立在这小工房的门口,脸上是一种十分难受的表情。奇怪!这位全县知名的老铁匠究竟有什么熬煎事呢?看他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有时甚至喷出一口烟,竟然很长时间忘了合住嘴巴!

曹得顺老汉的熬煎事,得从这个机械厂最近的变化说起。

不久前,我们伟大祖国生活巨变的热浪扑进了这个机械厂。为了实现党中央提出的在1980年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的目标,上级决定立即将县机械修配厂改成机械修造厂。一个“造”字的变化,全厂陡然间就增加了几十台车床。另外,县里的汽车比原来增加了四五倍,厂里的一部分工人又立即被抽去筹建大修厂了。也就在一批新工人进厂的同时,本厂第一批新产品——红旗动力切脱机和新式水泵已经挤满了这个小小的土院子了。

也就是这变化的浪潮,把老汉领导的这间小工房里的那些铁匠炉子给冲跑了。因为在短短的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这些打锄镰老镢头的作业,所有公社的农机厂,甚至有的大队,捎带着就干了。既然是这样,县机械厂铁匠炉的使命也就只能终结了。铁匠炉上那些年轻的文化人很快就被分配到新来的机床上去学习操作。现在唯独他——不识几个大字的“铁匠主任”,被撂在一边了。厂里曾答应很快分配他的工作,但他听有人说,是准备让他去门房当看门人!

靠在门框上的老汉吧吧地吸着早已灭了火的烟斗,晨风把他两撇白胡须吹得纷乱。身后这个原来打铁的房子早就收拾了摊子,但他见天早上都还忍不住要来一回。每当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说不出来是一股什么滋味。他高兴他终于和这古老而原始的生产方式告别了,这是他梦想了多少年的事啊!可他又难受他一双强壮的铁匠的手,面对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床却无能为力了!他那握惯家具的手时时感到痒痒,力量在身体里令人难耐地扩张着。可是他去干什么呢?哪里他都插不上手!所到之处动不动就是图纸呀,数字呀,还有许多他根本听不明白的这呀,那呀。他从这个车间转到那个车间,他看见他的那些原来抡大锤的徒弟娃,就是再不中用的,现在也已经把机器开得轰隆隆价响了。他羡慕所有开机器的人!他咬牙切齿咒骂旧社会不能使他念一天书!

老汉立在门框上,想着,苦恼着,狠劲地抽着那只黑得发亮的木烟斗。他无意中瞟了一眼厂门口那座新盖起的门房,浑身登吋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天呀!难道他就要像那些坐在窗口,喝着浓茶,整天看着人们出出进进的人吗?

“不行!”他的嘴朝早晨的天空使劲嘟嚷了一句,狠狠把木烟斗在门框上磕了两下,便扯大步向对面党委书记的屋子走去了,那皮鞋的硬掌在土院里擂鼓一般踏起了一片响声。

机械厂冯国凡书记正伏在一张油漆剥落的桌子上,埋头写什么哩。他右边的袖子空洞地垂着。那胳膊在解放这座县城的时候,丢在城南的牙峰山上了。他现在用左手写着。写一会儿,便放下笔,拿起烟灰缸上正在燃烧的纸烟吸几口;然后放下纸烟,又拿起了笔。

书记有时抬起头微笑着;有时又低下头苦笑着,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连曹得顺老汉推门进来都没发现。

得顺老汉看书记这情态,只好强压住刚才的冲动,悄无声响地坐在了书记背后的一条长椅子上。

他现在怀着极大的尊敬,望着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领导人:油污的工装裹着痩削的身板;塌了檐的工作帽下,露出一圈斑白的头发。眼熬得红红的,显然又一夜没合眼了。他写什么哩?是生产计划吧?

三十年前,他在胡匪盘踞的这座城市里用打铁来掩护做地下工作时,小冯那时是城外游击队的通讯员,常化装进城和他联络工作哩。老汉记得,他三岁上失去父母,十岁上就和他一起当地主的长工。他生性顽强得像一块铁疙瘩。记得解放这座县城时,他右胳膊炸掉了,还抱杆红旗头一个跑进了这座城市。他在保警队门口碰见他时,鲜血淋漓的,还笑哩!他和他一样,从没念过一天书,可就是川铁疙瘩一样的顽强劲,现在出息得不光是全县公认的有水平领导,竟然还能用左手写一笔好字哩。看!书记房里搁多少书!

正在埋头写字的冯书记偶然回过头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老汉时,急忙放下了笔,揉揉眼睛,走过来坐在他旁边了。书记用左手拉住他的右手,亲切微笑着没说话,只是用网满红丝的眼睛询问地望着他。

得顺老汉站了起来。书记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现在,老汉的右手在书记的左手里抖索着,传达着内心的激动。看样子他有一肚子话都冲到喉眼上来了,但一时不知该先说那一句。

书记继续亲切地望着他,把下巴扬了一下,鼓动他有什么就畅畅快快说出来吧!

老半天,感情激动的老汉才使着很大的劲说:“小冯哇,我可死也不到那门房里去呀!……”他的眼睛湿了,说不下去了。

书记非常理解地微笑着。他拉老汉重新坐回到长椅上,左手亲昵地摩挲着他倔强的肩背,用一整夜抽烟弄沙哑了的嗓子亲切地说:“好曹大叔哩!再甭信别人瞎吹风了,你的工作根本没定哩!我前几天就想找你谈谈,可我太忙了!你看眼下变化多么大,真个是形势喜人,形势逼人!我知道哩,你老在这变化面前遇到了难题,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嘛!原来就这么个小摊摊,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么大个企业!好多问题都是新的,两眼大瞪弄不清楚。熬夜!苦恼!睡不着觉!”书记瞅了一眼堆满了书和材料的办公桌,沉重边出了一口气,继续说:“可咱又满心眼高兴嘛!为咱国家实现四个现代化,实说,累死也高兴!”他有力的左手把老汉的肩头抓得紧紧的。

老汉望着书记的瘦脸和红眼,一下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暂时忘光了,他满脑子搜寻着词句来提醒书记注意身体:“你又一夜没睡吧?以后可千万、千万不敢这样了……”

“我不要紧,”冯书记笑着说,“你人老了,倒要好好注意哩!这几天你没分配工作,还提前一个钟头上班弄甚哩?”

老汉头一倾,声音里充满了难受:“其它活我已经想干也插不上手了,早早来把各车间打扫打扫……”

冯书记听着,用燃烧的眼睛从侧面望着这个老铁匠。他喉眼梗塞着,说不出话来了。他站起来点着一支烟,靠在办公桌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他深刻理解眼前这位脸色烟灰的老汉。无论在严酷的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的日子里,他对这伟大国家的伟大事业从不吝惜自己的血汗!他那双劳动者的手,曾经造过多少惩罚敌人的地雷炸弹,打造过多少耕耘田地的犁铧锄头!他一生扑腾着,永远站在革命的前列!可是,如今变化的新生活,使得他那双更加渴望为伟大事业贡献力量的手,遇到了严重的闲难!当然,他可以派他去当仓库保管员或做其它一些轻松活,但这肯定会伤老汉的自尊心的。他深深知道老汉和钢铁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也深深知道一双爱劳动的手闲下来是什么滋味!可他年纪大了,又基本上没文化,上不了机床……

书记苦苦思索着:他怎样才能帮助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呢?

这时,外面街道上突然响起了一片杂乱而热烈的呼喊声。两个沉默的人都不由被这呼喊声吸引到了窗前。书记用左手轻轻地打开了两扇玻璃窗。他们并肩站着,一缕晨光染红了他们的脸膛和胸脯。

呼喊声来自不远的街道上。那是新盖起的三层百货大楼正在上最后一块预制板。楼周围站了一阇又一圈观看的人群,他们指指画画,赞叹不已,楼前那条从南到北的街道正扬起一股股黄尘,被多少代人磨凹了的街道石板已经被掀了起来,横七竖八地立在街两边。街道南头,开始铺设沥青的滚压车发出了巨大的吼声;城外已经铺好沥青的公路上,满载各种建设器材的车辆正繁忙地奔跑着。去城西的汽车最多?那里正在修建一个规模不小的水电站,远远望去,红旗飘飘,人影憧憧;更远—点的地方。一月前竣工的小型化肥厂和小型水泥厂的高烟囱,已经在喷吐烟云了……

“哎呀呀!‘四人帮’鬼子孙一完蛋,这变化真是一天一个样!”得顺老汉在窗前兴奋地对书记说,“你看,咱俩当年贴传单的那道巷子整个拆得不见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书记的嘴巴,诡秘地一笑:“你还记得吗?”

书记先奇怪了一下,然后扬起头大笑:“哈呀!不就是贴蟠龙大捷的传单吗?大白天不敢拿糨糊,亏你想出那洋办法,一人噙一嘴:舌头当糨糊刷子使哩!”

“哈哈哈……”两个曾经“亲吻”过这城市的游击队员,在窗前醉心地大笑了起来。

笑毕,老汉突然又难受起来。他侧身对书记说:“小冯呀,咱国家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天一个新变化,可我老汉这双手怎办呀?”他把一双老茧手举在书记面前,使劲地摇晃着。

冯国凡左手搭在窗台上,另一条袖子空洞地垂在一边。他笑眯眯地说:“我正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呢?”

得顺老汉离开了窗前,激动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又来到窗前,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回答:“小冯!我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的决心早下了,我要从头学起!为四个现代化,人家都发明哩,创造哩,我的想法不高:开一台车床!就是这!”他说得那么恳切,那么让人动心。

书记激动地把一条路膊搭在老汉挺硬的肩头上,有点动感情地说:“曹大叔,尽管你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干这活了,但我从内心里支持你的想法!”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最近常想,咱们国家要实现四个现代化,我们的下一辈好办。他们有文化,很快就能掌握现代科学技术。可是我们这一代人怎办?万恶的旧社会,造成了我们这代人大都是文盲,整整几亿啊!这些人怎样才能适应这新的时代呢?怎样才能进人现代化生活呢?我想,这么大个问题,华主席和党中央已经在周密考虑了。但作为我们自己应该怎么办?当然,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问题还没有变得普遍地尖锐起来。但必须看到,这问题会很快迫近的!比如眼下,你就面临这问题了。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嘛!甚至比你还困难——要学会管理现代化企业呀!老天!这是吹的吗?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这代大老粗,每一个人都面临这个问题:是成为现代化生活的主人呢?还是被这伟大的新生活抛在一边呢?好!你老这气概,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气概!好!好极了!”书记用有力的左手使劲摇着、捏着曹得顺老汉的

得顺老汉看过一辈子火的眼睛,罩满了两汪喜悦的泪水。他兴奋地喊:“小冯!你到底理解我的心情!”

正在得顺老汉非常高兴的时候,他老婆非常不高兴了。叫这位城关幼儿院的保姆生气的是,自己的老汉整个星期天没沾家门边。劈柴、挖炉坑等几件在星期天“法定”的必做活,老汉一反以往地不给她做了。而现在天眼看黑严了,老汉还不将功补过,帮助她喂一下鸡什么的,竟然像发了疯一样,把儿子小学里念过的书和孙子在中学里念过的书,全部倒弄出来,毛翻翻地抖了一炕。掼在脚地下的书箱子把她的脚绊磕得生疼!

她起先把锅勺水瓢掼打得直响,来表示她的不满,可抬头一看,他像中了邪一样还在继续埋头鼓弄着那些书,她忍不住了。她把正在捅火的火钳子往灶眼眼里一扔,便嚷开了:“天神神呀!你今儿个是造反了还是怎着?”她三脚两步跑过来,把老汉已经整理好的一摞子书重新打散在炕上,把所有要发泄的全部不满,都表现在了两片颤抖的嘴唇上和一双委屈的眼睛里。

毫无精神准备的老汉吃了一惊,张开嘴巴望着老婆那怒气冲冲的脸,不知发生了啥事。老半天,他脑子里才把自己的行为和老婆的发火联系起来。他急忙七七八八给老婆解释他最近的心思,甚至把给冯书记讲过的那些话,也激昂慷慨地给她讲了一遍。他老婆听着,愤怒的眼睛渐渐变成了好笑,又由好笑变成了嘲笑。她开言道:“唉呀呀!你比幼儿院的娃娃都能俏!老呀老了,还老不安生!机器呀,念书呀,还成神呀!”

老汉见说服不了老婆,急得打铁的手在石炕栏上使劲一拍:“你……人家都现代化,看你老东西怎办呀!”

老婆嘴一扭,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来就是五个现代化,它机器抱不成娃娃啰!”

老汉嘴张了几张,不知该对答什么了。老两口子生气地对看了一阵,各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各做各的去了。

晚上,老汉又七七八八说了老半天,把孙女说通给他当老师。在脚地的吃饭桌旁,他坐在高中生对面洗耳恭听。对于那些简单的公式和一些奇怪的字眼,如果他明白了,脑子里便像划过一道闪电,照得他心花怒放,一种人生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使他痴迷如醉。有的他死活解不开,脑子便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每当这时,看他那个吃力劲吧!烟灰色脸上汗珠直淌,全部的紧张都表现在了那只黑烟斗上:一口接一口抽着,紧张地吸进肚里,又紧张地从鼻子口甩喷出来。

正在讲解的小老师受不了啦!,浓烈的烟雾呛得她直咳嗽。她声明如果她爷再吸烟,她就要停止给他讲课了。

老汉慌忙从嘴里取了烟斗,在鞋底上磕掉,嘴里连说:“爷不抽了!爷不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正在睡觉的老婆烦躁地翻了一个身,嚷开了:“哎呀!好我的老头哩!灯明晃晃的,人怎价也睡不着嘛!你成神呀变鬼呀,人还要睡觉哩嘛!明起来瞌睡马爬的,把娃娃们带得有个一长二短……”气急败坏的老婆干脆坐起来啪地关灭了灯。

黑暗里传来老汉惊天动地的吼叫声:“龟子孙!把灯拉开!”

沉默。老汉站起来了,啪地把灯重新拉开。

这下把老婆惹恼了。她从被窝里伸出一条賂膊,一指头指住老汉:“你这个犟板筋!你耳朵塌了?鸡都叫头遍了!你把娃娃一黑里熬的,明儿连课也上不成了!你只顾你现代化哩,娃娃也要现代化哩!……”

老婆话虽难听,但理由是雄辩的。得顺老汉愣了半天,摇摇头,对—直抿嘴失笑的孙女说:“睡去吧。”

第二天黎明前,还是往常的时分,当得顺老汉打开县机械厂大铁门的小铁门时,完全变了另一个人。看那张烟灰色脸上带着多么神气的表情呀!他又是一名工人了!

他立在车间门口,一股热血涌上了胸膛。看那一排排蒙着罩布的车床,像铁兽一样蹲在偌大的工房里。哦,一会儿就会吼叫起来的!

老汉走了进去,依次揭起罩布,把每一台车床都亲昵地抚摸了一遍。随后,他把车间里齐齐打扫了一遍,把大铁炉子生着,又迈着轻快的步伐,返身到其它车间打扫去了。

当老汉重新回到自己的车间后,工人们都来上班了。机器的吼叫声立刻震慑了工房。

老汉给他过去铁匠炉上的徒弟小王当了徒弟。小王脸通红,握住他的手,不好意思地说:“曹师傅,你什么时候都是我的师傅!”

得顺老汉头一梗:“嘿!看你说的!从现在起你成了我的师傅。好好教我这个徒弟吧!我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就楞敲打!不敢不好意思哪?师不严,怎能教出高弟子嘛!来!”

机床轻快地转动了起来,像清爽的风吹过树林子那般快活。

小王车着工件,给他过去的师傅、现在的徒弟讲解着;老汉一下弄不清楚的地方,他就停下车来给他比划着细讲。

老汉听着,看着,背起手在机床旁边转着。这阵儿,他感到除过眼睛和耳朵,自己身上好像再没有什么了。

突然,正在工作的车床猛地停了下来。得顺老汉赶快看小王的脸。一看慌了!他从小王的脸上看出是床子出了毛病!

小王检查机器,他急得在旁边转圈圈,烟灰色脸马上就是一层汗珠子。唉!如果是一块毛铁,小王没法下手打家具,他会袖子一挽就上手捣打,他一上手,那铁就会服服帖帖不比他老婆在案板上揉搓面团差。可现在,他干着急帮不上忙!这种被动局面还是平生第一次。

过了一会,检查完机床的小王一边用棉纱擦手,一边说:“可能是外接线出毛病了。”说着便转身去检查墙上的电线。

“外接线?”老汉在心里思量这个新名词,“噢,机器外边的线路就叫外接线?”他一边思量,一边在心里念叨:“外接线,外接线……”

他现在凑过去,一眼盯住小王的两只手,看他怎样把坏了的“外接线”弄好。嘿,什么都得学!

终于,机器又开始转动起来了。得顺老汉又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耳朵和眼睛上了。

就在快下班的时候?机器突然又停下来。这时,实习心切的老汉操起一把钳子就要扑到墙上去检查“外接线”!小王一把将他扯住,脸色煞白,说:“唉呀,曹师傅!你怎拿不绝缘的钳子去弄电哩?多危险!再说,这次不一定是外接线坏了……”

老汉一愣,看看自己手中的钳子,烟灰脸急得通红,拳头在自己的鬓角上狠狠顶了一下。

下班以后,别人都走了,他没走。一天的兴奋使他忘记了饥饿、劳累,甚至连时间的概念也没有了。当全城的电灯大放光华的时候,曹得顺还在车床旁边折腾着。旁人看了,谁也不会明白他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他两只手抓着无形的东西,一会儿是这个姿势,一会儿又是另外一个姿势;腰直起来,又弯下去。有时他又停止了这些动作,手在车床上这儿摸一摸,又在那儿抠一枢,然后抬起头长久地思量着什么,嘴里不断念叨着。冯书记在他旁边站了好久。他都没发现。

书记也是刚从另外一个车间下班后转到这儿的,他白发里夹着一些细碎的铁屑,瘦削的脸上染着几团污渍。他垂着空洞的右臂站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是一种思绪万端的表情!他在想什么呢?……

现在,他走过来了,用有力的左手扳了扳老汉的肩膀,微笑着没说话,把腕上的手表堵在老汉眼前。

老汉并没有去看那表,只是嘿嘿一笑把腰直了起来。

和过去相比,最近几个月来,得顺老汉也看不出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一身脏得失去本色的工作服;驼得很厉害的背和一张烟灰脸。不同往常的只是他肩膀上多了一个黄挎包,走路都不离身。不知道的人,以为里面大概放什么值钱东西哩。其实,里面装的只是一些中小学课本,

一些自造的演算本,一个已经用旧了的文具盒,文具盒里放着一些用剩的铅笔和橡皮擦。

每天早晨黎明前,他都像学生娃一样,背着这个书包走出家门,一路倒勾着头,温习他孙女给他讲的那些功课。

他边走边盘算,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些数字和公式,同时右手食指在左手心里使劲地弯着。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头高翘,眼细眯,嘴半张,死劲地回忆着什么;有时,他也会在黑暗中楚地蹲下来,手指头立刻就在地下加减乘除开了。

不知老汉心思的人,看了他那副模样,也确实觉得可笑。比如今天早上吧,念叨着来到街道拐弯处时,又蹲在地上画开了,不走了。画着画着,一块玻璃碴刺在手上,流血了,他抓把土掩上,又画。

要是生人见了他这副模样,就不会是仅仅觉得可笑了,准会说他神经不正常。可不,走了老半天,竟糊里糊涂来到了南门外,老天呀,机械厂在城北嘛!

现在天大亮了。当得顺老汉因第一次上班迟到而羞愧不安地走进车间时,一下子给愣住了:车间怎拥挤下这么多人?冯书记也来了?出了什么事?

他看见大家都嘻嘻哈哈向他迎上来。冯书记左手扳住他的肩膀,笑咪眯地说:“看把你高兴得呆迷了!快给咱开始吧!”

“啊?”得顾老汉轻轻应了一声,两只手紧紧握住了书记的一只手。

他现在才知道,大家都是来看他第一次开车床干活呀。

小王过来从他肩头上取下黄垮包,激动地望着他,说:“曹师傅,我早早就来等上你了……”

现在,得顺老汉在众人的目光下,迈开胜利者的步伐,向车床那边走去。

霎时,他觉得自己是从整个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走来的。过去的一切——苦难、斗争、欢乐,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是的,在他艰苦跋涉的—生中,他有过痛苦,但也有过欢乐和幸福。可是这一切又怎能和眼前相比呢?从今天起,他将成为值得自豪的现代工人了!他知道他余下的岁月已经不多,但为伟大祖国创造的东西,也许比一生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他在车床边稍站了一下,压住怦怦的心跳,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灵巧地开动了车床。

车床轻快地鸣叫起来。他熟练地操作着,大家静悄悄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终于,曹得顺老汉的第一个工件在车床上“临盆”了,车间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老汉双手恭敬地把灿亮的工件交给他的师傅小王,小王又把它交给了冯书记……

老汉望见书记的眼睛满怀着惊喜,一阵舒服的温热立刻在他全身荡漾开来。记得当年,每当他把新造出的地雷交给他时,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现在,大家传看着得顺老汉在车床上车出的第一件产品,交头赞叹着。同时,检验员按冯书记事先的安排,把一张红色的产品合格证放到老汉的粗硬手掌里。

老汉把这纸片片举在眼前看了一老阵,两颗晶莹的泪珠在这个老铁匠的烟灰色脸上滚落了下来。啊,这一切多像是梦,可明明又都是真实的呀!

傍晚,经过一整天感情激荡的老汉,非要拉冯国凡书记到自己家里坐坐不可。他想和他好好谈谈,一块喝两盅!独臂书记非常理解老汉的心情,高兴地接受了邀请。

两个老战友并肩出了大门,向灯火明亮的街道走去。远处朦胧的山影间,升起了一弯金黄的月牙。山城的夜,多么美!

当得顺老汉引着书记来到自家门口时,一把大锁把他和尊敬的客人都拦住了。老汉奇怪极了:往常这时,婆孙俩早把饭做好等上他了。今晚她们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冯书记从门缝里抽出一张纸条来,念道:“爷爷,我参加了学校课外航模组,从今晚起,不能按时给您上课了。兰英。”

老汉笑了,说:“是这,你等着,叫我寻你大婶喀!”

冯书记说:“那咱一块去吧。”

就这样,他们又来到街道上,到南门外幼儿院找兰英她奶去了。路过南门里县中学的大门口时,他们一下子被里边的景致给吸引住了:明亮的灯火下,只见一架架木飞机在稠密的人群中箭一般蹿起,然后在空中平滑地飞旋。最后像归窝的燕子一样,准确地一架接一架回到了起飞的地方。整个中学大院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

他俩入神地看着。冯书记兴奋地大声说:“儿童也在现代化!……”得顺老汉的眼睛有点潮湿了,他本来打算把兰英找出来问问她奶到哪儿去了,现在他打消了这主意:“让娃娃们好好飞吧!飞吧!”现在,这两个情绪激昂的人穿过刚铺上沥青的街道,出了南门,来到了墙壁粉白的幼儿院里。这阵儿,孩子们都回家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南边一孔窑洞的窗口,还亮着桔红的灯光。

他俩来到这窗前,不由一起站住了。

透过玻璃窗,看见兰英她奶正在一张桌子旁边发呆。桌子上摆了好多玩具——小拖拉机,小汽车,小飞机。她正愁眉苦眼地对着这些玩艺儿叹气。

他俩推门进去,得顺老汉问他老婆:“你呆迷迷地坐在这儿弄甚哩?”

老婆见冯书记也来了,赶快站起来。她对冯书记诉苦说:“唉!小冯!你看叫人愁肠不?娃娃们原来耍的玩具,都是些布娃娃,木马马,耍坏了,针一缝,胶一粘就好了。而今……”

冯书记大笑了,他说:“大婶呀,玩具也现代化了,那我们……”他用笑作了结尾。这是意味深长的笑。

现在,我们这位老车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随身带的修理工具,拨弄开这些小玩艺了。他烟灰色脸上的那个自信和松宽劲,就像当年在铁匠炉上捶打铁块一样!不一会,这些小东西就恢复了各自的功能,在桌子上得意地动作开了。

他这一手,把他老婆看得目瞪口呆。她望着那张烟灰脸,惊奇得不能自制。

冯书记故意问她:“大婶,你看大叔这手怎相嘛?”

她先格咪一笑,然后看了得顺老汉一眼,不好意思地夸奖说:“鬼念叨还念叨出个名堂来了!从明晚起,兰英教你,你再教我,咱也耍现代化哩!”

得顺老汉快活地头一拐,学他老婆的腔调说:“还成神呀!”

“哈……”一串笑声飞出了窑洞,在寂静而晴朗的夜空传荡开来……

(原载《甘肃文艺》197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