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娃是智慧有限、长不大的新疆山中精怪或野人,传说出没在乌鲁木齐一带的深山中,老少身高都如孩娃,会用红柳编成花冠戴在头上排队跳舞,口中嗷嗷出声好像唱歌。到人类的帐篷偷东西吃被捕捉到,会下跪哭泣求饶。

一九六○年台北建寺的时候,对面没有后来的森林公园,而是一大片低矮的违章建筑。往台大校园那个方向去,还有稻田和阡陌。台大农学院的实习农场也在那一带。从寺内二楼女祈祷室的楼梯间窗子看出去,台北这一片除了台湾大学的红砖楼房,入眼尽是田野风光。

韩家的人到台湾后和教门一直没有联系,很久了也不知道台北有了这么个可以礼敬真主的神圣地方。几年后才经来清真小馆吃面的教亲熟客一再介绍邀约,全家开始去做礼拜,参加活动,认识了更多的教门。

韩家最虔诚的教徒当然是外号“花大姐”的韩太太翟古丽,她虽然不识汉字或回文,可是家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信仰,她是从来没有过一丁点怀疑的。唯一的麻烦是她离开家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记得的传统除了食物上的禁忌,其他都不甚了了。古丽的先生韩国清是汉人,娶妻随妻信的教,老婆就是他的宗教导师,所知更有限。到了寺里,人家做什么,他做什么,虽然认得汉字,却对教义、教规的真正精神所在一窍不通。两个人的独生女儿韩琪曼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是除了猪肉因为没吃过,觉得肮脏,坚决不碰,连自己是“穆斯林”这个尊贵的身份在同学之间都不会主动提起,更别提了解或遵守伊斯兰教律了。

古丽年轻的时候在没有长老和家人的祝福下自作主张跟了个汉人,一直觉得自己有罪,原先并不敢去寺里礼拜。后来因为她挪用了朋友寄在她这儿的一笔款子开店,人家要的时候她拿不出来,造成朋友之间的误会,后来虽然钱还上了,友谊却不保存。讲义气的古丽为了这件事,吃不好睡不好,才下定决心去寺里祈求真主给她心灵的平安。没想到台北教门包括阿訇在内,对所有来归的教徒都热烈欢迎也不追究底细,非常亲切。这下就让古丽有找到了家的感觉,心也安乐起来。从此虔诚礼拜,遵守斋戒,重拾她背离了二十多年的宗教信仰。而且古丽心思单纯,经过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人到中年不但未达不惑,还更觉得世事难明,就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尊敬圣人,崇拜真主。她想自己的错误绝对不能在女儿身上重演,琪曼将来一定要嫁一个真正的穆斯林。

琪曼是公认的大美人,明眸皓齿,修眉入鬓,曾经有个偷偷爱慕她的台湾男人非说她像奥黛丽·赫本。可琪曼却不是赫本那种骨感美女,她前突后翘,身材好得衣服穿紧点就会让异性看了怦怦心跳。琪曼二十二岁了,高职毕业以后就赋闲在家。家里面馆生意好,她却嫌店小二的工作破坏形象,等闲不上店里去。她理想的工作是当电影明星,还在高三那年去报考过演员训练班。可惜那时候台湾的电影走“健康写实”路线,把身材傲人的琪曼归入艳星候选人一流。她去报考的那年高分录取的是身材平坦如飞机场、长相像邻家女孩的唐宝云。所以琪曼就一心想去香港的演艺界闯天下,整天留意有没有哪里招考演员,只要有点风声,就满怀希望地把自己好好打扮了送过去碰运气,结果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意之间倒成了有点知名度的台北社交场合的伴游女郎,现在的新词叫“饭局妹”。

古丽整天在店里忙,先生国清做私家车司机,因为工作关系一周只回家一天,琪曼既不上学也不上班,白天晚上去了哪里,父母也不知道。只知道没有工作的女儿应酬还挺多,每次都还有叫得出头衔的人物,什么导演、制片、华侨大老板、投资商的,邀了出去吃饭。虽然琪曼还要父母贴钱买化妆品和行头,却也间歇有人送衣服鞋袜,约出去拍照、试镜。反正琪曼过的是没有进账却忙碌的日子。古丽觉得女儿像免费交际花一样,老跟帮男人出去吃饭很不高兴。可是如果质问,母女就吵架,真教做妈的烦心。所以当白鹏在教会举办的青年活动中认识琪曼,还又追到店里来的时候,古丽马上成了越看女婿越有趣的准丈母娘,她在第一眼就真心接纳了女儿的这个穆斯林男友。

白鹏是艾海提·巴克的汉文名字。他有着漆黑卷翘的头发,唇上留着一样卷翘的小胡子,眉睫浓密显得深邃的眼窝迷迷蒙蒙。跟人说话的时候,略略低着头,琥珀色的眼珠透过长长卷卷的睫毛向上看,让人有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他的面容瘦削,笑起来两边面颊仿佛有长形的酒窝,不笑的时候却成了电影里杀手一般冷峻的线条,好像随时可以抽出一把深藏在腰间的弯刀向来人砍下。

可是他来到花大姐小店的时候都笑得很温暖。他跟着琪曼叫古丽“妈妈”,这两个汉文字对他的意义有限,也不过就是个称呼,听在古丽的耳朵里却感觉是自己生命中缺少了的那个儿子归来,立刻就回报给白鹏无私的母爱。甚至有一两次,当琪曼对男朋友乱发小姐脾气,或者因为无谓应酬跟妈妈怄气,古丽觉得琪曼的行为不是一个好的穆斯林,还竟然会错觉这个叫自己“妈妈”的维族青年才是她的小孩。

白鹏到底是个多虔诚的教徒很难说,反正在台湾他的维吾尔人样貌让人不会怀疑他不是个好穆斯林。然而他的身世就像他从浓密睫毛下面望出来的眼神一样飘忽神秘。二十七八岁的他持土耳其护照,以新疆人的身份在台湾政治大学边政系挂名做学生,却又每个月去美国新闻处领取奖学金当生活费。在那个没有手机,甚至连电话都不普及的年代,作为女友的琪曼是找不到他人的。他总是说来就来了,说走又走了。有时琪曼到他住的地方去找他,却常常扑个空,两人就会吵架。

白鹏跟另外两个和他背景相仿的朋友住一起,那两个超龄老学生一个倒是正正经经地在读台大,另一个叫伊利亚的却周游列校,转来转去,没一个学校混得下去。这会正在休学期间,每天在家或出去闲荡不一定。听说他也想像白鹏一样,搞点美新处的固定资助,却因为些什么原因一直没办成。伊利亚就靠着张外国脸孔到处骗点吃喝,拿着本不受台湾戒严时期出入境限制的土耳其护照到香港、东南亚一带买些东西带回台湾倒卖跑单帮。那天伊利亚开了门看见是琪曼来找男朋友,就说:“白鹏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你要进来等吗?”

琪曼进去这个单身宿舍一样的民宅,看见一地堆了纸箱装的东西,就搭讪问道:“你要回去吗?”

伊利亚过来摸摸琪曼的头发说:“妹妹,我们都要回去。台湾小小的,家乡很大很大,被汉人偷走了。”琪曼看见他一脸于思,还没过中午就像喝了酒的样子,心里害怕起来,就说她不等白鹏,告辞走了。她后来告诉白鹏,伊利亚好像要对她动手动脚,白鹏就笑:“他就是这样,他中文讲不好。你头发让他摸一下又不会少几根!”

这样奇怪的一个女婿候选人也只有古丽看得上,还宝之爱之地为了人家叫了声妈妈,就有时候把独生女都排到他后面去。白鹏常常带了他的两个朋友在店快打烊时到小面馆吃饭,从不付账。三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说的也不知是维语,还是土耳其话。帮厨下班了,古丽在旁边亲自替不速之客擀面切面,听见三人聊天那个腔调,虽然一句不懂,却觉得亲切无比,想到自己的维族外婆。

古丽满满地煮上三大碗面,浇上厚厚的浇头,再端出两笼牛肉蒸饺,说:“一定要吃饱啊。”

三个男人都谢谢“妈妈”。

“妈妈煮的最好吃。”汉文较差的伊利亚怪腔怪调地说,“你还有女儿给我好吗?”

大家都笑了。小店里既热闹又快乐,完全弥补了古丽没有儿子的遗憾。

等到一年后琪曼来告诉妈妈她怀孕了的时候,古丽虽然很惊讶,却不是那么生气,只觉得是自己做父母的疏忽,女儿虚岁都二十四了,早就该替他们做主结婚了。古丽想,好的穆斯林应该在婚前守贞,可是她又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和琪曼她爸的为爱痴狂,就不忍苛责。反而是韩国清觉得女儿受了欺负,始终愤愤然,想把占了女儿便宜的臭小子揍一顿才解气。

即便这样,韩家还是兴头地筹备起婚礼来。古丽问白鹏的父母会不会来参加,白鹏却说:“妈妈,我的父母都在老家没有出来。你们就是我的父母。”古丽很确定以前听琪曼说过,白鹏的父母都在土耳其东部的一个城里而且可能会搬到美国去,怎么现在又说留在新疆没有出来呢?再问白鹏,他还是那个留在老家没有出来的答案,古丽就想是自己记错了。而且白鹏告诉她,生的孩子既然要报本地户口,就让姓韩,这让原先一肚子气的老丈人也高兴了起来。

白鹏没有家人,没有钱。可是讲义气的古丽不看这些。她出钱在隔壁租了房,置办了简单家具,做小两口的新房。婚礼就在自家小面馆,来贺的都是教门,长老也来了,虽然简单,古丽觉得这是一个受到祝福的穆斯林婚礼。

这当然不是琪曼心中的梦幻婚礼,可是她与白鹏相爱着,甚至对肚子里不在她这时人生计划中的胎儿,她也爱屋及乌,充满了期待。事实是,韩氏全家都对这个会延续他们姓氏的宝宝充满了期待。待产的琪曼像皇后一样地被父母照顾着,只是她的新婚夫婿,即将升任人父的白鹏却依然我行我素地天天神出鬼没。琪曼理想中的夫婿是时时刻刻都围绕着她,如果她看一眼杯子,他就知道她想喝冷水还是热水的那种男人。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大着肚子,哪也不能去玩的老婆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跑得无影无踪。小两口连蜜月都没过完,就大吵起来。

住在隔壁的岳母来劝架。白鹏说:“妈妈,琪曼不让我去上学。我一定要大学毕业,才能赚钱养她。”

岳父母对大学很尊敬,觉得是自己女儿不懂事,就数落女儿。

琪曼说:“你听他说谎。他去木栅上课,怎么口袋里有去基隆的火车票?”

白鹏说:“妈妈,那不是我的,是伊利亚的。我借来看看。他去基隆进货,他卖舶来品。我也想卖,我要赚钱养琪曼和小孩。”

琪曼骂道:“放屁!谁会借人家的车票来看?你撒谎也撒得像一点。”

古丽却说:“白鹏要做爹了,想着赚点钱买奶粉也是应当的。”

“奶粉很贵的,”白鹏赶紧搭上这个话茬,涎着脸对琪曼说,“我不要你喂奶。你美丽的胸脯会扁扁的。”他做着有点猥亵而可笑的手势,母女俩就都笑了。

国清做佣工,很少在家。古丽店里忙又不认识字。琪曼原来没怀孕的时候就懒,怀上了就理所当然地更加只吃吃睡睡,拿着歌本唱唱歌,连结婚和生了小孩报户口这些事都交给白鹏去办。等两人生的小女孩都三岁了,白鹏才把读了七年的大学读毕业。他带着孩子和老婆穿着学士服照了一张全家福。然后说他在伊斯坦布尔已经找好了工作:“妈妈,我先回去,那边弄好了住的地方,再来接你们去。”

古丽不想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国去,可是也舍不得女儿和外孙女,女婿就说等去了,还要带“妈妈”去麦加朝圣。那是古丽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缘,古丽原先坚决不同意小两口去土耳其的思想就软化了。和丈夫、女儿都再三地讨论,不知道该不该去?这些年都靠她一个小店养一大家子,国清那点工资就够他自己喝酒,古丽想,也许就跟去享享女儿的福?

古丽都还没决定要不要出国呢,白鹏已经摒挡一切要成行了。临走他紧紧抱着琪曼和女儿,琥珀色的眼珠一闭,眼泪从浓密的睫毛滚落,大家都很感动。他跟琪曼说:“我走了,你要耐心。不要去找伊利亚,他不好。”然后偷偷交给古丽一个鼓鼓的密封信袋,说:“妈妈,谢谢你。这个上面是我的地址,你收好,里面的东西着急的时候才拿出来。”

等白鹏走了,古丽当着丈夫和女儿的面打开信封,里面是三千美金现钞。三人没看过那么多钱,兴奋不已。可是除了钱和信封,汉文不佳的白鹏没有写下只字片言;韩家猜这是留给古丽、琪曼和孩子的路费,就静等白鹏在土耳其安顿好了来接她们。

个把月后的一天老韩回来告诉她们一个坏消息,他从他的东家那里听说台湾跟好多外国断交了,里面就有土耳其。这一家不看报纸的人对两国断交的影响一无所知。连老韩东家问他女婿什么时候撤侨,琪曼跟孩子算哪国籍,统统搞不清楚。老韩请了假去区公所查问,赫然发现琪曼的户籍上还是单身,不但配偶栏空着,孩子根本连户口都没报过。养了几年,小名韩宝宝的孙女竟然是个户籍誊本上没有名字的私生娃娃。

韩家全家陷入愁云惨雾,古丽给大伙和自己打气:“再怎么样,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

韩国清带女儿去土耳其大使馆打听,那里大门都锁上了,边门走进去也乱糟糟的没人管他们。可是就算找到人问,他们连白鹏的土文名也写不周全,在伊斯坦布尔的单位更不清楚,手上只有一个白鹏留下的所谓土耳其地址,请人看了却说只是个邮箱号码。

老韩和古丽商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找教门替他们出头,万一白鹏真是存心欺骗,那琪曼的名声不就完了。可是婚礼是公开的,琪曼和白鹏生了孩子的事很多教友也都是知道的。现在男人跑了,带着个孩子的女儿才二十多岁,下半辈子要怎么办?

琪曼不死心,自己抱着孩子又去了土耳其大使馆。这次她在离大使馆还有一条街的地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伊利亚,伊利亚!”她像看见亲人一样地喊着跑过去,拉着伊利亚的手臂,急切地问,“你有白鹏的消息吗?我写信去他留下的土耳其信箱他都没有回,是断交了就收不到信了吗?”

伊利亚灰色的眼珠有点呆滞,甚至冷漠地看着她,半晌回握住琪曼的手说:“他没回吗?那有可能收不到信了。我回去替你找他。”

琪曼说:“我和宝宝算不算土耳其人呢?你能作证我们是白鹏的家里人,跟大使馆的人说,让我和你一起回去找他?”

伊利亚和长得像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对望一眼,目光柔和了一些,说:“你是汉人,可是她像我们的人。”他歪着头想了想,道:“你可以跟我去家里,我找人想办法。”他把小孩抱过来,牵起琪曼的手就走。

琪曼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好像记起白鹏的什么交代,可是目前没有比打听得到白鹏下落或能去土耳其找他更重要的希望了,琪曼就按捺下心底那飘飘忽忽、模模糊糊的不安,随着伊利亚曲曲折折地走到不远处巷弄中的一间小公寓房子。

伊利亚一进屋就开始用家乡话打电话,打完一个,就对琪曼做些挤眉弄眼的表情和手臂飞舞乱摇的手势。琪曼不知得来的消息是喜是忧,就把宝宝像个盾牌一样地抱在怀里,母女各自寻到了安全感,累了的小女孩就伏在母亲的肩头睡着了。

伊利亚放下电话走过来,他抚摸着琪曼的头发,说:“没有人知道白鹏在哪里。你知道他真的回家了吗?有人说,美国人接他去了美国。”

琪曼被伊利亚的消息吓到了,大眼睛里汪上了水。她紧紧地抱着女儿,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丈夫的族人。

伊利亚的大手移到小女孩的头颈上,脸却贴近琪曼的脸,一面用琪曼听不懂的话说了一个简短的句子。琪曼不知道他说的是“叛徒的女人”,可是却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恶意。

琪曼闻到伊利亚身上那种她熟悉的、白鹏那族男人的气味。她战栗起来,哭着声音道:“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女儿。”

伊利亚没有,他只是轻轻地把熟睡的小女孩抱起放在旁边地上的软垫上,然后粗暴地侮辱了琪曼,像一个东突勇士对付叛徒家属或汉人俘虏那样地没有留情。

孩子醒了。伊利亚告诉琪曼可以走了。琪曼哭着说:“你会帮我找白鹏吗?”

伊利亚为她的天真笑起来,轻佻地说:“你去美新处问吧,他们给他钱,他是美国人的狗。”

琪曼不敢再多逗留,带着宝宝和她用身体换来的情报就去了植物园旁边的美国新闻处。

母女在传达那里就被拦下了。除了丈夫每个月都来这里拿“奖学金”,琪曼没有其他的资料可以提供。她不甘心就此离去,在门口哭了起来。

美国南方庄园式的大楼梯上优雅地走下一对男女。男的是白人,冷漠的蓝眼睛看到像混血儿的宝宝时变得温柔了一点,停下脚步问怎么回事。当听说是拿奖学金的土耳其学生家属,来打听一个汉文名字叫“白鹏”的下落时,就恢复了高傲的姿态,皱起眉头对旁边的美女说:“安小姐,你处理一下。”顾自扬长而去,跳上了等在大门口的黑头车。

安小姐看来也就是琪曼的年纪,却穿着当时年轻女人早就放弃了的合身旗袍,她披着一头长而卷曲的头发,脸上又红红白白地化了妆。她那打扮有点像中山北路做美军生意的上班小姐,偏偏举手投足却又显露出相当良好的气质和教养。

她牵起宝宝的手,微笑着说:“妹妹好可爱,像个洋娃娃。喝汽水好不好?”她把母女带进了大门旁边的一间小会客室,开了两瓶可乐给她们。她问琪曼怎么回事。琪曼不知道安小姐只是这里的一个特约聘雇人员,还不在正式编制之内,平时做的不过接接电话之类,以为遇见了青天大人,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情形说了。

虽然穿着旗袍,看起来态度雍容,安小姐专科毕业才两三年,实际年龄比琪曼还小,她表现出同情的样子,还像个闺友那样替她出起主意来:“听起来只有他那个朋友知道他在哪里。”她指的是伊利亚,“你丈夫如果毕了业就没有奖学金了,就跟我们这里没有关系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她,只是奉命“处理”来闹场的本地人,能把人从美新处送走就是完成使命。辜负了琪曼的信任,临走她还信口开河地一再叮咛:“去找你丈夫那个朋友,他一定有办法!”

琪曼竟然接受只是看起来像有权威的陌生人建议,第二天又独自去找伊利亚“想办法”。伊利亚没有放过送上门的肥肉。完事后,他忽然笑着说:“有美金吗?有的话可以帮你买护照,一千美金一本。”

“不行!”古丽严词拒绝了女儿从伊利亚那里带回来的路子。她和老韩商量过了,拿白鹏留下的美金顶个像样的店面,让琪曼上店里做做收账带位的事情。好好地把快要上幼儿园的韩宝宝带大比什么都实在。

古丽说:“谁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三个男孩子里面,伊利亚最不老实!现在就指望着这几个钱养宝宝。怎么样也不能拿去打水漂!”她说着想起抛妻弃女的女婿,口中骂着伊利亚不老实,却连自己都不相信还能有比白鹏更缺德的人。

琪曼尖叫道:“那是我的钱,你们不要打主意!小孩他不养,我为什么要替他养?我要带小孩去土耳其还给他,他自己去养!”

古丽听了女儿这番狗屁不通的说法,忍不住怒道:“好歹宝宝姓韩!你弄个护照就能去找到他,把随我们老韩家姓韩的孙女给他?你肯,我和你老头也不肯!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吃了老娘多少牛肉面也没给过钱!”

母女各说各话,完全没有交集,更没有逻辑。与其说她们想要以高音量或气势折服对方,不如说她们更想发泄被所爱之人背叛的情绪。她们各自把嗓门喊到最高,歇斯底里地吼叫着。通常这种吵架如果在平辈之间就可能要打一架来定输赢,如果像她们这样都还节制着不动手,就会是气长的得胜。

这场吵架的结果是琪曼揣着两千美金巨款再入虎穴。伊利亚收了钱,说:“妹妹,钱也要,你也要!”就不顾琪曼的拒绝,又强迫了她。

伊利亚像情侣一样揽着琪曼送到门口,还深深地吻了她,跟她说:“妹妹,三天你来拿护照。”

琪曼连办护照起码要填张申请表和收两张相片的普通常识都没有,只盲目地以女人的直觉相信着伊利亚是爱上了她才会一连跟她睡了几次。虽然身上几处留下的青紫都还在痛,琪曼却充满希望,几乎是心情愉快地回家去了。

晚上古丽店打烊回家,听说女儿送出去两千美金却连收条也没拿一张,气得全身发抖,母女大吵起来。琪曼眼看不拿出证据,没法说服古丽为什么自己那么笃定伊利亚会出死力替她办事,就终于说出:“用不到收据,人家他喜欢我!”

古丽敏感地把双眼睁圆道:“你这不要脸的跟那个‘伊不利思’睡了!”说着就欺身向前推打女儿。“你说,是不是?你男人才把你丢了多久?你就这么忍不住!”琪曼一面回嘴分辩,一面用双手抵挡母亲不留情的巴掌,楼上睡着的宝宝被吵醒,哭叫起来。

被一路推出了门外的琪曼看见几个还没睡的邻居跑出来看热闹,又羞又气,就排开众人,向楼下跑去。夜已经深了,除了口袋里几个零钱,她什么也没带。能去哪里?没有多想,也没听说过什么“斯德哥尔摩症候”,她叫了个出租车去了伊利亚的小公寓。

伊利亚只耸了耸肩就接纳了深夜自己来报到的女人。三天后伊利亚没有拿出两本外国护照交给琪曼,可是对琪曼回去取了衣物并且抱了女儿搬进他家的行动也没有拒绝。两个人就这样简单而糊涂地开始了同居生活。

老韩夫妇对女儿的行径既失望又伤心,可是古丽打起精神跟老韩说:“女儿不争气,咱们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不是?!”

古丽愿意让琪曼把宝宝带过去,是暗暗希望她和伊利亚能长久,虽然她不喜欢这个男人,却不知为什么觉得即使她看不上伊利亚,还是想女儿有个男人,孙女有个爸爸。古丽知道女儿的脾气,心想琪曼迟早会回头来找她要剩下的美金,不如趁手上有钱周转,又没有孙女绊脚,赶紧先把店里的事办了,如果将来琪曼这个不让省心的孩子又有事,店是能养活一家人的活水源头。古丽也是一个想到就去做的脾气,就抛开烦恼,认认真真地开始找人看店面,着手搬迁,扩充营业。

琪曼走了三个月,爹娘早都坚持不住,偷偷地去找过好几次了,可是只大概知道个方向,没有确切地址,去了也没找到伊利亚的住处。这天老韩放假回来,古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又哭女儿心狠,明明住得没多远,几个月了连小孙女也不带回来见见。

老韩叹口气说:“反正她跟白鹏也没有登记,宝宝领回来我们带,她就嫁给伊利亚吧,这次好歹正式登个记。”

他们这里居处窄小,除非天冷或者没人在家,大门一般都是敞开的。老韩夫妇两人正在屋里叹气、说话,门口跟个鬼一样地走进来披头散发牵着小女孩的琪曼。老韩喜出望外,还没开口就原谅了女儿所有的作为,正要笑脸相迎,门口的琪曼却痛哭起来,含糊的话语只大约听清楚几个字:“……伊利亚打我……他不要孩子……他打我……”

琪曼口中还在呢喃,却忽然把拉着女儿的手一松,仿佛双腿发软,人就缓缓倒在了地上,鲜血从她的裙摆沿着大腿内侧流到了脚踝。明显长高了的宝宝在旁凄厉地哭叫“妈妈”。古丽上前扶持痛哭,老韩赶忙到外面叫人帮忙救命。

伊利亚在琪曼肚皮上狠踢的几脚不但踢掉了他不想要的胎儿,也踢得琪曼大出血,紧急动手术拿掉了子宫。韩家原先不愿善了,可是等到不想承接涉外案件的管区警察踢完究竟这算家庭纠纷还是蓄意伤害的皮球,再转到外事部门,持非邦交国护照还逾期居留的伊利亚也已经跑得不知去向。老韩夫妇只好忍恨尽心照顾女儿和孙女,在新址重新开张的清真小店果然成了一家人最后的依靠。

老韩辞了他的住家司机工作,在自家店里帮忙,也方便照看孙女。一家人搬离原先租住的中华商场,就在清真面馆上面的阁楼起居,晚上中间拉起一张布帘,老少三个女眷占了里间,老韩寂寞地睡在帘子外面。

琪曼调养好了身体,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可是找不到其他工作,也只能将就地在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带位兼收银。这样平静无聊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老韩夫妇开始担心宝宝报户口和上小学的事,琪曼却不怎么操心,每天揽镜自照,觉得自己还是一向的花容月貌。可是随着宝宝的长大,不但越来越少客人跟她说玩笑话,而且再没有男人送衣服鞋袜,找她出去吃饭、试镜了。

“花姨!你们搬到这里多久了?离我办公室这么近都不知道,一次没来过!要不是今天同事说要介绍一家好吃的牛肉面——”店在新址两年再度打响名号以后,十二年前的熟客许志贤忽然跟着一堆人来到店里,惊喜交集地跟韩家人打招呼,“咦!琪曼?琪曼!你是琪曼!长大了,长大了!头发长了认不出来了。上次见你才高二还是高三嘛?”志贤像个大哥哥一样地亲切,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说过琪曼像心中的女神奥黛丽·赫本,当时二十几岁的他还曾经找过各种机会接近琪曼,引起在韩家寄居、对他先有意的古丽好友女儿不愉快的往事。

志贤这十来年变化很大。在花姨小店做无薪帮工换吃白食兼泡妞的时候,他刚从家乡高职毕业当完兵,考进台北的公营事业单位做雇员也才两三年。和韩家失联的这十二年来,他不但夜间部大学毕了业,还曾经奉派到美国短期进修,又利用几次出去的机会半读半买了一个洋硕士头衔。一九三九年出生的他,刚巧赶上蒋经国主导的“催台青”政策,拿公费跑了不少地方,见了很多世面。他原生家庭的家境虽然一般,可是许家在南部却算是一个大家族,他的岳家更是殷实的富户,看中他上进有前途,不但把读过家事专科学校的女儿嫁给他,还厚厚地陪嫁,让小两口赢在起跑线。

外省人官员在两蒋时代,除了过得了硬的“夫人派”,多数并不敢投资房地产或实业,否则一旦报告打到小蒋那里,被贴上爱财的标签,或者扣了不思反攻的帽子,就等着丢乌纱帽或坐冷板凳,仕途可以戛然而止。反而本省人官员没有祖产可依的也有人头可靠,像志贤这样家有贤妻懂得利用岳家的财力和婆家的人脉,配合夫婿那里听到的产业开发消息,很快自家就成了社会新贵阶级。昔日那个纯朴的南部青年,也脱胎换骨,和琪曼重逢时已经是一个颇有身家和地位的台北官场明日之星。

可怜昔日少艾琪曼所遇非人,不满三十岁却已历经沧桑。即便琪曼素来自恋,又从来不是一个聪明自觉、思想复杂的女人,可是一和妈妈古丽吵架,就要被提醒一次曾经行差走错,现在已是残花败柳。母女二十四小时一起生活和工作在郁闷狭小的店兼家中,几乎日日都有龃龉。琪曼和父母的关系变得非常差,她天天都盼望有人能爱上她,带她离开这个家。

她觉得志贤就是那个来救她脱离面店苦海的人。可是她不知道怎么爱回去,她是只懂得爱自己的琪曼,唯一爱过的白鹏狠狠地负了她以后,她就变得更自私,连对父母和女儿都不愿付出。幸好她还懂女人有青春和身体可以交换,她想也没想志贤现有的家庭,一点没有思想挣扎地就跟了这个愿意豢养她的男人。而志贤,却永远记得的是他相逢未娶时,因为家庭责任回乡相亲就夭折了的,他这一生从没开始也没得到过的爱情。他用一间登记在他母亲名下的郊区公寓安置了琪曼,达成情人脱离阁楼蜗居的愿望。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跟琪曼说一个他在美国进修时学到的英文词组:“Love at first sight!我们是一见钟情。”他看穿她的沧桑和憔悴,眼睛自动捕捉到每一个琪曼看来还像十八岁他初次看见,她穿了件红色高领紧身毛衣,像团火一样从巷口向他走来的定格剪影。

琪曼为他剪回学生时代的男童发式。志贤亲吻着琪曼裸露的肩膀,摸着她短短的头发,在她耳边低语:“你剪短了头发真像奥黛丽·赫本。你记不记得你穿过一件‘春天女神’装拍杂志封面照?”

“香港电影公司替我拍的那一组更美,你没看过,我最喜欢了,可惜他们不给参加招考的人。”琪曼把一条大腿跨到志贤的身上去挑逗他,“我不愿意脱光拍照,就没被录取,后来你看那些去了香港红了的都拍了裸照。我都是我妈害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即使不是灵和肉的结合,如果男女之间相互吸引,肉体也尽够维持一段长远的关系了。

时间拖得够长,沧海都能变为桑田,何况是家里没有第二个孩子可以溺爱的老韩夫妇。跟独生女怄气冷战不到半年,古丽和国清就接受了琪曼成为志贤外室的现实,再度原谅了女儿所做的一切。琪曼向来懒理家务,遑论主持中馈,伺候良人。不久就对父母的心软得寸进尺,以舍不得宝宝不在身边为理由,把老小都接来同住。老韩夫妇只好城中店里和郊区公寓两边奔波操持。

上世纪七十年代去古未远,台湾的风俗是清朝的闽南底子加上五十年日本殖民文化的熏陶,有办法的男人三妻四妾不算稀奇。政治圈风气更差,外省官员还遮掩一二,本省官员习惯不带妻子出席社交活动,闲话之间竟会让人觉得没有外室不算成功的男人。志贤听惯、看惯了身边长辈和同侪的作为,对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就能把少时的梦中情人金屋藏之,真有说不出的得意。爱屋及乌,他对长得像混血洋娃娃一样的韩宝宝几乎也视如己出,反正志贤元配生了三个儿子,自己家里没有女儿,他就一直喊宝宝“女儿”。

“女儿”长大了。这个没有一纸婚书的“家庭”能维持下来,甜美乖巧、学习优异的“女儿”要居首功。琪曼虽然年轻的时候是天生尤物,可是随着年龄增长,过了四十岁以后,跟妈妈古丽有胡人气概的脸孔越长越像。不但头发渐渐枯黄稀疏,昔日明亮迷人的欧风大眼,也眼窝更加深陷,原来挺直的鼻梁又有点出钩,薄而小的嘴唇更是提前干瘪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边疆民族的血统影响,琪曼整体看来竟比同龄的纯汉人显得苍老。幸好她因为挑食,又喜欢买零食吃,不好好吃三餐,把肠胃搞坏了,虽然这也弄得原来白皙的肤色变得混浊,却幸而没像古丽一样中年发福。

志贤的官职高升,把家都搬到和老板住的名宅大厦比邻去了,这个不大像样的“金屋”也越稀罕来到,可是一旦“回家”,女儿宝宝的种种才艺和学业上的成就就是家庭闲话的焦点,一家子谈谈笑笑,看起来也很温馨。关门熄灯以后,琪曼主动的态度和玲珑的身材也还是能激起早已在元配那里高挂了免战牌的男人的热情。

然而男女之间的种种终有让人生厌的时候,尤其是当激情退去,彼此的期望开始产生落差,对话总说不到点子上,在一起只是相互的习惯和责任,没有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却还断不了。明明是香艳浪漫的小调,被时间磨成了荒腔走板却天长地久的哀歌。

志贤其实对琪曼一家人不差,他比照“前辈”们的做法,在给琪曼固定的月费之外,把韩家住的房子也转到了琪曼名下。他和琪曼之间没有子女,能把一个“欧巴桑”情人安顿到这个地步,志贤觉得自己是讲感情、有良心的男人。

其实琪曼并不是一个容易安抚的情妇,她喜欢跟志贤出去,哪怕是到附近街上走走,摊子上吃点东西,也好过在家里待着。原先还没有路人认识志贤,而且志贤觉得手腕上钩着一个大美人出门,满马路都是羡慕眼光的时候,志贤也常常如她所愿。可是等志贤官越做越大,琪曼的艳光也越来越黯淡,他就不带她上街了。

志贤坐了几年产业单位局长的位子,就以“台籍精英”的背景被党部辅导回乡去参加民意代表的增补选。他和家族评估过收益以后,志贤接受了参选安排,而且顺利当选。离开了公务员的身份对志贤而言真是大解放,民意代表能够运用的资源让他大开眼界,只要设立一个什么法人让老婆或小孩去主持,他就可以摆脱可能吃上的贪污罪,他的家族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捞得风生水起。其他细节尽管放手让“知礼数”的厂商去处理,他这边就由“夫人”去银行点点数就行。比在自命廉洁的小蒋底下当公务员风险小,利益却大得多,更别提其他各种“好康”。

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交际场合流行起了酒店文化,和传统酒家女相较,“酒店美眉”更对志贤这种“新派”政客的胃口,少壮民意代表和商人利益交换的场合就从酒家移樽前往。志贤就在酒店里又结识了几位相好,都由相熟的商人朋友替他买单。这样一来,分给琪曼的时间就更少了。志贤太太是典型受了日本殖民文化影响的传统台湾闽南女性,除了家庭经济和子女,其他丈夫的作为一律不去深究;做丈夫的也知道自己的花花草草都在大门之外,只要他进了门,换上太太摆好的拖鞋,他就进了她的地盘,唯她是从。

志贤也把家这个城堡维系得很好,子女和老婆都对他这个一家之主很尊敬,渐渐他连在家也摆着道貌岸然的官架子,对子女也打起官腔,老婆看他在外面步步高升,就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对身为“要员”的丈夫工作忙累非常体谅,从没有抱怨,一回家就替他进补,为他的健康把关。志贤起先没太在意冷落琪曼,接到琪曼要宝宝打电话催一两个月不见人的“爸爸回家”也用忙累做借口。可是琪曼不但不懂台湾官太太怎么做,她连如夫人怎么做也不明白。她知道自己是“小”,可是她的心里却自有一套先来后到的标准。志贤太太的道她让,比如逢年过节志贤都得留在“那边”,连妈妈古丽跟女儿斗气的时候都要说一句“人家那边有儿子”的风凉话。可是等琪曼怀疑“丈夫”在自己之后又有了新人,这个气她可不忍。她反正长日无聊,又不识大体,唯恐天下不乱,就跟踪、监听的什么都来,还亲自去酒店闹场。弄得猪朋狗友都知道“许委员”有一位厉害的“老二”。琪曼竟然就这样闯出名号,成了半公开的“二夫人”。

韩宝宝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候,蒋经国死了。台湾没乱,国民党里乱成一团。接班的李登辉刚上台还不得不重用外省人,可是讲浙江国语的人总让人不放心,老李要和讲闽南家乡话的抱成团,他一面用官位让几个外省官迷内斗,一面在闽南人中间培植羽翼。志贤的机会来了,他做过事务官,有丰富的文官经历,又受过“选战洗礼”,有群众基础。他这边才被报纸说有可能被延揽入阁,那边在野党就开记者会揭发他的婚外情,二十二岁的韩宝宝也被说是他的非婚生子女。这个负面消息断送了他的仕途,幸好他还能继续做民代。可是民意代表是有任期的,台南又是国民党的“艰困选区”。到了选举,就有幕僚出主意,说“二夫人”的事情瞒是瞒不住的了,一定会被对手攻击,不如将错就错,要她出来公开剃光头,表示向元配的忏悔,这样才可以赢回因为外遇而流失的妇女票。

闹出绯闻后,志贤太太从头到尾没有过问丈夫一句,也不知道是生性冷静镇定还是早就知道他“外面有人”,所以不大惊小怪。记者堵到她问,她就避走,实在避不掉,就说一句:“我相信我先生。”

她这相挺到底的态度让平素在家像包公一样威严的志贤也有几丝惭愧,某日就忽然对老妻说:“那个查某婴崽不是我的。”志贤太太冷冷瞅他一眼,轻声说:“我知样。”就走开了。留下在屋里的志贤虽然放下心来,却觉得自己老婆真是高深莫测,反而那个跟他吵吵闹闹了十几快二十年的琪曼让他感觉亲切,也更有把握一点。时间久了,他的身份不一样了,他忘记了年轻时曾经的“一见钟情”,以为还留着黄脸婆情妇全是自己仁义。

可是琪曼对要她剃光头的事却吵闹得过了头。她先把来游说的幕僚骂了出去,再打连环电话把志贤威胁到家里来闹:“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老娘跟了你多少年?你到了选举,你叫老娘剃光头?你怎么不叫你酒店里认识的美眉排成一排去剃光头?叫你的女人都去出家做尼姑啦!”

古丽就出来帮腔:“我们是信真主的,你叫我们琪曼去做尼姑?你良心黑不黑?你吃了老娘多少牛肉面?老娘把女儿给你做小老婆,自己还给你做老妈子!”

韩国清也发怒了,虽然晚了快二十年,他还是说了:“我早就想把你这小子揍一顿!”

志贤没口子地解释这都是幕僚的主意,这不正和大家商量吗?选情告急,可是还没决定不是吗?他一面申辩,一面感到琪曼和古丽两母女各方面的相像,琪曼可不也到了他初到花大姐清真馆时候古丽的年纪吗?他跟他们吵着吵着火也上来了,这也算他养着的一家人呀。志贤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对你们有什么不好?你们帮我不也等于帮自己?我垮台了,你们有什么好高兴?”

“你们不要吵了!”宝宝忽然从里间冲出来,大声压制了争吵不休的众人。她转过身正视志贤,道:“爸爸,你们不要吵了,我去剃光头!”可是她有一个条件,剃了光头以后她在台湾也待不下去了,她要志贤经济支持她出国去读研究所。

美丽的宝宝在扎得像戏台一样的竞选场子里当众落发,她垂着泪,替她的母亲向元配赔罪。台北下来的键盘手被宝宝和地缘所在激发灵感,弹奏起主旨八竿子打不着,可是歌词中提到混血美女在台南海边痴等情郎的《安平追想曲》。台下婆婆妈妈哭成一堆,幕僚几乎是快乐地在一旁偷偷评估可能回流的妇女票。被迫站上台接受谢罪的志贤太太却在丑闻发生后首次当众痛哭,平素冷静到不动声色的“正宫”在这个荒诞的时空里哭得真实而凄惨:多么残忍啊,他们不准她不承认丈夫对她和家庭的不忠,还要她上台公开表演大度。

下台的时候记者依惯例凑上前去问白痴问题:“夫人,夫人,你为什么这样伤心?”官太太一面抹泪,一面得体地回答:“小孩是无辜的。”那根本就不是她丈夫志贤的骨肉啊。

韩家除了宝宝这个当事人,其他都没去现场。宝宝用一方丝巾扎起她的光头回家了。古丽看外孙女的样子,说:“我以前也剃过光头,再长出来的头发可好了。”宝宝笑一笑,说:“姥,以后我出国发财了,带你去麦加。”

琪曼在客厅看电视,见女儿进来只家常地说:“回来啦!丝巾新买的啊?”就没心没肺地转头回去等她要看的连续剧。

除非志贤事前吩咐要看有他英姿的电视新闻,否则这个家里一向只收看娱乐节目。这天这家人就这样轻易地错过为了琪曼而在南部上演的悲情大戏。琪曼把电视音量调大,听她喜欢的连续剧片头曲《潇洒走一回》。她知道韩宝宝去剃了头,可是那又如何?反正没要她去。何况宝宝头发也没白剃,原先志贤一直不如对自己儿子那样大方,始终不肯痛快答应出钱让“女儿”也出国留学,现在也肯了。

“不管怎么样,日子反正都要过下去!”琪曼想起妈妈古丽常说的话。她从来不是个听妈妈话的女儿,这句却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