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李斌良首先把睡在专案组的鲁鹏找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把接到耿凤臣电话的事告诉了他。

他以为鲁鹏会震惊,会不知所措,可是,他想错了,鲁鹏听了,只是神情专注了些,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来。

“我,早料到了。”

“什么,你早料到了?”

“对,出事时,我就,怀疑他们,可是,没有证据,动不了,他们。”

李斌良:“鲁局,你可别……”

鲁鹏:“李局,我不是,事后,诸葛亮。要不是,你对我,说了这些,这么,信任我,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我曾经是,刑侦,副局长,对耿氏兄弟,很了解,他们,怎么能是,黑社会呢?要说,黑社会,袁万春,才是。”

李斌良:“鲁局,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鲁鹏:“那次事,一发生,我就觉得,不正常,他们说的经过,有好多,合不上牙。陈云清,平时就,跟他们,不和,他们,肯定是,借机灭口。”

和自己的判断吻合。

鲁鹏好像是说得激动了,喘息急促起来,脸也有些青了。

李斌良:“鲁局,别着急,别激动,慢慢说!”

鲁鹏:“我……想不激动,可是,陈云清,是我,最信任,的弟兄。出事后,我曾经,追查过,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最后,只好,放下了。再后来,我也,出了事。我心里,明白,他们,陷害我,大概,也是为,这事,怕我,再追下去。所以,你要我,参加专案组,我就参加了。”

原来如此。

李斌良:“鲁局,你还知道什么?”

鲁鹏:“还有,一个,明显的,疑点,但是,没人管。”

“什么疑点?”

“耿凤君,被击毙,耿凤臣,逃跑后,他们,弟兄的,两个,配货站,马上被,袁万春,霸占了,什么,手续,也没,履行,就成,他的了。”

“这……他和耿氏兄弟有债务关系吗?”

“没有,他们,之间,一点儿,经济,来往,也没有!”

真是怪了,就算耿氏兄弟有罪,要没收他们的财产,也得通过法律诉讼,由审判机关做出啊,你袁万春凭什么把人家的产业都夺去了?

“难道,就没人管?”

“没有。耿凤君,死了,耿凤臣,跑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谁能管,别人,更不管了!”

这……这跟抢劫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身临其境,真的难以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二人商议后,都觉得还得把这事告诉可靠的人,鲁鹏提出了何政委:“他也是,好人,就是,胆小点儿,这几年,他名义上,是政委,二把手,其实,受尽了,排挤。”

于是,何世中也走进了李斌良办公室。他听了李斌良和鲁鹏的介绍后,表情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有点儿欣喜。

“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我早就觉得这里边有问题,只是不敢跟人说,现在,我得说了。耿凤臣的话肯定是真的,肯定是真的。”

三人商议了一下,觉得还得找赵民。

赵民走进来,听完三人的话之后,突然抽泣起来。

李斌良不解地看着赵民。

鲁鹏:“赵民,别哭了,咱们,研究一下,怎么替,云清,报仇……”

鲁鹏说出云清的名字,也哽咽了一声停住了。

何政委低声告诉李斌良:“陈云清是赵民的好朋友。”

赵民擦了一下眼睛,换上了坚定的表情:“李局,政委,你们说话吧,怎么办,我是豁出去了,非把这一切查个底儿掉不可,为云清报仇。跟你们说吧,我早就怀疑他们,只是没有办法。”

李斌良:“难道,你们都是早就怀疑过……”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赵民:“不只我们,其实,局里好多人都认为这里边有问题,不过,只能在暗中议论,不敢公开说出来。”

何世中:“不只局内,社会上也有这种舆论,只是不能左右事态罢了。”

李斌良没有说话,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来奉春前,厅领导接见自己时的谈话:“调你到奉春,是组织部门根据省厅的建议决定的。关于奉春的情况,我现在不对你多说,你去之后,要用自己的身心去体验,用自己的大脑去分析,然后决定采取什么行动。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奉春的情况非常复杂,非常复杂。你有这样一个思想准备就行了。”

这就是自己被跨地区调到奉春来的原因。

如果说,初到任时还没充分感受到奉春的复杂的话,那么,现在是深切地感受到了。是的,实在是太复杂了,复杂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江泉和山阳。

李斌良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同于七年前了,七年来,他经历了太多的案件,太多的复杂事件,他也发现和清除过公安队伍的内奸,可是,现在发生的事情,使他还是觉得自己的阅历太少了。大概,就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作家,恐怕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现在,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该怎么办。

当然,查是必须的,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不管耿凤臣的话是真是假,都必须要查清。

要查清,他目前可以依靠的,只有眼前这几人。

他把目光望向他们。

鲁鹏:“李局,说话吧,我也,豁出去了!”

赵民:“对,这种时候,没退路了,我也憋气够了,为了陈云清,我就是豁出命,也要跟他们斗到底。”

何政委:“斌良,我只说一句话,大家要做好各种准备,真的有谁遭遇了不测,活着的人就得承担起照顾他家人的责任。”

一句话,说得李斌良心里热辣辣的。

再没人说话,三人的目光都望着李斌良。

李斌良:“在研究具体措施前,必须先提一个要求: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除了我们四人,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三人谁也不说话,但是,他们的眼神使李斌良意识到,这句话是没有必要说的。

首先,四人研究了一下如何对付内鬼。

无疑,徐进安和关伟有重大嫌疑,如果耿凤臣的话属实,他们将是黑恶势力的同谋,他们不但罗织罪名,陷害无辜,而且涉嫌杀人犯罪,甚至还杀害了自己的战友。

犯下这样重罪的人,心里一定非常清楚,一旦败露,他们将面临万劫不复的命运。

因此,对他们不能抱有任何幻想,一旦他们知道了任何对自己不利的消息,都要做垂死挣扎,为了保住自己,他们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所以,除了对他们要绝对保密,还必须采取预防性措施。

李斌良:“对了,我还一直没透彻了解过,他们俩是怎么样个人?”

何世中等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何世中:“鲁鹏,赵民,你们最了解他们,你们说吧。”

赵民:“好,我说,李局,他们俩打根儿上就不是好东西……”

在赵民的讲述和鲁鹏的补充下,李斌良终于对徐进安和关伟的过去有所了解。

徐进安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上,更没上过什么警校,但是,他是奉春老人,也就是坐地户,社会关系很广,加之适应社会,所以,很容易找了工作,进了公安局,当上了警察,而且当了刑警。

实事求是地说,刚当上刑警后的一段时间,他工作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对付一些社会流氓和蟊贼,也有些办法。可是,与此同时,他和一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又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就凭这些,也拿下过一些案件。这一切,加上本人心眼儿多,又有社会关系,再加上自己的运作,就一点点爬了上来,先是当探组副组长、组长,等成立刑警大队时,先当中队长,然后是副大队长,后来就成了刑警大队长。

鲁鹏:“提他时,我不同意,可是,挡不住,他关系,太硬。我想提,赵民,也通不过。”

赵民:“我既没钱,又没人,还不会来事,怎么能提我呢?再说了,即使有钱,我也不会送啊!瞧人家关二,就这样的东西,居然当上了大案队长!”

话题转到关伟身上。

原来,在当警察前,大家都叫他关二,一个典型的社会小混混儿。

但是,他跟徐进安相同,也是有关系,肯花钱,适应社会,所以,当了两年兵之后,转了业,就分到了公安局,开始并不是正式警察,可是,他很快就弄了个干部籍,再弄个假学历,于是,就成了“真正的”警察,而且,又不可阻挡地火箭式提拔起来,一些素质很好、任劳任怨的同志多年还是一般干警,可他,转眼间就成了大案队长。

李斌良:“可是,要提拔他,怎么也得有点儿摆上桌面的理由吧,他工作干得怎么样?”

赵民:“怎么说呢,要说他不能干,也不公平。从积极性上说,确实有一点儿。为什么?当警察手里有点儿权哪。特别是在查办一些偷盗、抢劫之类的小案子,也确实发挥一些作用,他这种人,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密切,往往能获得一些别人难以获得的信息。但是,真正遇到有难度、需要靠真本领侦破的刑事案件,他就没辙了。但是,他能抢功,谁要是得到什么线索,被他听到风声,他会抢到你前面,把功劳抢到自己手中。当然,他最大的本领不在这里。”

李斌良:“在哪里?”

赵民:“政委和鲁局都在这儿,你们还不知道吗?弄钱儿。”

李斌良:“什么弄钱?”

赵民:“抓赌抓嫖啊,他在这方面信息特别灵通,常常是手到擒来,不过,虽然人没少抓,可是,没一个处理的。啊,我是说,没有一个起诉或者劳教的。”

李斌良:“都罚款处理了?”

赵民:“罚是罚了,可队里和局里并没收到多少。”

李斌良干了这么多年警察,自然一听就清楚是怎么回事。

抓了人,既没起诉劳教,又没罚多少款,完全可以想象后边发生了什么。

赵民:“我没少听那些被抓的赌徒和嫖客骂关二太黑,罚他们太狠了。既然队里局里都没看着钱,可以想见,钱哪儿去了。这种人,能不提拔吗?”

鲁鹏:“这些年,队伍,越来,越不纯,公安部,的规定,根本,管不了,下边。有权,有势的,想方设法,把亲属,子女,安排进来,好多人,素质,很差,有的人,连请假条,都不,会写,可是,谁也,挡不住。任用,干部,又只有,一个,标准……”

李斌良:“什么标准?”

赵民:“钱哪。谁有钱提拔谁,钱越多提拔得越快,当然了,如果有背景,比钱的作用还好使,你想想,这些人上来能干出好事来?他们能白白把钱送出去吗?所以,一旦手里有了权,就想法往手里弄钱。久而久之,风气越来越坏,好好的一支公安队伍,就让他们糟蹋完了。李局,这两年我越来越感到,春城分局好人是没法呆了。说真的,我是没本事,要是有本事的话,早调出去了!”

李斌良没出声,过去的经历告诉他,一个地方的公安机关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奇怪。

赵民继续说:“关二之前,大案队长是陈云清,正是因为陈云清被害了,他才当了队长。队里分工,我管大案队,可你们想想,我能管得了他吗?他能服我管吗?”

李斌良一下又想起,自己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赶到现场时,关伟对着手机说话的口气,哪有一点儿中队长对副大队长的样子……

李斌良:“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徐进安和关伟到底什么关系?他们当着我的面吵过两回,徐进安好像看不上关伟,关伟也不服徐进安……”

“那是演戏给你看。”赵民恨恨地,“他俩的关系刑警大队谁不知道?就差多个脑袋差个姓了,他们肯定是做贼心虚,怕你怀疑到他们什么,故意在你面前演戏。”

李斌良眼前浮现出徐进安和关伟斗气的样子,特别是赵民和小马去河汾调查出事后,自己询问他们谁可能泄露秘密时,他们的表演……

徐进安:“李局长,你是说,这个内奸是我们刑警大队的人?”

李斌良:“什么可能都有,如果是的话,会是你们刑警大队的谁呢?”

徐进安和关伟对视。

关伟:“这可不能乱猜,会扰乱人心的……对了,有些事不能光看表面,有的人会不会是演戏呀?”

徐进安厉声地:“关伟,你胡说八道什么?他们要是有问题,能下这么大力气查案,还提供了这么有价值的线索吗?”

还有,赵民和小马去河汾调查,徐进安一力推荐关伟前往,关伟也积极要求,现在看,他们都是居心叵测呀!

……

赵民:“李局,你想什么呢?”

李斌良把自己的回忆说了一遍。

赵民:“演戏,肯定是演戏,他们演戏给你看呢!”

“他们都对我说你的坏话,也是有目的了!”

“他们……他们说我什么了……啊,是说我工作精神不佳,和耿凤臣关系不清不白吧!”

鲁鹏:“李局,他们,害怕你,信任赵民,对他们,不利,才这么,干的。其实,他们,是想,把赵民,从刑警大队,整走!”

“对,其实我心里清楚,陈云亮跟我过不去,肯定是关二在背后挑拨离间。李局,跟你说吧,要不是鲁局嘱咐我一定留在刑警队,我早张罗往外调了!”

李斌良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没看错人,没有把赵民调出刑警大队。

李斌良收回思绪,把目光转向何政委:“政委,这些你是不是心里都有数?”

何政委:“有数能怎么样?我是政委不假,但是,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牌位,只能装孙子。对,提拔他们的时候,我没提反对意见,因为提了也没用。李局,不怕你笑话,你没来之前,局里没人把我这个政委当回事,我在公安局说话,远不如袁万春好使……对,按说,我这政委正是管政治处主任的吧,你问问大伙儿,我敢管人家吗?相反,我得听人家管!”

李斌良眼前浮现出黄淼的面庞,浮现出她对何政委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怎么会这样?对了,黄淼后边是不是有人?”

三人没说话,互相看了一眼。

李斌良:“怎么,你们不敢说?”

何政委:“李局长,不是不敢说,是没必要说。你能想不出来吗?”

当然能想得出来,能把政委压下去的人只有一个……对,还不止一个。

事情明白之后,过去的很多细小的情节都有了另外的意义。

小食堂里,自己征求任大祥对赵民的看法,他是怎么说的?

“赵民……他呀,他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

“啊……这个人,怎么说呢?过去吧,我是说当中队长和刚提副大队长的时候,挺能干的,是条咬狼的狗,特别能拿案子,可是,后来就慢慢变了,让人有点儿琢磨不透……咳,现在,我还真不好说啥了。”

“有人说,他跟耿凤臣有什么特殊关系,对这种说法,你怎么看?”

“这……我好像也听说过,耿凤臣没出事时,他给他撑过腰,可是,要说他是耿凤臣的同伙,这还不能完全相信……”

真是老奸巨猾,既说了赵民的坏话,又保留了余地,可是,却达到使人更加相信的目的。

还有黄淼。

“……赵民这个人,不好说,要说他是内奸叛徒,没有证据,不能乱说。可是,要说他跟耿凤臣没有一点儿关系,肯定也不是那么回事。当然,他在刑侦业务上还是有一定水平的,只是人有问题,工作精神欠佳,对他这样的人,不能过于相信。何政委,你说是不是?”

……

也很狡猾,自己说完了观点,还逼何政委表态支持。好在何政委后来给自己打来电话,表明了态度,如果何政委也像他们一样说赵民的坏话,恐怕自己真要琢磨琢磨了。

还有,怪不得他们强烈推荐徐进安为刑侦副局长的候选人,是啊,只有自己人上去才放心哪!

这帮东西,不管你们多狡猾,多会伪装,你们已经犯下如此无法宽恕的罪行,我一定和你们斗到底!

李斌良沉默片刻:“今天,我们的话哪儿说哪儿了,我绝不会向外人泄露半个字。而且,我也不强迫你们说,我只表个态,只要我在奉春呆一天,就要好好干一天,如果给我时间,我一定会改变这种局面,不管问题有多严重,不管牵扯到谁,我绝不后退半步。对了,我的名声你们一定听说过,我都干过什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不需要我自己表白。”

后几句话,李斌良说得斩钉截铁。

三人显然被打动了,脸上都出现了激动的神情,互相看了看,赵民抢先开口了。

“李局,你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藏着掖着就不是人了。告诉你,春城分局搞成这样子,根儿就在任黑子身上。”

“任黑子?”

鲁鹏:“就是……任大祥。”

何政委:“对,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可是,太贪,做事也太黑,所以闹了这么个绰号。当然,都是在心里叫,没人敢说出来。”

李斌良没有多追问这个问题,过去的经历同样告诉他,公安机关的基层,有这样的领导干部并不奇怪。他现在关心的是别的问题。

“任局……任大祥跟黄淼是什么关系?”

三人互相看看,又是赵民开口:“李局长,你就别问了,一想还不明白吗?黄淼凭什么当上政治处主任?凭什么那么霸道……对,别看她整天围着你转,那是因为你是局长,你对她有用……对,她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你有用,你让她干什么她干什么!”

李斌良眼前闪过那个客房,那张双人床,床上紧挨着的两个枕头……

一种耻辱感从心头生出,同时也有几分庆幸感。

他心里已经很清楚,可是,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他们……上过床?”

三人没出声,是默认。

赵民觉得心不甘:“跟黄淼上床的,还不止任大祥。”

……

李斌良眼前闪过蒋书记的面孔。

“……你觉得,你们政治部主任黄淼怎么样?”

……

“你刚来,对她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她虽然是女的,可是,能力不亚于任何男人,我觉得,她是个重要人选……”

……

明白了。

但是,没时间想这些,李斌良赶快又把思绪拉回来。

“关于任大祥,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几人又互相看了一眼。

鲁鹏:“他在,袁万春,的产业里,有股份。”

赵民:“而且,所占比例很大。”

李斌良:“你们有证据吗?”

鲁鹏:“不查,没有,查,准有。海春,大酒店,就是,他的。”

什么?

何政委:“对,我还没告诉你,海春大酒店那个葛志海,是任局的内弟。”

怪不得,他那么猖狂;怪不得,鲁鹏被陷害了;怪不得公安机关这么被动。原来,是公安局长指挥着这些势力在和警察对抗。

简直荒唐至极。

明白了,那天离开大酒店时,何政委似乎有话没对自己说,一定是这个。

还有,自己在接到赵民电话,去海春大酒店之前,任大祥手机突然响起,他接了之后还骂了一句,现出很气愤的样子,不用说,肯定是接到了葛志海他们的电话报告……

这样的人,居然是公安局长,而且还要被提拔重用?

他这样的人,不可能重用鲁鹏、赵民这样的人。他和徐进安、关伟的关系也就可以想象了。

李斌良想到,任大祥在局里蹲点时,每当自己在场,他见到徐进安和关伟总是没好脸,没好话,甚至骂骂咧咧,现在看,那也是给自己演戏呢,他那时可能就防备到,有一天这两个人暴露,别把他牵连进去,在自己面前造成讨厌他们的样子。

还有,自己对他提到有内奸的事情时,他的反应。

“对对,出了这种事,是得多根弦。妈的,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呢?你把眼睛睁大点儿,发现谁有病,要是不好下手,告诉我,我亲自收拾他!”

“谢谢任局的支持。不过,这个人到底是谁还不知道,他们都是你的老部下,你应该心里有点数吧!”

“不行不行,越是老部下越看不清楚,他们都会在我面前装孙子,有时,我真分不出好坏人来。李局,挖出内奸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有什么发现,一定及时告诉我。”

话听着简单,其实,说得非常艺术,一、如果发现内奸,就及时告诉他。这样一来,他就有了准备。二、他说真分不出好坏人来。这样,你一旦怀疑或者发现徐进安和关伟有什么问题,就不会往他身上联系了。

真是老奸巨猾。

何政委:“斌良,对这些事,你不要操之过急,从现象上看,是他们几个人的问题,可是,问题的根儿不在几个人身上,而是体制病的一种表现。”

这……

何政委:“所以,咱们先别在这方面浪费太多时间了,抓紧研究一下,当前,该怎么办!”

赵民:“我建议,马上把徐进安和关伟从现在的岗位上调离,把他们的枪收上来!”

这不现实。

鲁鹏:“不行,他们,很贼,你一动,他们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会防备。不能,这么做。”

鲁鹏说得对。

“何政委,你有什么想法?”

“我看,暂时什么也不要做,当务之急,是找到他们的犯罪证据。”

对。那么,怎么找到证据呢?

鲁鹏:“李局,对他们已经查过的线索,我们必须重新调查。”

李斌良一惊:对呀,如果他们真是内奸,那么,他们过去的所有侦查活动都可能存在问题,怪不得什么也调查不出来,肯定是他们在里边玩儿了猫腻!

李斌良振奋起来:“对,这是个好思路。”

赵民:“那,我就查凶器、也就是那把锤子的来历,把他们查过的线索重新查一遍。”

鲁鹏:“对,还有,打印机,的事,也得,重新查!”

李斌良:“对对,这也是重要线索……哎,不对。如果耿凤臣说的是真话,那封恐吓信就是假的……”

赵民:“那就是袁万春伪造的!”

对呀,如果是这样……

李斌良停下来,睁着眼睛向着前面茫然地看着。

何政委:“斌良,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赵民:“李局,你想起什么来了?”

“打印机呀,我去找袁万春时,看到他办公室里就有一台打印机……当时我脑子闪了一下,可是,没有抓住……”

赵民:“对呀,如果是他伪造的,那么,那封恐吓信肯定出自他的打印机。”

何政委:“怪不得,我们怎么也找不到这部打印机,谁会往他这个受害人身上想啊!”

鲁鹏:“看来,得抓紧,查一下,他的,打印机。”

赵民:“对,如果得到他的打印机打印的东西,交省厅技术部门跟我们提供的样本比对一下,就可以确认了。”

何政委:“可是,怎么取得他的打印机的打印材料呢?”

几人一时无语。是啊,对袁万春显然不能公开调查,因为那会引起他的警觉,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

所以,只能智取。

可是,怎么智取呢?那台打印机放在袁万春的办公室,我们的人怎么能进去,打出我们需要的材料,又不惊动袁万春呢?

一时想不出好办法。

李斌良转了话题:“对了,我一直没深入地了解过,袁万春到底是怎么个人?”

几人互视一眼,鲁鹏先开口了。

“他,黑社会!”

李斌良早想到了,可是,他要听具体的。

何政委叹息一声:“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咱们就都跟李局说了吧!”

于是,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开口了,于是,袁万春的历史就呈现在面前。

李斌良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所有的黑恶势力的发家史都是相近的,都有过打打杀杀、坑蒙拐骗、欺行霸市等恶行,只是,有些人早早地灭亡了,而袁万春还横行于市。

何政委:“……话说回来,他坏是坏,可脑子好使,知道该交什么人,而且出手大方,一掷千金,所以,保护伞多得不得了。现在,头衔比咱们都多都亮啊,已经完全洗白了。如今他很少再公开使用暴力了,因为,在奉春仅提一提他的名字就足以达到任何目的了,很多时候,他比我们公安局还好使啊!”

赵民:“可是,他这种人,不打掉他,野心是无限膨胀的,近两年,他的手指已经扩张到全市所有赚钱的行业。对,我听人说过,他要统一奉春。就好像我们奉春是台湾香港似的。他统一什么,无非是垄断,是要用他的黑手把奉春的天空遮严了。李局长,对他,不能再手软了!”

李斌良听着,气满胸膛,可是,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何政委把话接了过去。

“行了行了,斌良,咱们没有过多的时间说这些,得应付眼前的事态。只要把案子破了,他姓袁的就跑不了。”

赵民:“对,李局,我去查那把锤子了!”

李斌良:“好,去吧!”

鲁鹏:“等等,我也去。”

李斌良:“鲁局,你身体这个样子,不能去,在办公室坐镇就行了!”

“不,我坐不住,有些活儿,不能,坐山喊。赵民,看什么,走!”

鲁鹏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外走去。

李斌良没有再阻拦,无奈地看着鲁鹏粗重地喘息着向外走去,感到心有点儿疼,可是,他知道挡不住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能够完全放心依靠的人不多……

鲁鹏和赵民都走了,投入到紧迫的工作中,何政委也离开了,办公室只剩下李斌良一人,他不停地在地上徘徊,一时不知做什么才好。

现在,他开始重点考虑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是否向上级领导报告。

直接的上级领导,就是市局刑侦副局长、同时也在主持市局全面工作的任大祥。

可是,能向他报告吗?没有他,能有徐进安和关伟的今天吗?他们的关系虽然还不能确定达到什么程度,但是,向他报告目前掌握的情况,显然不合适。

那还向谁报告?市委领导?

应该是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可是,这个职务原由市局老局长兼任,而他因病住院,已经好长时间不过问工作了。

剩下的,只有蒋书记了。

李斌良眼前浮现出蒋书记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那双挑剔的眼睛,还有他对袁万春的宠信和支持及自己所看到、感到的一切……

他也不是合适的人选,很难确定,向他汇报后会产生什么后果。何况,还没有取得任何证据。

因此,李斌良一时找不到能够汇报并取得支持的上级领导。他也想到省厅,但是,在现在还没有一点儿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贸然越级向省厅汇报,显然也不合适。

响起敲门声。

李斌良打开门,发现黄淼出现在门口。

李斌良:“黄主任,有事吗?”

“有,进去说。”

李斌良只好退回办公室,黄淼随即走进来,把手中的报纸放到他面前。

还是《湖州晚报》,还是……

还是一篇关于奉春的文章,虽然署名江南,但是,李斌良知道,它出自她的手。

文章的标题是《记者奉春亲历记》。

黄淼:“李局,我跟你说过这事,你不重视,现在你看……”

现在,苗雨的文章见报了。

文章确实写到了海春大酒店,并且以亲历者的角度,写了鲁鹏、赵民他们和葛志海及手下冲突的全部过程,把葛志海们猖狂的嘴脸和无理阻挠警察执法的过程一览无余地都亮了出来。而且还特别注明:“本记者已经用密拍机录下了当时的一切,如有质疑者,将在适当的时机予以公布。”

赵民说过,当时,苗雨身上有个小包,显然,里边装的就是密拍机。

明白了,苗雨给蒋书记打电话时,一定提到了这些,所以,蒋书记才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

她在帮助自己。

李斌良感激的心情中又伴着苦涩。

而海春大酒店的事件,只是苗雨文章的一部分。原来,她在奉春秘密活动多日,掌握了大量鲜为人知的情况,其中一个重点就是,海春、河春、江春、湖春等系列大酒店内,都存在大量卖淫嫖娼和赌博行为,而且,她以有力的证据证明,这些都是有组织的。

一个重磅炸弹。

怪不得,袁万春找自己和何政委吃饭,他们肯定意识到了什么,感到了恐慌和不安,所以才提出了对海春大酒店的事件“不扩散”的提议。他们一定没有想到,苗雨还有这一手。

这仍然不是全部,在文章的后半部分,苗雨还分别点到了煤炭、建材、沙场、煤气、配货站以及肉类、粮食等市场。她指出,和其他地方比起来,这些人民群众必需的生活用品在奉春的价格都要高上百分之十到二十,而其中的原因是,各个行业都有“业霸”,也就是,煤炭经营业有“煤霸”,沙场有“沙霸”,煤气业有“气儿霸”,即使卖肉的,也有“肉霸”。所谓霸,就是使用暴力威胁等手段,将市场垄断,只许他们一家经营,因此可以任意抬高价格,从中牟取暴利。举例说,一市斤猪肉本来十块钱,但是,他们下令,全市所有卖猪肉的,只能从他们手中买肉出售,不得从他人手中购买,他人也不得在奉春市场上批发猪肉,谁要不听他们的,下场会很惨。而他们提供的猪肉价格要比正常价格高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这样,全市的猪肉市场价格就比其他地区高了百分之十到二十。当然,这些由全市居民买单。

其他行业,莫不如此。

苗雨咄咄逼人地写着:“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日益完善的今天,奉春发生这种事,实在让人无法理解。这么干的人,无疑都是黑恶势力,他们的做法,实际上已经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提出了挑战,并且,他们在奉春已经取得了胜利。我们不知道,奉春的政府在干什么?有关部门在干什么?尤其是政法机关在干什么?负有打黑除恶第一责任的公安机关在干什么?对了,也可以理解,奉春的警察被海春大酒店的人打了都无可奈何,他们怎么敢与黑恶势力斗争呢?据记者所知,奉春新调去一位公安分局长,曾以打黑除恶著称,可是,记者在奉春期间,却没有感受到这一点,记者没看到警方针对上述现象采取任何行动。是麻木不仁?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权力有限,或者缺乏强有力的支持?是的,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想改变奉春的这种情况,靠一个公安分局长的力量,显然太小了,他需要上级领导更有力的支持。”

看得出,她表面上质疑自己,实际上是在支持自己。看来,她对自己还是关心的。

她又出现在他面前,苗条秀丽的身姿,秀美而极具个性的面庞,洁白如玉的皓齿,线条优美的下巴,灿烂如太阳般的笑容……

此时,他多么想把她拥入怀中,对她说——

“我爱你……”

“李局,你说什么?”

李斌良一下被惊醒,看到黄淼吃惊而兴奋的目光,看到她变得绯红的漂亮脸庞……不好,刚才一定把下意识的话说了出来……

他急忙地:“啊,没什么,没什么……”

“可是,我分明听到……”

黄淼漂亮的大眼睛充满渴望地盯着他。

李斌良明白,她已经产生了误会,以为自己的话是对她说的……

怎么可能?这样的话,自己只对一个人说,但是,绝不是你。

你对我来说,不是爱,只是诱惑,一个很难抵制的诱惑……

可是,现在,李斌良已经完全有力量抵制住她的诱惑了。

“黄主任,我在考虑别的事情,没跟你说话。对了,你说,这篇文章会引发什么反应?”

极大的失望出现在黄淼的脸上,她慢慢垂下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慢慢地说:“我找你,就是说这事的。”

“非常感谢你。那你说,这篇文章会引发什么反应呢?”

黄淼:“最起码,市领导会非常生气,而且,我们公安机关也会很被动……当然,你例外,这文章里说了,你来的时间太短,还需要更有力的支持。这明明是为你开脱嘛!”

真是个精明女人,一下子就看出了要害。

李斌良:“是吗?我怎么没觉出来。不管怎么说,我是春城分局的局长,出现这种现象,我是第一责任人。对了,蒋书记看到报纸,会怎么想呢?”

“我要提醒你的也是这个,我想,蒋书记肯定会找任局和你的……对了,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没睡好觉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当然出事了,可是,不能告诉你。

李斌良:“那还用说吗?事儿不是在眼前摆着吗?案子到现在也没进展,耿凤臣也没个影子,我都焦头烂额了,现在又来了这篇文章……”

话没说完,桌上的电话响起,李斌良一把抓起。

“是李斌良局长吧,请您马上到市委来一下。对,请何政委也和您一起来。到常委会议室。”

不用说,肯定是因为这篇文章,蒋书记发火了。

不过,为什么到常委会议室呢?啊,一定是把常委们都惊动了,大概,要采取什么措施吧。无论要干什么,自己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黄主任,你忙去吧,我去市委一趟。”

黄淼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李斌良,转身走出去。

看着黄淼的背影,李斌良忽然又想到那个房间和双人床,自己和她倒在双人床上时,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可是,接起来后却撂了,再打过去,听到的又是那首没完没了的情歌。“我和你缠缠绵绵双双飞……”

莫非,那个电话是她打来的,她在暗中盯着自己?

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这么做……

李斌良有些激动起来。他对自己说:下次见到她,一定问清楚……

不行,别想她了,赶快找政委去市委,准备挨训吧!

车上,李斌良和何政委坐到后排,低声分析着市委办的通知,李斌良认为可能和《湖州晚报》的文章有关,何政委却有不同看法。

“不一定吧。如果是为报纸上那篇文章,为什么去常委会议室呢?”

“如果不是这事,又是什么事?”

何政委:“想不出来,到市委就知道了。”

车很快驶进市委大院,李斌良看到,院里停着好多本市公检法司机关的轿车,大概是这几家的主要领导都来了。看来,蒋书记真的被触动了,是不是要采取重大行动啊?

从电梯中走出来,李斌良一眼看到,任大祥走在前面,他垂着肩膀,慢慢向前挪着,李斌良快走几步赶上去,叫了声任局。

任大祥扭过头,李斌良发现,他眼里有好多血丝,嘴唇也起了火泡,脸色也泛红,和以往的神采有很大不同。

他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是不是也和苗雨的文章有关?对呀,虽然文章点了自己而没有点他,但是,自己是刚刚接替他担任分局长,真要论起来,他的责任要比自己大得多呀……

李斌良:“任局,是不是开什么紧急会议啊,把咱们公检法司的头儿都叫来了!”

“啊,是吧!”

任大祥勉强答了一句,把眼睛垂了下去,然后拿出手机拨号,脚步慢下来,落到了后边。

常委会议室内有一个椭圆形的会议桌,桌上摆放着标有各个常委名字的牌子。李斌良、何政委同其他与会人员都自觉地坐到后排的椅子上等着。

大家好像都不知道要干什么,都低声向别人打听着,可是,谁也说不清楚突然把他们召来为什么。

很快,会场上的疑虑气氛一扫而光了。

一阵脚步声,蒋书记、常务书记、组织部长陪着一个人走进来。

这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外表儒雅,内敛中透出坚毅……

天哪,是他!

李斌良看清其人,心顿时狂跳起来。

“林局……”

李斌良差点叫出声来。

是他,白山市公安局刑侦副局长林荫,他怎么来了这里?

会场上别人都不熟悉林局长,只是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林荫随着三个市领导走到椭圆形会议桌前,常务副书记召集与会者都坐到前面来,大家迟疑了一下,都应命坐到前边。这时,李斌良和林荫的目光碰到一起,林荫对他微微一笑,手指向上抬了抬,不引人注意地做了个打招呼的动作。

李斌良同样笑了笑,做了个同样的手势。

他的心在激烈地跳着,大脑在迅速地运转着:这是怎么回事,林局是白山市刑侦副局长,怎么到奉春来了,而且还这种架势,难道……

一个可能性出现在李斌良脑海中,他顿时高兴得喘息困难:天哪,真要这样可太好了……

常务副书记宣布开会后,组织部长开口了:“今天,把我们奉春市公检法司几家的领导请到市委……啊,也包括春城区的公检法司领导,是向大家宣布一件事。经省委研究,决定……”

李斌良侧着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没有错,没错,确实没错,预感应验了。

组织部长:“……由林荫同志任我们奉春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党组书记、公安局长。当然了,局长暂时还是代理,要等人大履行手续才能正式任命。好,我提议,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林书记!”

热烈的掌声响起,李斌良把手都拍痛了。鼓掌时,他瞥了坐在另一面的任大祥一眼,他虽然也在鼓掌,也在笑着,可是,那表情不比哭好看多少。

明白了,怪不得刚才看他那个样子,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对呀,不是传得言之凿凿,任大祥要担任这个职务吗,怎么一下就变了,怎么事前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

组织部长:“林荫同志长期在公安战线工作,做过政治工作,也做过基层公安局长,来我市前,任白山市公安局刑侦副局长,不但对公安工作内行,而且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优秀领导干部。他为人正直,作风正派,有大局观念,有开拓精神,具有很强的原则性。我们相信,省委把林荫同志派到我们奉春,是对我们奉春公安政法工作的重视和支持,我们奉春的公安政法工作在林荫同志的领导下,一定能再接再厉,更上层楼。我的介绍完了!”

又是一阵热烈掌声。

组织部长对林荫的评价很高,别人听来,可能会觉得都是官场之言,李斌良则不这样认为,因为他对林局长太了解了,实际上,他的人品、他的能力完全配得上这种评价甚至可能更高。

不过,听组织部长的口气,他是省委派来的。对呀,他也是跨地区调派,和自己一样啊……不,不一样,林局长现在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显然是副厅级,就是省管干部,到奉春任职是完全正常的。可是,尽管如此,这也绝不会是一次普通的人事任命……

组织部长讲话后,常务副书记宣布蒋书记作重要指示。蒋书记咳嗽一声开口了:“首先,我个人对林荫同志来我市工作表示热烈欢迎。长期以来,市委对政法工作是非常重视的,最近一个时期,也一直在考虑政法委书记……啊,也就是公安局长的人选,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最合适的人选,现在,省委把林荫同志派来,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刚才,林荫同志的简历大家都听到了,我相信,林荫同志的到来,一定会极大地推进我市的政法工作,更希望林荫同志立足奉春实际,团结同志,在市委的统一领导下,大胆工作,更好地为我市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在各方面都取得更大的成绩!”

掌声。

蒋书记讲话时,表情看上去正常,但是,李斌良却总觉得有一点儿不对劲儿。瞧,那笑容就很勉强,是挤出来的。对了,市委已经向省委推荐了任大祥,而林局长的到来,无形中等于否了市委的意见,他一定感到一点儿尴尬吧。对,这讲话也是话中有话,什么市委一直没有确定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是为自己找个借口罢了。什么立足奉春实际,团结同志,在市委的统一领导下,大胆工作,保驾护航啊,都是话里有话。立足奉春实际,是不是说,林局长来奉春,不许改变奉春的现状?团结同志,团结谁?总不能无原则地谁都团结吧,自己就不能团结袁万春,不能团结徐进安和关伟,林局长不也一样吗?保驾护航是要保驾护航,可是,也不能什么驾都保,对袁万春这样的人,就是不能保,就是要打击,对黑恶势力就是不能保,就是要打击……

蒋书记恰好讲到这个问题:“对了,好多同志一定看到《湖州晚报》上的文章了,因为林荫同志负责政法工作,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谈一谈个人看法。这篇文章用大量的篇幅指出了我市存在的一些问题,主要是黑恶势力问题,而且,还点了一些单位场所的名儿,这对我市的形象来说,肯定要起负面影响。这位记者文笔泼辣,言之有据,我们不能简单地否认,或者不承认。但是,有一点我要在这里说清楚,我们奉春问题是有,但是,不能因为问题而否认了成绩。市委认为,全面地看,我们奉春的成绩还是主要的,至于存在的问题,只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问题,不必大惊小怪,惊惶失措。至于记者指出的那些问题,也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嘛。所以,我在这里向全市政法战线的领导提出要求,要站稳脚跟,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

蒋书记停了停,眼睛看向在座的每个人,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

“在这里,我要提出一个问题,这个记者为什么掌握了那么多对我们奉春不利的材料,是谁提供的?当然,我们不能一一掌握,可是,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肯定,有部分是我们奉春人提供的,甚至是一些领导层的人提供的,包括我们公检法司机关内部的人,这就需要我们重视了。我们不禁要问一问这样的人:你想干什么?至于在座的各位领导,有没有这么干的,就扪心自问吧。市委既往不咎,只是从现在起,把这一条当做纪律提出来:我们要做到、不说,不听,不信,不做。就是,不利于奉春形象的话不说,不利于奉春形象的话不听,不利于奉春形象的话不信,不利于奉春的事不做。只要我们自己能保持团结,站稳脚跟,就不怕外人搞什么名堂。”

李斌良听着蒋书记的话,反感劲儿直从心里往外冒,这是什么话?和党中央保持一致是应该的,和市委保持一致怎么解释?如果市委和中央不一致了,难道还和你市委保持一致吗?再说了,这不说不听不信不做是什么意思?让我们当哑巴、当聋子、当傻子吗?都什么时代了,还来这套……

可是,他不能说出来,只能把目光望向林局长,林荫一副若无其事、认真倾听的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对了,我必须谈几句黑恶势力这个问题,因为记者在报上对我们奉春没少用这个字眼儿。我不知大家怎么看,我却总是觉得,在我们共产党的领导下,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有黑恶势力,而且猖獗到这种程度,是我们的耻辱!难道,我们奉春真的像记者写的那么黑暗?看了这篇文章,我都觉得不安全了。所以,我们最近要成立一个调查组,深入到社会各个层面,开展一次实事求是的调查,如果真像记者写的那样,我们一定要采取得力措施解决,如果事实不是这样或者相反,那我们就要给予应有的反击,为我们奉春正名。”

说到最后两句,蒋书记现出恶狠狠的表情,虽然只是一闪即逝。

“对了,大家都是政法战线的领导干部,所以,说到最后,还得回到政法工作上来。如果我们奉春真像记者写的那样,黑恶势力猖狂,那么,谁该为此负责?对省委来说,我是市委书记,我是第一责任人,那么,对下呢?我该找谁负责?当然是你们,谁让你们是政法机关的领导了?对,我就直说吧,在公检法司四机关中,负第一责任的应该是公安机关,是市、区两级公安局,是你们工作不力和失职造成的。对,我想,省委这种时候把林荫同志派来,一定和这有关。”

不愧是书记,讲话的逻辑性是无可挑剔的,讲了这么多,讲得那么远,挥手之间,又转了回来。

“林荫同志在白山就以打黑除恶闻名,所以,有他分管我们奉春的政法工作,我是放心的。我希望林荫同志放手工作,尽快取得突破。当然了,公安政法工作政策性很强,所以,一定要强化政策观念和大局观念,对黑恶势力一定要坚决打击,譬如报上说的什么肉霸,煤霸,这确实太可恨了,咱们国家是市场经济,他们这么一搞成什么了?啊,我也有责任,官僚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我总不能亲自去调查了解这种事吧,你们得反映给我呀,所以,说来说去,你们还是脱不了干系。对,说远了,还是说打黑除恶,这一点是坚定不移的,但是,也要注意政策,因为我们特殊的国情,在改革开放的局面下,难免有些人或者企业为了发展,打打擦边球,或者有些轻微的违法犯罪行为,对这要持现实的态度。特别是一些利税大户,发现这样的问题,在查处的同时,还要以教育为主,帮助他们改正,使之健康成长。如果因为搞什么运动,使我市的经济发展受到影响,那是绝对不应该的,也是不允许的。当然,具体怎么做,还得由你们来执行,我只能说说原则。好了,下面,还是请林荫同志表个态吧!”

大家又热烈鼓起掌来,目光都望向林荫。

林荫表现得很低调,他站起来稍稍躬了躬身,又坐下:“谢谢大家。我本来不想讲什么,因为我一直认为,行重于言,就是行动比语言重要,一个人要想为别人所了解,要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而不是语言来证明。可是,既然蒋书记要我表态,我就表个态吧,我一定要在市委的领导下,立足本职,团结同志,尽最大努力,把全市政法工作推向新阶段,一定要为奉春人民创造一个平安祥和的治安环境,一定要认真领会蒋书记的指示,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没有黑恶势力,我们绝不会为了立功而捏造和夸大多少黑恶集团。如果真的有黑恶势力存在,我们也绝不姑息。但是,我初来乍到,对奉春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个人的能力也很有限,要想干好工作,必须得到大家的支持。所以,希望大家今后一定支持我的工作,我也要虚心向大家学习,努力工作,不辜负省委、省公安厅、市委市政法委及在座同志们的希望。好,我就说这些了,谢谢大家!”

和蒋书记的话比起来,稍显平淡了一些,但是,平淡中也透出一种力量。

大家又热烈鼓掌,然后,常务副书记宣布散会。

林荫站起身向外走去,一些人纷纷走向他,与他寒暄。

李斌良悄悄走出去。

李斌良走到市委大院里,坐到自己的车里边等着。

好一会儿,林荫才走出来,一边和几个与会人员告别,一边同任大祥向一辆警车走去。

李斌良急忙下车,使劲关上车门。林荫听到后转过头,看到了他,开心地笑了。

二人互相向对方走去,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李斌良忽然产生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终于有了可以依靠、可以相信、可以倾诉的上级领导。

李斌良:“林局,我必须尽快和你谈一谈。”

林荫正要说话,任大祥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林书记,咱们回局吧!”

李斌良向任大祥望过去,他正开着车门向这边看着。

林荫:“任局,你先走吧,我跟斌良说几句话。”

任大祥不太情愿地自己上了车,驶去。

李斌良:“林局长,到我车里谈吧!”

“好!”

二人向李斌良的车走去,何政委急忙迎上来,李斌良把何政委介绍给林荫,林荫急忙同何政委握手。

何政委听说林荫要上车,急忙把司机叫下来,自己带着他离开了。

林荫坐在副驾位置上,李斌良自己开车,慢慢启动,向市委大楼外的街道驶去。

一种安全感、幸福感弥漫在李斌良的心头。

这种关头,有什么比遇到知己知彼、知心朋友般的上级领导来到面前更宝贵呢?

对林荫,李斌良太了解了。他们曾共同在白山地区工作过,李斌良曾是白山下属的江泉市公安局刑侦副局长,林荫则是白山市局刑侦副局长,二人是典型的业务性上下级关系。

长期的上下级关系并不一定就是好朋友,而林荫和李斌良却既是上下级,也是知心朋友。他们的朋友关系也不像现在官场中一些人那样,常来常往,吃吃喝喝,吹吹拍拍,而是一种天涯何处无芳草的那种友谊,是那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友谊。

相同相似的心灵是很容易引起共鸣的,也很容易找到同类,李斌良和林局长并没有过多的靠近、来往,但是,他们一见面,就互相相信了对方,喜欢上了对方,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们经常交换工作上的意见,而且每次都会惊奇地发现,他们想到了一起。对某件事的看法也同样如此,特别是二人私下交流对人、对事物、对社会的看法时,也会发现惊人的相似。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类似的经历。当年,林荫也曾当过基层公安局长,在白山所属的清水市,在那里一年间,打掉了一个作恶多年、社会关系广泛、有强大保护伞的黑社会集团,而且,牵连着市委书记及一位白山市的政法委副书记栽了进去。在与那些人的斗争中,他表现出极大的政治勇气和斗争智慧,更让人感受到了他那颗真正的人民警察的心灵。后来,他被提拔为白山市公安局刑侦副局长,再后来,又风传要当局长,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实现,李斌良曾为他着急叹息过,可是,想不到,突然间,他来到了奉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顿时让他感到了强有力的靠山。

李斌良向倒视镜中瞥了一眼,看到了林荫的大半个脸和鬓角,发现他比去年见他时略略显老了一点,瘦了一点儿,眼尾纹也更清晰了。这使他有些心疼。都说现在的人因为生活条件好显得年轻,尤其是领导干部更是如此。可是,公安机关的领导干部却相反,繁重的工作和沉重的担子,使他们长年承受着超负荷的压力,所以,往往也要显老得多。特别是一辈子搞刑侦的,成年累月地绞尽脑汁琢磨案子,更是以生命的加倍消耗为代价。

林荫:“斌良,怎么样,来奉春有一段时间了,感觉如何,跟我说说吧!”

其实,李斌良早就想开口了,但是,他一时张不开嘴,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发紧,胸口一股热热的东西直往上涌,他担心自己一旦开口,搞不好会流泪,会哽咽。此时,他发现自己忽然像一个小男孩儿,在受了欺负后,忽然看到自己的大哥哥来到面前,因此,眼泪会情不自禁地伴着倾诉流出来。

因此,他没有马上开口。

“斌良,怎么不出声啊,说呀!”

毕竟是成年人,片刻后,李斌良终于平静了一些。

“这……有点儿做梦的感觉。林局,真想不到,你也会来奉春,而且是这种时候来,真是及时雨呀!”

“看来,你肯定遇到了不平常的事,还是快说吧,看我能帮你做什么!”

“好吧,是这样……”

李斌良为了更加专注地讲话,把车停到路旁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开始说起来,他努力说得平静,说得清楚,让林荫听得清楚,接受得容易一些。讲诉中,他在倒视镜中看到,林荫的脸色越来越严峻,双眼中射出一种愤怒、痛苦的光芒。

他非常熟悉他的这种目光,在白山时,每逢发生大案,他赶到现场,看到受害人的惨状时、每当听到发生了严重不公平的事情时,他都会闪现这样的目光。

可是,他的目光中却没有惊奇,没有意外。难道,他早已知道了什么……

李斌良讲完了:“林局,你说,该怎么办?”

林荫:“斌良,你认为呢?”

李斌良:“我……当然要一查到底。”

林荫:“那就查下去吧。该怎么干就怎么干,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李斌良想了想,忽然觉得暂时没什么需要林局长帮忙的,他需要的只是有这么一个人,能听自己的倾诉汇报,能使你做起事来心里有底,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因此,他忽然觉得并不需要林局长马上为自己做什么。

林荫:“当然,在这个阶段,一定要特别注意保密。”

李斌良:“对。现在,除了我们四个人,再没有别人知道。啊,你是第五个人。”

林荫:“那就到我为止了。还是那句话,你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呢,一下子听了这么多,也需要消化一下。”

李斌良:“行,只要你在位,就什么都好办了。对了,林局,你来奉春,是不是有什么说道……”

林荫一笑:“我俩差不多吧。只不过,你来时,上级领导没跟你交代什么。”

“难道,省委和省厅跟你交代什么了?”

“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可以知道是什么吗?”

“我们负有相同的使命。”

“能说具体点儿吗?对了,我看,你对耿凤臣的案子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林荫:“我在省厅和省委,都看到了他的举报信和申诉信。”

“什么?”

“耿凤臣逃跑后,不停地给各级有关部门寄申诉信,其中也包括省厅和省委。因为他的事情太过离奇,很难让人相信,所以,并没有引起特别重视,多数情况,只是往下转了一下,要求下边查办,最后,都不了了之了。但是,耿凤臣一直锲而不舍地写信,还给省有关领导和厅领导打过电话,所以,逐渐引起了重视,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什么措施?”

“第一个重要措施,就是把你调到奉春当分局长啊!”

“那么,把你调来就是第二个措施了。”

“不,调我来是第三个措施。”

“那第二个措施是什么?”

“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猜不出来吗?”

“是……苗雨……那篇文章?”

林荫微微一笑:“对,其实,她和同伴是受省委有关部门的委托来奉春搞调查的,因为省委相信,他们这样的调查,可能更容易掌握真实的第一手资料。”

原来如此。

“那篇文章发表前,苗雨已经把稿件寄给了省委和省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省委接受了省厅的建议,把我调到了奉春。”

完全明白了。

林荫:“我看了那篇文章,写得非常好,而且,也很讲究策略,她是在迂回着为你减轻压力呀!”

李斌良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苗雨的面庞。

林荫:“对了,苗雨来奉春时,和你见面没有?”

李斌良:“没有。”

“怎么会……对了,你一直没跟我说,她怎么忽然就离开了你,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李斌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怎么说呢?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又什么都发生了。

那永生难忘的销魂一夜,就代表了一切。

可是,谁能理解,一夜销魂后,她却离开了,谁又能想到,再次看到她在奉春,她已经身许他人……

李斌良终于把看到苗雨的情景说了,说了她和韩峰的关系。林荫听后沉默起来,片刻后才疑惑地说:“奇怪,苗雨不应该是这种朝秦暮楚的人哪……对了,她在江泉时说过没有,为什么离开你?”

李斌良:“没说,可是,她给我留下一封信,信的大意是,她虽然愿意跟我在一起,可是,又有一种不安全感。她说她不知道我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她要想一想再决定怎么办。她不让我找她,如果她想通了,会自己回到我面前的。可是,现在……”

林荫:“哎,斌良,你也别绝望,我抽空见见她,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别别,”李斌良急忙地,“林局,千万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个……那个叫韩峰的记者也很优秀,看上去,他们非常……非常亲密。”

林荫听了这话也沉默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斌良,我相信,人生是有回报的,咱们先不想这些了,还是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案子吧……好了,送我回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