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蒋晓云这十二篇小说,分开来各自成立,集起来又相互关联,比如:《百年好合》里的女主角是母亲金兰熹;《女儿心》是女儿陆贞霓。第三篇《北国有佳人》另起一路,商淑英出场了,但那个恩客黄智成看来怎么有些面熟?不就是陆贞霓的先生!与商淑英舞场邂逅,轰轰烈烈过后,回到父母身边,然后与世家陆氏联姻;商淑英离乱中的知交翟古丽则在《凤求凰》中正面亮相,演绎生平事迹;与黄智成的非婚生女杜爱芬的罗曼史又独立一章,名为《珍珠衫》;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商淑英的表妹应雪燕,原是替表姐顶缺,进舞场挂牌,到了《昨宵绮帐》,早已经大红大紫,富商陆永棠做她的恩客,陆永棠这人曾记否?正是金兰熹少她五岁的老公——顺便说一句,众星捧月登台的应雪燕悲情,却让妒妇金舜美后来居上,于是,一幕伤感剧转变成严肃的成长小说。《凤求凰》中,翟古丽的女儿琪曼将尾上的那个梢继续下去,成为旖旎的《红柳娃》,《红柳娃》尾上的梢,宝宝,不知道将延到哪里去,总之,事情远远没有个完!接下去的《朝圣之路》里的安太太,显然是金家“舜”字辈的姐妹中的一个,《百年好合》的金兰熹本名金舜华,居长,《昨宵绮帐》的金舜美最幼,居中的金舜蓉,之子于归,金、陆两大世家外,又多出一个安姓。安家有一双女儿,安静和安心,再有一个前房大妻的儿子亦嗣,三人各有一段,属安静的是《朝圣之路》,安心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亦嗣呢,略往后推一推,他的母亲辛贞燕,“五四”眼睛里封建婚姻的遗物,其实不过是人世间的苦命,即便是弃之如敝屣的遭际,也还是有值得念想的珍爱,就会有一段《独梦》,然后才轮得到亦嗣呢。长在时代的畸裂中的亦嗣,演出的是校园情事,本来是青春剧,类似“那些年,我们共同追求的女孩”,可是拖尾久了,进入到庸碌的中年,于是成《落花时节》,这也是蒋晓云的小说观,总是从长计议,有时会发生嬗变,也有时,传奇回复人生本来面目。《蝶恋花》又为安心的故事添上一笔旁枝,主角是郭宝珠,郭宝珠的女儿郭小美应是与《红柳娃》中宝宝同时代人,故事也是在母亲的收梢上开头,隐逸于茫茫。

犹如套曲,一曲套一曲,曲牌如海。这是外形,内容来看,这里的人且出自一个族群,盘根错节,也就是渊源的意思了。开牛肉面铺的翟古丽是草根,可皇帝也有三门草鞋亲,那近代资本主义,不是胼手胝足苦做,谁又上得财富榜,跻身上流?何况又有一个更强大的命运,笼罩社会各阶层,那就是离乱。

这些故事,无一不是从原乡起头,拖曳他乡,有时在地收手,又有时归去来,就更令人感佩了。《女儿心》开篇时,陆永棠越洋电话买进卖出,离土几十年,依然搭得着脉动,草莽中起家的第一代生意人,嗅觉最灵敏,闻风而动。越过计划经济时期,再度复兴市场的上海,多少有些回到源起的日子,带着蛮荒的气象,正对陆永棠们的路子,适逢其时。电话那头的中介商,就算是人称“老克勒”的人物,怀旧领新,也要勤力勤为,才跟得上趟。《北国有佳人》中的商淑英,是在七十大寿之际,随旅行团重回故地上海,凭窗而坐,举着高脚香槟杯,同团的年轻人觉着眼前的老太太比实地的上海更为“上海”——“雍容华贵”,事实上,她的一生倒是和窗下九十年代满城的土木工地相似,粗粝和坚硬,不惜摧毁,最终又建设起新的价值。《朝圣之路》的安静,离开美国踏上回乡路,那一个瞬间,可说归纳总和两代人飘零的心路,时间忽然倒流,汹涌奔来。自从与父母走出内陆的家门,几聚几散,几走几停,几回下马,又几回拍鞍。一个小孩子,哪里识得了惶悚与颠沛里的历史变迁,只有依着本能,将自己收缩起来,以为最安全。即便是个大人,所谓和命运奋争,有多少出于自觉的选择?那些盲目的主动性,只怕伤自己伤得更惨。

《昨宵绮帐》里的金舜美,比安静长十岁,已过二十岁生日,就比单纯的孩童多一重烦恼。待字阁中,一无所措,眼看青春荒废。这一篇倒更合乎“女儿心”的题名,倘是以舜美作主演,然而,方才说了,舞台追光里的人是应雪燕。应雪燕本是陆永棠的藏娇,然后一箭双雕,射中两颗青年的心,一个是空军飞官,另一个还是空军飞官,一个钟情于她,另一个被她所钟情,一个为她守志,另一个则是她为他守志,占尽人间情爱,却又极无辜。最多数女子的感情经历却是匮乏以至贫瘠的,体面地将自己嫁出去,几乎是古今中外的普适价值。简·奥斯汀笔下的那群没有嫁妆的女儿,张爱玲笔下一大群,蒋晓云这里又是一伙——金兰熹,就是金舜美她同父异母的大姐大,因是继母不好管,生性又强势,有一些些像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曹七巧好歹有哥哥替她作嫁出去,奋斗是从婚姻中开始,金兰熹的争取要推得远一步——这也是蒋晓云有叙述的耐心,追根溯源,源头找到了,说不定接下来的事就不是预定的那一个,而是旁出去,成为另一支,就像《昨宵绮帐》,我怀疑初衷是作应雪燕哀史,结果推出的是金舜美——金兰熹自筹婚事已经算得上悲壮,且不论减去五岁年龄的窘急,只说走出深闺,担当钢笔公司广告小姐那一着,当然不是受启蒙,挑战封建家规,革命的性质却是一样,风险则更上一筹,不定收获新式婚姻,但肯定回不去旧式了。不过,社会到底空间大,机会就多,不是有照相馆开票的女职员被电影公司发现,最后成明星的?小家小户的女儿比较不容易被耽误,也是这缘故。金兰熹这一着还有一些些像张爱玲《倾城之恋》,白流苏跟范柳原去香港的险棋,都是豁出去的,也都成了,是她们有运气,还因为世道还未大乱,事物的理数尚存,所以有志者事竟成。轮到舜美,情形就不同了。

可怜她跟了哥嫂和大姐夫的“小三”,这一队组合本身就不伦不类,阻在旅途,稍纵即逝的豆蔻年华无限期地耽搁下来。生在富家,而且是暴富,没什么根基,不及立规矩。舜美又是排末,“奶末头”常常不大靠谱,一是宠溺,二是父母上了年岁,监管不力,难免失教,再加上兵荒马乱,改朝换代,更顾不上,由她自生自灭。这舜美绰约有一些儿曹七巧女儿长安的影子,不通常情,看不懂形势,最终错失大局。长安的命运是放任自流,舜美略有不同,也是蒋晓云和张爱玲不同。她的人物族谱与张爱玲的某一阶段上相合,就像方才说的,要追踪得远一程,然后呢,拖尾再长一截,好比是张爱玲人物的前生今世。张爱玲攫取其中一段,正是走下坡路且回不去的一段,凄凉苍茫,蒋晓云却是不甘心,要博一博,看能不能博出一个新天地。是生成血气旺,更是生辰不同,越过时代的隙罅,视野逐渐开阔,有了生机。因此,金舜美就走出长安的窠臼,砸锅卖铁,到底挣了个铁价钱!一人拉大一对儿女,又自养自老——“从前让人背后叫‘十三点’的上海闻人金八爷的千金小姐最后变成了一个健康独立,对一切有规划的老人。”蒋晓云就能将事情坚持到最后,决不中途退场,倒不定有大团圆等着,而是水落石出。读她的小说,就过瘾在这一点,她不会让期待落空,要说,这期待也是她给出的,给出的期待越高,兑现的任务越艰巨。情节的陡峭,非一般能量对付得了,要洞察世故,要叙述策略,要想象力,不得已处,就凭蛮力上了。这几项,蒋晓云都具备。

《北国有佳人》里,商淑英的一生,哪一段都可以打一个结。恩客黄智成离开上海去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天时地利都可以不回来,作为小说也可以成立,一百年前就有《蝴蝶夫人》,可黄智成偏偏回来,再续前缘。恩爱难抵父母之命,几番周折只得协议分手,给出的条件有金圆券,美金,金条,还有去台湾的船票,这就有意味了:漂泊,聚离,不归,歌里不是唱“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就此打住亦有余音缭绕。可还是不然,过了海峡,故事所向披靡。想也是,商淑英还年轻,还得继续往下走。可是,小说并不为真实的人生负责,而是攫取要义,加以虚构,成作者自己的果实。蒋晓云的手臂却是阔绰,称得上豪奢,攫取的内涵大,虚拟的体积就要增量。其实,海峡这边的情节,在那边就安下了楔子,所以并非单纯的加法,而是因果相衔。那楔子的名字叫做老张,老张的进行式里,又楔进老贾——事情悬了,不留神就落入类型小说,言情加特工,叙述的体量里往往潜伏着陷阱,要守严肃文学的节操必拒绝诡黠的诱惑。此时此刻,商淑英都摸到老贾床上的枪了,剑已出鞘,何以回头?然而,蒋晓云气定神闲,刀刃行走如履平地,老贾其人渐去奇情,显现严酷现实,那就是外攘方平,内战又起,海峡相持,南北分离……“北国有佳人”的“北国”二字有多少家国情仇,老贾的北方乡音仿佛是无限的隐喻,其中当然也有枪的机锋。蒋晓云至此并不放过商淑英,逼她再上一程,“淑英感觉自己像故事里遇鬼的书生,次日清晨醒来看见昨夜的庭台楼阁变成了土丘荒冢”,这就有点儿张爱玲的遗韵了,可新一代的作者只稍稍沉溺一小会儿,紧接着便咬牙奋起。时势逼迫,末世的悲凉,在具体境遇不免是奢谈,相比较之下,曹七巧白流苏们的苦衷几可称为闲愁。这里的女人可都是存亡之际,前者还是“下坡路”,后者可是临悬崖之危。张爱玲为苏青画像,世故的眼睛仿佛在说:“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这也可以用在蒋晓云身上。蒋晓云有几分苏青的结实直率,除去个人性格,也有时代的缘故。

《百年好合》居小说集排位之首,大约有提纲挈领的用心,更可能是,作为全书大结局的预告。百岁寿筵上好命的老太太,众星捧月簇拥着的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登场亮相,演绎各自故事,不论尊卑贵贱,全有始有终,功德圆满。又好像循着盛极而衰的自然物理,生命达至辉煌之后,就有下降的趋势,一代逊于一代。金兰熹,商淑英,应雪燕,翟古丽,自是不消说了,堪称巾帼中的英烈。甚而至于屈居“冷宫”的废妻贞燕,一旦到关键时刻,也出其不意,安置了独生子亦嗣。舜美略晚生,吃亏就大一些,最终成长起来,却付出惨痛的成本。到下一代,声色逐渐平淡,商淑英的女儿爱芬,有些像金舜蓉家的安静,小小年纪流离失所,改了性子,所幸有强悍精明的母亲,为她们作规划,只是顺从应变,结果柳暗花明有了新境界;亦嗣的处境复杂一些,除去流离之苦,还有身份的不确定,这样的孩子保持平淡性格许是最安全,但青春总是焕发的,无奈转瞬即逝,复又偃旗息鼓,归入庸常中年;最让人戚然的是安心——《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一则故事可借用《红楼梦》某一回的题目,就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安心的脾气有些像她的小姨舜美,都是排行老小,娇惯成性,婚姻家庭一团糟。但舜美糟得响亮,爽脆,轰轰烈烈;安心则是滞涩的。舜美的男人同是异乡飘零人,几近亡命之徒,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安心的男人是在地的本省人,就有投诚与收编的意思,安心像是半蝶半蛹,一头在空虚茫然中游离,一头已着土生根。迁徙中的悲壮激烈平息下来,日常生活静好是静好,却也是沉闷的。安心的“小三”欣玲,何其乏味;安心的男人银俊何其乏味;安心自己呢,在爱和恨里,照理应是戏剧性的,依然是乏味,乏味!

说到银俊,就又有一段枝蔓,名字叫作《蝶恋花》。银俊婚前罗曼史与郭宝珠,是本书中唯一一对本省男女。银俊家是从台北近郊菜农发迹起来的企业主,郭宝珠则是他家台湾中部的远亲,进企业做员工。这一对小男女的恋情是纯肉体,也是纯情,如同小猫小狗一般,两相投合,如胶如漆,一刀下去,各归各所,是草根的清新和利落,另有一番生机,是不是作者别有用意?他们的私生女郭小美,还有韩琪曼与志贤的私生女宝宝,小说中最新的一代,同是私生的身份,又在暗示着什么?她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对往昔不存丝毫眷顾,一味向前。那宝宝为养父的仕途着想,到竞选现场亮相,代母亲忏悔,做“剃光头”仪式,出演这一场台湾民主政治的“中国秀”可是有条件的,就是父亲送她出国留学。宝宝回家后对外祖母翟古丽说的一句话,也是有意味的,她说:“姥,以后我出国发财了,带你去麦加!”“姥”的称呼是北方话,麦加的朝圣者是穆斯林,这一路多么远啊!是漂泊人生的继往开来,又是改弦易辙,另起篇章。凭蒋晓云展现出的叙述的膂力,我们有理由相信她能够兑现承诺。

二○一三年三月十一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