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肇会馆,林掌柜小声问道:“老爷,您召小的?”

林掌柜叫林同发,是江苏扬州人,绰号“米虫”,在这圈里是个有名的人精。眼下是仁谷堂掌柜,上海米粮公所总理。

“是哩,”彭伟伦缓缓地敲着几案,“听说有人收米了?”

“老爷消息灵哩!是茂平谷行!”

“晓得了。收价几钿?”

“四块八!”

“四块八?”彭伟伦眼睛闭起,只露出一丝儿细缝,斜过来,“有人来坏规矩,你这米粮公所总理就不该过问一下吗?”

“这……”林掌柜苦笑一声,“茂平不在公所里,我前年就把它除名了!”

“除名就没办法了吗?”

“老爷,”林掌柜打个惊怔,献媚地凑上,“小的打探过了,茂平不过只收一船,也就五十石。在此之前,茂平就断仓了,接二连三地到咱仁谷堂进货!”

“这是说,茂平生意好哩!”

“是哩。米价没定,米市整体萧条,只有茂平门前人来人往,每天都能走个三石五石。”

“这倒怪哩。你可查过?”

“查是查过了,可这……南来北往客,一时之间,难查清爽哩。老爷若是对此上心,小的这就派人去盯,或能查出个大要。”

“不必查了。”彭伟伦摆下手,“其他事体我不管,米市规矩不能坏。不过,既然茂平已经退出公所,这又生意兴隆,人家要收,那就让他收吧!”

既不能坏规矩,又让茂平收米,彭伟伦竟然给出两个彼此悖逆的指令,林掌柜懵了。

“老林呀,”彭伟伦皱下眉头,指指自己脑袋,“你也算是老江湖了,动动这个,去吧。”

茂平谷行里,生意依旧闹猛,时不时就有青壮汉子进店买米。从昆山老汉那儿进到的五十石,不消几日就已下去大半。

阿祥将算盘拨拉得噼里啪啦直响,乐呵呵地向挺举报出一个吉利数字:“阿哥,刨除成本,到月底或可赚到六十光洋,打我进店以来,生意从没有介好过!”

话音落处,一个头戴毡帽的魁伟汉子走进店铺,挺举迎上,揖道:“先生,在下伍挺举欢迎光临!”

“有新米吗?”那汉子回个揖,直奔主题。

“有有有,我们全是新米,不信你来看看!”亦赶过来的阿祥急不可待道。

那人走到米仓边,摸一把,嗅嗅,咬开一粒,点点头:“嗯,好米,几钿?”

挺举看向阿祥。

“老价钿,一石六块!”阿祥比个指头。

“我要的多,能否便宜点?”那人商量道。

“能要多少?”

“这个数!”那人伸出一个指头。

“十石?”阿祥问道。

那人摇头。

“一百石?”阿祥牙一咬,给出一个狠数字。

那人再次摇头。

“总不会是——”阿祥屏住呼吸,“一千石吧?”

那人微微点头。

“天哪!”阿祥一脸惊诧,转向挺举,“阿哥,他要的是一千石!”

“先生能出何价?”挺举长吸一气,转问毡帽人。

“五块八!”

“敢问先生,”挺举沉思一时,抬头问道,“介大的批量,为啥不到仁谷堂?”

“去过了,”那人两手一摊,“整条街上,卖新米的只有你们茂平一家!”掏出一张一千元的润丰源庄票,“这是预付款,余款在提货时一次性付清。”

挺举正要去接庄票,阿祥似是觉出什么,急将挺举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阿哥,这单怕是接不得呀!”

“为啥?”

“听出那人的话音没?整条街上,卖新米的只咱一家!”

“这又怎么了?”

“人家要的是新米。我们要卖新米,就得先收,是不?所有米行都没收,只咱一家收,这这这……”

“晓得了。”挺举转身,对毡帽人揖道,“这一千石大米,在下明日答复如何?”

那人显然觉出失望,作出无可奈何之状:“算了,你们这般为难,在下——”摇头苦笑一声,转身走出店门,脚步沉重。

“先生,”挺举略顿一下,追出,“几时要货?”

“哦?”那人停住脚步,“在下是急需,自然是越快越好!”

“在下答应你,后日中午提货,如何?”

“太好了!”毡帽人一揖至地,将庄票双手递上。

是夜,挺举再次置办几盘好菜,打成包,又到一家店里买坛女儿红,一路提到振东住处。

马振东已经坐在椅子上,显然是在恭候挺举。

挺举怔了下,将酒坛放到地上,呵呵笑道:“马叔,今朝这酒还没喝,你就醉了?”

“没醉。”振东没笑,淡淡应道。

“呵呵呵,”挺举朝桌上摆菜,“那就是赢钱了!”

“没去。”振东又道。

“咦,你哪能不去哩?昨晚我不是给你两块去翻本吗?”

“不想去了。”

“那……”挺举有点惊愕,“你在这屋里闷一整天?”

“等你。”

“等我做啥?”

“等你拿酒来呀。我晓得你不会不来。”

挺举已把菜肴摆好,拿过两只空碗倒好酒,端起一碗推给振东,自己也端一碗,举一下,笑笑:“马叔,喝。”

二人碰碗,各自饮下。

“马叔,说说看,你哪能不去赌场了?听人讲你没钱都去,何况有钱哩!”

“心里堵桩事体,没赌兴了。”

“啥事体,讲给小侄听听。”

“马叔算是服你了。”振东放下酒碗,竖下大拇指,“我这问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削尖脑袋朝我这个破屋子里钻,这又买菜买酒,还给赌钱,讲实话吧,究竟是想做啥?”

“呵呵呵,”挺举又倒酒道,“到马叔屋里还能做啥?陪马叔喝酒呗。”

“你处心积虑来,就为陪个酒鬼喝酒?”

“酒鬼?”挺举大笑起来,“哈哈哈,有啥人敢说马叔是酒鬼,那他就是个睁眼瞎。如果小侄没有看错,马叔这酒,全是喝给外人看的,表面上醉,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咦,”振东来劲了,“你小子哪能晓得马叔是表面上醉?”

“就是丢豆子那天。你根本就是装醉!”

“你……”振东倒吸一气,“这讲讲,哪能看出来的?”

“呵呵呵,”挺举和盘托出,“那天你不是让我帮提那个酒葫芦么?那个葫芦顶多也就装个二斤酒,你一气喝下也不会醉。可那天,你从进店就开始喝,一直喝到丢豆子辰光,葫芦里还剩一小半。依你酒量,仅喝半葫芦,哪能会醉哩?”

“哟嗬,”振东朝他再竖一下拇指,“你小子,行啊!讲下去!”

“马叔是想故意玩鲁叔难堪!”

“哈哈哈,你小子,马叔服你了!”振东举碗,“来来来,喝。”

二人饮尽。

“不瞒你讲,”振东搬过酒坛,亲自倒酒了,“我这酒真就是喝给姓鲁的看的,我那赌,也是赌给姓鲁的看的。忘恩负义,口蜜腹剑,他姓鲁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卖死鱼死蟹的瘪三而已!拐了我大妹,骗了我小妹,这连阿拉姆妈也让他蒙了,处处讲他好话。挺举呀,马叔我……我一想到介许多事体,气就不打一处来!”

“呵呵呵,”挺举端酒碗,“马叔,喝酒!”

“先甭急,”振东把酒碗推到一边,“趁马叔没醉,先问清爽,今朝我俩得喝个明白酒。”

“马叔请问。”

“讲吧,你和姓鲁的是啥关系?他为啥把你弄到这个破店里来?”

“我和鲁叔没啥关系。我去贡院大比,朝廷取缔科举,我走投无路,只好投奔鲁叔。至于到这谷行,是我自己求来的。”

“骗鬼去吧,想蒙马叔!”

“马叔,我句句实言!”

“好吧,你不想讲,我这就把老底端出来,你这听好。你来此地,不是你想来,是姓鲁的发配你来。姓鲁的为何发配你到此地呢?因为二十年前,姓鲁的与你阿爸伍中和有过一场豪赌。你阿爸赌输了,憋下一口气,让你到此地随他学徒,一是你确实无路可走,二也是行的洋务派之计,叫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好雪他二十年来之耻。姓鲁的是何等人物,还能看不出这个?他是心知肚明,却又不好点破,这才把你……”振东顿住,目光如炬地看向挺举。

“马叔,你……”挺举长吸一气,苦笑道,“哪能啥都晓得哩?”

“马叔人能醉,心不会醉。就姓鲁的那些破事体,哪一桩能瞒过马叔?就姓鲁的那点儿小肚鸡肠,又哪能蒙得了你马叔?贤侄,马叔这把话儿搁明了,你这讲讲,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咦,你这讲的是啥话?”

“马叔,不瞒你讲,这事体都有,”挺举表情沉郁,“可……所有事体都过去了。我阿爸他……人已不在了。”

“哦?”振东惊愕,凝眉,“他……啥辰光不在的?”

“在赶大比之前。家里无端遭场火灾,阿爸救出我阿妹,自己却被埋在火里。鲁叔他是成心帮我,并无他意。”

“怪道你戴这个。”振东看向挺举袖子上一条已经淡下去的黑纱,点点头,端酒道,“来,贤侄,这一碗喝给你阿爸,干!”

二人干了。

“好吧,贤侄,旧账不说了,”振东再次倒酒,“我们叔侄讲点实的。你求到我这店里,这又请我喝酒,如果不为拉盟军报仇雪耻,又是为个啥事体?”

“想求马叔教做生意。”

“啥?”振东大睁两眼,指自己鼻子,又指挺举,“我?教你?做生意?哈哈哈,你这戆大,真就是读书读傻了,投师这也投错门哩。告诉你吧,学做生意,你该去寻那姓鲁的,不该来找我这个醉鬼。那人才是个生意精哩!”

“马叔,”挺举拿起筷子,夹肉,“我选的是谷行,学的是谷粮,不是开钱庄。”

“嗯,此说倒是成理。”振东略略点头,也拿起筷子夹菜,“不过,马叔并无生意经教你,只能教你喝喝老酒,输输小钱。”

“不瞒马叔,你已经教过了。”挺举边吃边说,“小侄把马叔记下的所有账册全部翻看过了,每册扉页上都有几行楷字,写的全是生意经,都让小侄记下来了,马叔不信,可以随便考,马叔只说出是第几册,小侄保管倒背如流!”

“哟嗬!”振东仰脖灌下一碗,一脸不屑,“那些句子是马叔听来的,抄来的,你也敢信?贤侄听说过纸上谈兵没?”

“不说那些句子,单是里面的学问,也是不得了。如果小侄所料不差,在上海滩能比马叔更懂米粮的,怕是没有几人哩。”

“咦,你小子哪能看出来的?”振东惊讶了。

“呵呵呵,马叔呀,做生意小侄不行,看书却是内行。至于是哪能看出来的,马叔就甭问了。”

“好好好,马叔服你。”振东放下筷子,举酒道,“来,喝酒!”

二人再饮。

“马叔,”挺举倒好酒,按住酒碗,“不瞒你说,今朝寻你,倒不是全为喝酒。”

“讲吧,你想听啥?是产地、品种、收歉、价钿,还是其他?”

挺举从袋里摸出那张庄票,将事体大略讲了。

振乐眯缝起眼,越听眼缝眯得越小,到后来完全眯没了。

“马叔,”挺举问道,“你觉得这桩生意靠谱否?”

“靠谱靠谱,”振东活泛开来,两眼笑成两道缝,迭声道,“贤侄呀,你真是个大贵人哩,这初来乍到,生意就介火爆哩。快点做去,不就是一千石吗?想当年,你马叔……好了,好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贤侄这是出门见喜,大吉大利呀。”

“敢问吉利何在?”

“吉利这都摆明了呀,大米满河浜都是,莫说是一千石,纵使一万石,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这儿五块八要,你这儿只要出到四块二,那些米船就会抢破头!一来一往,两日之间,贤侄就可入账一千六百大洋,哈哈哈,你马叔再也不愁下酒钱了,来来来,马叔为你贺喜!”

“马叔这般讲,小侄就踏实了。不过,小侄不打算四块二收,小侄仍打算以去年的新米价,四块八收!”

“咦?这是为啥呀?嫌钱扎手,是不?”

“不是,是为那些种粮的,丰收了,哪一家都指望多卖点,给少了,谁还种粮呀!”

“哈哈哈哈,”振东竖起大拇指,迭声笑道,“书呆子做生意,就是与众不同。来来来,马叔为这些种粮的,敬小侄一碗,干!”

初来乍到就接千石大单,挺举心中确实忐忑,但马振东的这席话让他吃个定心丸,翌日晨起,就让阿祥在河浜上吆喝购米。正在河浜上来回游荡的米船大喜过望,一忽拉全围上来,将这段河浜堵了个严实。粮农已经主动把米价降到四块五,挺举却宣布以四块八收购,只收一千石,条件是米钱賖账,三日后打总儿兑付。见米价这般高,又只收一千石,且賖账不过三日,众船家就如疯了般争抢上位,两只小船差点被撞翻在水中。

由于人手过少,挺举与阿祥由上午忙活到天黑,才将一千石大米悉数入仓。然而,次日中午,并不见那个毡帽人前来提货。挺举他们候至晚上,那人仍旧没来。又次日,尽管河浜米价跌至四块三,依然不见店家收米。将近昏黑时,毡帽人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兵勇,看打扮,是清军巡防营的。二人进店,非但不提大米,反要挺举归还预付款,毡帽人一脸苦丧,将挺举拉到一边,说那一千块是军饷,眼下米价走低,而他出的价格过高,长官怀疑他从中使钱,他浑身是口解释不清,只得退米。长官放心不下,这又派兵勇跟来,这一千石大米买不成了,他只能抱歉,云云。

挺举傻了,好久方才恍悟过来,吩咐阿祥将那张庄票原封不动还给他们,闩上店门,闷头久坐不语。

“阿哥,”阿祥见他难受,承担责任,“这事体怪我哩。我只晓得收米不对,咋就没想到是仁谷堂故意使坏哩?我……”拿拳狠劲打头,“真是该死呀!”

挺举一动不动。

“阿哥呀,”阿祥愁苦满面,“这一仓米全是賖来的,明朝就得兑现,哪能办哩?”

挺举缓缓站起,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店面,走向鲁宅。

显然,这里的事情俊逸全都晓得了。挺举一到门口,就被候在门房的齐伯带到客堂。

“挺举呀,”俊逸开门见山,轻松一笑,安抚他道,“米店不能无米,一千石,不是大事体。”摸出一张庄票,搁在几案上,“明天你到庄上兑现,把这点米吃下来就是。另余一千块,放在你店里流通!”

“鲁叔,我……”挺举感动,声音几乎是啜泣。

“呵呵呵,挺举呀,学做生意,不交学费哪能成哩?鲁叔当年,学费交过不只一次哟!去吧,我还有些事体。”俊逸起身,走到挺举跟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步履沉重地拐上楼梯,到他书房去了。

齐伯将庄票拿起,放到挺举手里,轻声说道:“挺举,听齐伯的,这米烂不了,这钱也赔不了,你只管放手做去!”

时已秋末。

秋收过后也有个把月了,上海米市仍如死水一潭。买卖两大阵营长期干耗在一条长约七八里的运粮河浜里。

局势显然越来越不利于卖方。

挤进这条河道的卖粮船只越来越多,眼见就要掉不开头了。船上随处可见粮农那一张张焦灼的面孔和无助的眼神。

沿河有上百家谷粮行,依然没有一家出面收粮。

一切正如阿祥所说,不是这些米行不愿收米,而是因为上海米业的老大——仁谷堂,迄今仍未“发话”。

统帅上海米粮界的共是两大家,一是萃秀堂豆业,二是仁谷堂米业。萃秀堂是老行,主要经营北方五谷豆类,原本在上海滩说一不二。然而,随着江浙米市的崛起,仁谷堂扶摇直上,气势远远盖过萃秀堂了。尤其是近十年来,仁谷堂得到善义源钱庄的鼎力扶持,渐渐一统沪上米市,成为华东诸省的“发米行”。上海乃至江浙两省,凡是与米字搭界的,无不唯仁谷堂马首是瞻。

眼见一天熬过一天,许多米行的库存已经见底,掌柜们纷纷坐不住了,这都赶到仁谷堂米业公所,向仁谷堂老板林掌柜催问消息。

看到林同发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进,急不可待的掌柜们纷纷迎上,七嘴八舌:

“老林呀,实在顶不住,我这仓里两天前就没货了!”

“我这里也是呀,没米下锅了!”

“是呀,是呀,老林哪,火候到哩!”

……

林同发朝众人摆摆手,示意安静,正要发话,有人从河浜那边急急跑来,压低声音,不无激动地叫道:“诸位,诸位,好消息来了,粮农们憋不住,愿意降到四块三哩!”

众皆雀跃,无数道目光齐聚林同发身上。

“呵呵呵,瞧你们急的,”林掌柜脸上堆起笑,“常言道,‘紧张庄稼,消停买卖’好事不在忙中起嗬。”

“老大,你就来句干脆的,彭老爷是哪能讲哩?”有人大叫。

“在下这不是正要讲吗?”林掌柜又是一声笑,“不瞒诸位,方才在下面陈彭老爷,老爷发话,要我们少安忽躁,再候三日!”

在场诸人,谁也没有再多的话了,面面相觑一阵,各自散去。

葛荔坐在镜前,一边细心打扮,一边想着心事,没提防老阿公站在背后了。

“小荔子呀,你这是做啥哩?”申老爷子突然出声。

“老阿公,”葛荔打个哆嗦,“吓死我了!啥辰光躲我后面的?”

“呵呵呵,”申老爷子乐了,“我在这里都快入定了!”

“啥?”葛荔小嘴一撇,“鬼才信哩!”

“你这讲讲,想啥心事哩?”

“想出去兜个圈。”

“兜圈就兜圈,粉黛描眉为哪般?”

“老阿公!”葛荔撒娇了,将头歪在他身上,“你总说我是野小子,我这不是……改邪归正了么?”

“呵呵呵,你到外面蒙那只瞎猫去吧。老阿公方才占过卦了,你这是出去寻人来着。”

“我寻啥人,你讲?”

“寻啥人你自个晓得。”

“偏不是呢。”葛荔头一迈,小嘴又是一撇,“我这要去绣店,凤阿姨答应为我绣个飞天。”

“呵呵呵,小荔子,你撒谎了哟。”

“咦,老阿公,你哪能看出小荔子撒谎了呢?”

“这是秘密。”

“老阿公,你敢不讲,看我揪断你耳朵!”葛荔跳起来,作势揪他耳朵。

“好好好,老阿公讲给你听。是这双大眼睛把你卖了。你一说谎,两只眼珠子就会贼溜溜打转。以后说谎,可要当心哟。眼是心之窗,眼珠子贼转,表明你心神不定。心神不定,表明你没讲实话。”

“唉,”葛荔发出一声怪叹,“老阿公呀,小荔子算是服了,我这眼珠子方才是在转哩。打实说吧,我这是想……看看那个小子。”

“还要帮他卖米?”老爷子指指米缸,“咱家米缸这都装不下了,你的那帮小兄弟,总不能让人家一天吃五顿大米吧。天气潮,当心长虫子哟!”

“谁才帮他卖米哩,”小荔子嘴一撅,“我……是要去抱打不平!”

“哦?有人欺负那小子了?”

“是哩,有人订米一千石,待米收进,又出尔反尔。我全都打探清爽了,那个戴毡帽的与巡防营八竿子打不着,是仁谷堂派来使坏的,看我这就收拾死他!”

“你呀,”申老爷子的头摇得就像货郎鼓,“净会帮倒忙,这不是成心坏那小子的事体吗?”

“咦?我替他打抱不平,哪能是坏他事体哩?”

“小荔子呀,我问你,你是想让他灰溜溜地滚出上海滩呢,还是想让他在这上海滩上叱咤风云?”

“这还用问?当然是想让他叱咤风云来着!”

“那就听听老阿公的,他的生意事体你少掺和!”

“我……”小荔子的大眼珠儿滴溜溜几转,竖拇指道,“明白了,老阿公别不是担心那小子成个刘阿斗吧?”

“错了错了。那小子成不成个刘阿斗关老阿公啥事体哩。老阿公担心的是,将来某一天,某个人会让某个人避之不及哟!那辰光,某个人怕是哭三天鼻子也不管用喽。”

“老阿公,你——”小荔子又羞又气,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瞬间变作笑脸,“嘻嘻,小荔子这听老阿公的,老阿公你讲,小荔子哪能办哩?”

“替老阿公出趟差事。”

“请讲。”

“盯住那小子。”

“盯他?”葛荔惊愕了,“为什么呀?”

“天机不可泄露。”

“嘻嘻,老阿公呀,”葛荔搂住他的脖子,“这是老差事哩。”

“是去盯人,可不是花前月下哟!”

“我……”葛荔略怔一下,下意识地走到镜前,打量自己梳妆一新的俏脸。

“若是不去,老阿公这就换人喽!”

“啥人不去了?”话音落处,葛荔已经戴上斗笠,身子一晃,不见踪影了。

葛荔一身轻装,赶至茂平谷行,转到店外那棵合抱粗的梧桐树下,四顾无人,噌噌几下爬上树去,透过梧桐叶子鸟瞰,整个谷行尽收眼底。

谷行没有生意。两个伙计在院子里慢悠悠地铲草,挺举坐在柜台后面,眼睛瞄在账册上,不住嘴地念,阿祥在一边拨打算盘,似在核对账务。

葛荔百无聊赖地候有一时,一辆黄包车飞跑过来,在店门口停下。一个洋美女从车上忽身跳下,匆匆走进店里。

看到洋美女进来,挺举立马站起,亲热地向她打招呼。二人嘀嘀咕咕,状甚亲密。

葛荔心里一揪,如临大敌,侧耳倾听,但距离太远,根本听不清二人嘀咕什么,只得睁大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门市。

洋美女正是麦嘉丽,从包里摸出一张汇丰支票,递给挺举。

“伍先生,”麦嘉丽神色急切,“三百块,全买大米。”

“太好了,五十石哩!”阿祥咂咂舌头,一脸兴奋。

“麦小姐,”挺举接过支票,迟疑一下,“你要想清爽,一次性买这么多米——”两眼紧盯住她。

“唉,”麦嘉丽现出一脸苦相,“伍先生,这才是一点点儿,哪儿够呀。可我身上只有这点钱了。”

“出啥事体了?”挺举关切地问。

“印度闹灾荒,饿死太太多人。”麦嘉丽连比带划讲,“我在印度有天使,许多许多天使,都没粮食吃了。我收到电报,这要赶去印度,给他们送大米。要送许多许多大米。”

挺举怔道:“印度?”

“对的,是印度,”麦嘉丽忖下方位,指指西南,“就是那儿,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很多很多的人,跟你们中国一样。”

挺举当然知道印度。之所以惊怔,是因为他实在没想到她在那儿也有花园。

挺举再次震撼。是的,站在他跟前的是个真正的天使,在她这里,没有国家,没有种族,没有智愚健残,只有人,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的人。

挺举握住支票,冲她郑重点头。

“伍先生,”麦嘉丽叮嘱道,“天黑之前,你要把大米运到十六浦码头,有人在那儿等你。今晚有船,我就乘这条船走。我必须早一天赶到。”

挺举再次点头。

“还有,”麦嘉丽直盯住他,“我想求你答应我。”

“你讲。”

“我想把这个天使花园的所有天使交托给你,请你代我照看,好不?”麦嘉丽的两眼带着恳求。

“我答应你,谢谢你的信任。”挺举冲她拱手,郑重承诺。

“太太太太谢谢你了!”麦嘉丽张开两臂,上前一把抱住他,兴奋得像个孩子。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麦嘉丽这般动作夸张地将他一把搂住,挺举猝不及防,羞得满脸通红,赶忙脱身,连退两步,冲她连连拱手。

这一幕结结实实地让葛荔逮个正着。葛荔随申老爷子修炼多年,也算是有定力的人。然而,无论她的定力是多大,这酝子醋是从底儿漏的。葛荔怒不可遏地溜下树,本欲冲过去痛骂挺举一顿,扇那洋女三记耳光,却又想想没个来由,只得跺几下脚,朝店门狠吐几口,将斗篷盖在脸上,一溜烟地冲回家去。

见她噔噔噔地阴脸回来,一言不发,直奔闺房,申老爷子老眉一拧:“怎么了?”

葛荔坐在床沿上,呼呼喘气。

“呵呵呵,”申老爷子跟进屋来,瞄她一眼,“别不是爬人家屋顶,让人给抓个现行吧?”

“才不是呢!”葛荔白他一眼,眼圈儿红了。

“那是怎么了?讲讲看。”

“老阿公,”葛荔揉下眼,将两只脚轮番跺在地上,“我……再也不睬那个浑小子了,我不值你那个公差了!”

“哦,明白了。”申老爷子恍悟道,“必是那小子欺负你了。”

“是哩!”葛荔忽地站起,声音尖厉、气结,“他……他跟那个洋女人……勾勾搭搭!”

“哦?”申老爷子凝紧眉头,“洋女人?哪个洋女人?”

“就是天使花园里的那个小洋妞!”

“呵呵呵,这就好玩了!”申老爷子弄明白她在吃醋,反而笑起来,“她一定很漂亮吧?”

“老阿公,你——”葛荔急了,跳起来叫道,“她漂亮个屁!头发是黄的,脸上白得没血,眼珠子是蓝的,活像个妖精!”

“呵呵呵,小荔子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是怕妖精嗬!”申老爷子越发开心了。

“啥人怕她了?”葛荔飙上劲了。

“你不怕她,这是发啥神经哩?发神经没啥,白白错过一场好戏,倒是可惜了哟!”申老爷子故意气人地连连摇头。

“什么好戏?”葛荔急了。

“就是那两个人的勾勾搭搭呀!葛荔难道就不想晓得他们两个因何勾搭,又是哪能个勾搭的吗?”

葛荔一听,撒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拐回来,鼻孔里哼道:“我……我才不看呢,想想都恶心!”

“要看,要看,再恶心你都要看!”申老爷子来劲了,“无论那小子和那洋妞儿做下啥事体,你都要看个清爽,回来讲予老阿公听。去吧,这是老阿公交代你的正经事体,是公差!”

“好好好,我这就为你看去!”葛荔黑起脸,再次出去。

葛荔急急惶惶地赶到茂平,店面里没人了,也不见挺举与麦小姐。葛荔听到后面河浜上有声音,压上斗篷,赶过去一看,但见埠头旁的仓库里,阿祥正指挥人在朝一条空船上装米。

见挺举不在,葛荔大胆现身,径直走到阿祥跟前,抱拳问道:“你家掌柜哩?”

阿祥只顾忙活,顺口说道:“和麦小姐到天使花园去了。”

葛荔二话不说,飞身径去天使花园,见院中人声鼎沸,闪到一边,四下一瞄,爬上一棵大树,骑在一根枝丫上,隔树叶望去。

葛荔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院子里,十几个衣着整洁的残障儿童抱住麦嘉丽的双腿,哭作一团。麦嘉丽把孩子们抱起一个,亲一口,放下,再抱另一个。站在一边的挺举也揉眼。

麦嘉丽亲完所有孩子,从袋中掏出钱袋子,双手递给挺举。挺举接过,退后一步,朝她鞠躬。麦嘉丽不再抱他了,学中国礼节回鞠一躬。

二人礼毕,麦嘉丽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走到院门外面,跳上一辆候在边上的黄包车,再次与挺举和孩子们告别。

挺举突然想起什么,上前与麦嘉丽说话。麦嘉丽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头,递给挺举。

黄包车渐去渐远。

挺举手捧那张纸头,眉头凝作一团。

葛荔惶惑了。

挺举回到茂平时,五十石大米已装上小船。然而,河浜埠头全被卖粮的船只堵上了,阿祥干着急却出不去。

“阿祥,怎么回事儿?”

“阿哥呀,”阿祥跳下小船,苦丧起脸,“看这样子,怕是天黑也撑不出去,麦小姐那里七点开船,我们必须在五点之前送到,哪能办哩?”

“这这这……”挺举指向河浜,“方才还有水路呢,哪能说堵就堵上了?”

“仁谷堂今朝收米,原本散在河浜其他地方的粮船全都拥过来,一下子堵上了。”

“仁谷堂收米了?多少洋钿?”

“三块八。”

“啊!”挺举震惊了。

“我们仓里这一千石,直赔一千块了。”

一石米仅卖三块八,比去年同期直落一块,而市场零售价高达七块,这条街的所有米行对外批售依旧六块,挺举长吸一气,不无痛苦地在河浜边蹲下,望着一条条船上的一张张充满无奈、愤怒、焦急的脸庞,不由想到第一次卖给他五十石的昆山老人,又想到自己在老家亲眼看到的种粮人的种种不易,陷入长思。

有顷,挺举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掏出麦嘉丽给他的那张纸头。

是一份英文电报,上面曲里拐弯地写着几行字母,挺举一个也不认识。但他晓得上面的意思,麦小姐已经把全文译给他了。

印度饥荒,麦小姐从上海运米过去,而此地,大米却……

挺举的眉头渐渐拧起来。

挺举的眉头越拧越紧,远看就如两只弓着腰的蜈蚣。

陡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就如一粒火苗从挺举的心头点起。这火苗刹那间变成一道亮光,亮光越来越亮,照见他的所有心田。

挺举两眼圆睁,眼珠子油亮,眼前一片光明。

“阿哥?”一直守在旁边的阿祥小声问道。

“收米!”挺举猛地起身,拳头用力一挥。

“收米?”阿祥大怔,“阿哥,是送米呀,不是收米。这船是出不去了,要不,我们转车送吧!”

“哦,”挺举这才愣过神,歉意地朝他笑笑,捏紧拳头,“转车走,你立即联系车行!”

送完大米,已是黄昏。

挺举交代阿祥处理后事,自己走到江边,望着滚滚不尽的黄浦江水及水面上渐渐亮起来的点点船火。有大船,有小船。

挺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码头边上那艘行将驶往印度的巨轮。巨轮上的大烟囱正在冒出滚滚浓烟,汽笛已经响过两次了。船身很漂亮,上面的客人多是洋人,全在船上了。其中一个就是麦小姐,货舱里还有他刚刚装上去的五十石大米。

挺举一动不动,一直站在岸边,看着巨轮在最后一声汽笛响过之后,缓缓离开码头,驶入茫茫江水。

挺举已经得知,这船巨轮将在最快五天、最慢七天之后,抵达目的地。也就是说,麦小姐的印度天使们只需坚持一周,就可吃到来自中国的香喷喷的大米。

此时此刻,挺举的心田再次被茂平河浜边油然划过的那道亮光充满。在渐行渐远的巨轮最终淹没在夜幕里时,挺举的心也最终铁定了。

是日晚间,挺举到天使花园安顿好众天使,到小饭馆里置办几道小菜,抱坛老酒再奔马掌柜阁楼。

“你小子,”马掌柜乐呵呵地看着他摆弄菜盘子,“我还以为你不再来了呢!”

挺举没有睬他,顾自摆碗倒酒。

“弄来介许多小菜做啥?”马掌柜端过一碗,一气饮下,抹下嘴皮子,斜下摆满小桌面的五六道小菜,“马叔的嘴没有那么馋,有酒就成了!”

挺举在他对面坐下,递给他一双筷子,亦举筷道:“甭装了,我晓得你连中午饭也还没吃哩。”

“还有早饭哩,”马掌柜夹块鸡腿,边嚼边说,“不瞒你讲,马叔今儿睡一整天,就等你呢。”

“马叔呀,”挺举吃几口,举碗道,“你这讲讲,那日收米一事体,你早晓得是个陷阱,为什么又怂恿小侄呢?”

“呵呵呵,你小子真不傻哩,来来来,喝酒!”马掌柜举碗。

二人干了。

“你小子,这生马叔的气了?”

“小侄不敢。”

“马叔告诉你吧,那日的事体,马叔还能看不出来?马叔是故意不提醒你,马叔就是让你败掉他的钱,让你败死那个姓鲁的!小娘比哩,我就不信,他的命真就那么好,他就真的能够一直发财!”马掌柜恨恨地倒酒,将酒坛子在桌面上磕得咚咚直响。

“马叔呀,”挺举摇头长叹,“我讲句不该讲的,你介大年纪了,这还在玩小孩子过家家哩。”

“咦,”马掌柜小眼圆睁,“我哪能个过家家哩?你小子讲话得个分寸,他姓鲁的——”打住话头,端起酒碗,咕嘟咕嘟一气灌下。

“马叔呀!”挺举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夹口菜,送到嘴边,却不吃,眯眼望着振东。

“讲呀!”振东急不可待了。

“你真想败掉鲁叔?”

“那还有假?”振东来劲了,“我马振东这辈子就和这姓鲁的飙上了,不败光他,我不姓马!”

“马叔呀,”挺举轻轻摇头,“晓得啥叫螳臂当车不?似你这般,莫说是一千两,纵使三千五千两,于鲁叔都是拔根毛哩!不瞒你讲,鲁叔得知收米赔钱,当下给小侄六千块洋钿,四千八是买米的,另外一千二,全都交给小侄周转谷行哩!”

“唉,”振东长叹一声,“这姓鲁的有钱呀,这姓鲁的防着我呀!”猛地一怔,两眼放光,“姓鲁的防的是马叔,却不是贤侄,贤侄你——”

“马叔,”挺举摆手止住他,“小侄晓得你想讲啥,小侄此来,不是讲这讲那,而是来讨马叔一句话!”

“你讲!”

“马叔是想一辈子就这般过吗?就这般醉酒,赌博,住这小阁楼,让人骂作瘪三,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你小子,想说啥,直说就是,拐弯抹角做啥?”

“小侄此来,是想与马叔做桩大买卖,让人瞧瞧马叔究竟是不是个孬种,是不是个醉鬼!”

“哦?”振东盯牢挺举,“啥大买卖,你讲讲!”

“小侄得到绝密消息,就这辰光,印度正闹饥荒,市场上无米可买。而我们这儿呢,大米丰收,粮价奇低。如此巨大商机——”挺举故意顿住。

“这……跟我们有何关系?”

“马叔,小侄在想,如果我们大量囤米,坐等收米之人,岂不是笔大买卖?”

“啥人会来收米?”振东眉头拧起。

“洋人哪。只有洋人才能把米运到印度。”

“印度饥荒?洋人收米?”振东自言自语几句,凝眉沉思,有顷,蓦然抬头,指挺举笑道,“哈哈哈,你小子异想天开呀。哈哈哈,我说挺举,你这叫啥?叫赌,晓得不?”

“是场赌。马叔不是爱赌吗?怎么样,陪小侄玩这一把。”

振东长吸一气,眼睛眯起,有顷,伸拇指道:“你小子,是个人才,姓鲁的请到你小子,慧眼识才哩!不过——”

“马叔请讲!”

“你这想得不错,可姓鲁的未必肯听呀。甭看那人生意做得大,胆子却比耗子还小,平生只求一个字,稳!再说,前番你已经让他吃过亏了,他还会继续信你?”

“鲁叔那儿,由小侄去讲。如果不出意外,鲁叔或会听从呢!”

“哦?”

“眼下茂记被粤商逼到墙角,鲁叔无路可走。前番开会,鲁叔讲,茂字牌的所有洋行生意,全让广肇卡死了。鲁叔要各个行铺广开门路呢。”

振东长吸一气,闷思有顷,咚一拳砸在桌上:“好!只要姓鲁的肯听贤侄,马叔就豁出老命,赔贤侄玩宗大的!别的不敢吹,方圆五百里的所有米市,没有马叔不晓得的!”

“谢马叔了。不过,小侄得与马叔约法三章!”

“你讲!”

“从今日起,马叔必须戒酒,戒赌!”

“这才两章!”

“对此事绝对保密,任何人也不可泄漏!”

“好!”振东长吸一气,捏紧拳头,“马叔答应你了!不过,挺举呀,顺便也讲一句,这桩事体,你也不可让姓鲁的晓得马叔在里面掺和。一则是不让姓鲁的起疑,二则防个万一,就是事体砸了,你多个退路,只管眼睛一闭,把所有事体搁在马叔身上。反正马叔是只死猪,天王老子也不怕。要是事体成了,你就成全一下马叔,让马叔也在这上海滩上出口恶气!”

“成!”挺举端起酒碗,正要碰,似又想起什么,心里一沉,“马叔,仁谷堂挤对粮农,压低进价,大赚黑心钱。我们若是抬价收米,势必与仁谷堂过不去。仁谷堂掌控米粮公所,我们若和公所签有契约什么的,他们来找麻烦,哪能个说辞哩?”

“呵呵呵,”振东笑道,“说到这个,你得敬马叔酒了!”

“哦?”

“茂平的会费全让马叔赌了,仁谷堂收不到钱,前年就把茂平除名,我们眼下和他两不搭界呢!”

“呵呵呵,”挺举两眼放光,举碗道,“马叔,真有你的,来,为这场豪赌,干!”

在大多数粮农含泪泊靠于各大米行的埠头时,挺举跟在齐伯后面,第一次豪情满怀地踏上通往俊逸书房的楼梯。

听到脚步声,俊逸迎出门,握住挺举的手,将他让进书房,指着早已放好的客位:“挺举,坐坐坐!”

挺举坐下,乍一抬头,目光自然就落在对面墙壁的双叟字画上,整个身体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微微一颤。

俊逸感受到了他的这一颤,抬头望向书画,呵呵笑道:“挺举,这是你阿爸的,永远都是,只要你愿意,随时就可拿走!”

挺举没有笑,朝他拱手道:“鲁叔,小侄……不是为画来的。再说,此画既是先父输给鲁叔的,它就属于鲁叔。属于鲁叔之物,小侄无权擅取。”

“好好好,”俊逸朝他摆摆手,在主位上坐下,“你这讲讲,大中午的过来寻我,想必是有重要事体。”

“是哩,小侄想请鲁叔做笔生意。”

“讲讲看,是何生意?”

“大米的生意。”

“呵呵呵,”俊逸笑了,“我已经任命你是谷行执事掌柜,也就是实际掌柜了。谷行里的生意,你全权做主就是。”

“鲁叔,我想做的这事体很大,必须鲁叔支持。”

“有多大,讲讲看。”

“我想把上海及附近米市的所有新米,能收购的全部收购。”

“啥?”俊逸目瞪口呆,盯他看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转向齐伯,“这这这……你疯了?”

“老爷,”齐伯笑了,“你让挺举讲完。”

“鲁叔,”挺举从袋中摸出麦嘉丽的电报,“请看这份电报。”

俊逸拿过电报,看几眼,皱下眉头,放在几案上。俊逸会讲几句洋文,但都是洋泾浜英语,对这电报是无能为力的。

“鲁叔,我查问过了,这电报上讲的是,印度气候失常,旱涝交替,正在闹大灾,市场上无粮可买,有洋人从我这里买米五十石,运往印度救急,这封电报是我特意求来的。”

“印度远在南洋之外,与我们隔着万水千山,八竿子也打不着哩!”俊逸再次皱眉。

“鲁叔,”挺举不急不忙,“洋人远隔重洋,不也跑到我们中国,这在与我们中国人做生意吗?”

“这……哪能对你讲呢?”俊逸想了想道,“据我所知,南洋诸国皆是米仓,即使印度闹灾,附近也有的是米,印度人不会舍近求远,坐等我们从这里把大米运去。”

“鲁叔,”挺举从容应道,“听麦小姐说,印度灾情已有两个多月,她的天使花园开始还能撑,这辰光却撑不下去,说是要断炊呢。照此推算,如果南洋诸国大米丰盛,两个月来当能平抑印度物价。因而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南洋诸国要么也遭大灾,要么所产大米不足以供应市场。再从大理上去推,印度属于南洋,既然印度气候异常,其他国家想必好不到哪儿去。”

俊逸陷入长考,两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几案,摸出烟斗和雪茄。齐伯摸出火柴为他点上,同时走到一边,将房门、窗门全部打开。

“那……”俊逸深吸一口,看向挺举,“即使这生意能做,我们哪能卖去?言语不通,对南洋更是一无所知。”

“鲁叔,”挺举缓缓应道,“听麦小姐讲,印度米价飞涨,比往年高出三倍以上,一些地方甚至高出五六倍。更糟糕的是,市场上严重缺货,有钱也买不到。我们这里有米卖不出,印度有钱却无米可买,如此商机,相信上海滩的洋行不会无动于衷。”

“你是讲——”俊逸猛地一振,“我们把米囤起来,坐等洋人来买?”

“正是。”

俊逸长吸一气,将烟斗含进嘴里,却没抽烟,只将两只浓眉锁起,长考有顷,抬头道:“听说仁谷堂开始收米了。”

“是哩,昨日开始收的,各米行是统一价,一石三块八,比去年的五块低一块二。”

“小娘比,姓彭的够狠!”

“是哩,粮农们都在流泪卖粮。”

俊逸又吸几口,将头转向齐伯,目光征询。

“老爷,”齐伯朝他笑笑,“即使印度不闹灾,丰年储粮,也是千古买卖。”

“晓得了。”俊逸点点头,转对挺举,“此事体确实重大,你先去做个预算,要收多少米,需要多少钱,有个筹划。我这也琢磨一下。”

“好的,我等鲁叔吩咐。”挺举拱拱手,起身告辞。

俊逸长考一日,于次日午后使齐伯召来挺举,开门见山道:“挺举,你的方案出来没?”

“出来了。”挺举双手奉上一张纸头,里面是他昨夜与振东合谋出来的详细购粮计划。

俊逸粗看一遍,放在几案上:“挺举呀,鲁叔琢磨一夜,一直想到方才,这也打定主意了。既然你实意想做,鲁叔这就豁出一次。”

“鲁叔,你还是再想想清爽为好。”

“挺举,”俊逸苦笑一声,“你这样说,鲁叔也就不瞒你了。其实,收米不是大事体,大事体是,只要我们收米,就等于在上海滩向彭伟伦摆擂台叫板。姓彭的财大势大,这个后果,不堪设想啊。前番你也看到了,就为选举时没丢他的豆子,姓彭的就断去鲁叔所有业务,逼得鲁叔走投无路。兔子急了也上墙,鲁叔打算跟他血拼一场,来个鱼死网破!”

“没想到鲁叔是个血性子,”挺举笑了,“只是,小侄以为,我们此番收粮,并不是跟谁血拼斗气,而是在商言商,逼洋人做桩生意。再说,用我们多余的米去赈灾救命,鲁叔也是在成就一桩功德哩!”

俊逸怔了下,盯挺举笑了:“呵呵,还是贤侄想得高呀,不愧是老伍家后人!好吧,贤侄,我们长话短说,这桩事体就此定下,你做周瑜指挥三军,鲁叔就做孙权,帮你后方统筹。”

“呵呵呵,看来鲁叔是真要血拼了。”

“是哩。开弓没有回头箭,鲁叔既然要做,就要一竿子撑到底。”

“鲁叔,小侄多嘴一句,如果鲁叔中途反悔,又该如何?”挺举笑问。

“这……”俊逸怔一下,“我不是讲过了吗?鲁叔一竿子撑到底!”

“我是讲如果。”

俊逸迟疑一下,凝视挺举:“贤侄,你若这般说,我就再问一句,如果我们囤下大米,却没有洋人上门,这又哪能办哩?”

“这就是赌了。所以,我劝鲁叔三思之后,再思一次。”

“鲁叔可以去赌,但你也得告诉鲁叔,对这事体,你究竟有多大胜算?”

“六成。”

“能有六成,鲁叔可以放胆了。”俊逸语气肯定地挥了下手。

“方才听鲁叔说,”挺举又道,“鲁叔有意让小侄全权指挥,好像没听错吧?”

“你是茂平谷行执事掌柜,此事又是你一手筹划,当然由你全权负责。”

“我可以应下。不过,我也有个条件,鲁叔也须应下。”

“你讲。”

“既然是由我全权,整个事体就必须是我讲了算。”

“这个自然。要你全权,就是由你讲了算的。”俊逸笑了。

“口说无凭,请鲁叔立张字据。”

“呵呵呵,我明白了,你是担心振东呀。”俊逸先是一怔,接后笑了,“你放心吧,鲁叔保证不让振东插手!”

“小侄想要鲁叔保证的是,凡是涉及粮食事体,决定权在小侄一人,不仅是马叔,其他任何人也不可插手。”

“也包括我吗?”俊逸微微一笑,脸上显然有点干。

“是哩。”

俊逸倒吸一气,两眼盯住挺举。

挺举凝神,与他对视。

“介大事体,牵涉不下十万块洋钿,这……”俊逸收回目光,眉头凝起。

“我晓得事体重大,所以请鲁叔考虑清爽。鲁叔可以选择不做,可以选择亲自发号施令。若是要小侄出面负责,小侄只有这个条件。”挺举目光坚定,显然毫无商量余地。

俊逸闭上眼去,有顷,微微睁开:“贤侄,兹事体太大,容鲁叔再作考虑。不过,贤侄放心,无论是做与不做,鲁叔都会尽快给你个答复。”

“小侄恭候。”挺举拱拱手,起身走出。

听着楼梯上传来的一声声远去脚步,俊逸眉头越拧越重,眼睛渐渐闭上。

齐伯动也不动地候立一侧。

“齐伯,你讲,挺举这……”俊逸抬头,看向齐伯,苦笑道。

“年轻人,血气盛些。”

“不是血气,我在想,他……会不会另有想法?”

“哦?老爷是指……”

“不瞒你讲,有个念头,总让我不寒而栗。”

“是何念头?”

“就是它。”俊逸的目光斜向墙上的那幅字画。

“你是在提防挺举。”齐伯笑了。

“不能不防啊。我越来越觉出,这孩子太有心计了。”

“古训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爷不用则已,既用挺举,就不可抱有疑心。”

“事有次第,做生意需要一步一步来。他这念头,本就异想天开,这竟又……如此武断。小小年纪,初出草庐,到谷行仅才几日,如果不是别有所图,何来这份胆气?再说,前番他购粮一千石,已经——”俊逸顿住话头。

“老爷,”齐伯笑道,“我也想过。正是因为前番吃过亏了,此番他必记取教训。听他讲得这般肯定,相信是有充分把握了!”

“万一呢?”俊逸再次皱眉,“万一他……存心——”

“据我所察,挺举这孩子,你可以讲他有任何缺陷,却不能猜度他存有坏心,望老爷明察。”

“也许是我多心了。”俊逸苦笑一下。“可无论如何,照他这个筹划,少说也得十万块洋钿。十万块洋钿哪,不是五千块!”

“谋划事体,不在于钱多钱少,不在于心大心小,只在于合不合事理,合不合天道。治一家与治一国,理是一个。”

“嗯,”俊逸微微点头,“从事理上讲,挺举所言并不是不可行,只是……太大了,太飘了,莫说是寻常人,即使我在上海滩混介久,也难看透哩。”

“老爷,我早对你讲过,挺举是做大事体的。丰年收粮,即使赚不了,照理也不该赔,老爷不妨给他个机会,让他试试身手。”

“好吧,听你这讲,我就赌他了!”俊逸不再多想,俯身写出字据,纳入袋中,与齐伯一道下楼,吃惊地发现挺举并没有走,仍在楼下客堂里静静坐着。

“鲁叔。”挺举站起来,笑脸迎上。

俊逸在沙发上坐下,摆手示意他也坐下,掏出字据,递过去:“挺举,你要的字据,鲁叔写好了。”

“谢鲁叔信任。”挺举双手接过,看一眼,郑重装进衣袋。

“挺举呀,既然摆开阵势,这一战就必须打好。谋事在周,行事在密。此战贵于周,更贵于密。你是元帅,尤其注意这个,核心机密,除我们三人之外,对任何人不得泄露。至于钱款,由鲁叔一力筹措。”

“小侄晓得。钱款事体,鲁叔最好派个专人掌管。”

“就让晓迪来吧。”俊逸想一会儿,“他账头清,脑子灵光,和你又合得来。”

“好。”

顺安斜挂跑街包,黑丧脸走进茂平谷行。

“来来来,请坐。”挺举又是搬凳子,又是让座。

“阿哥呀,”顺安坐下来,紧盯挺举一会儿,语气怪怪的,“怪道这些日来神出鬼没的,半夜三更也不见个影儿,原来在做大事体哩!”

“是哩,”挺举乐呵呵道,“鲁叔派你来,正合我意。要是别人,沟通起来就费劲了。”

“阿哥,”顺安的脸仍旧黑着,“我不晓得是哪儿得罪你了,介大个事体,你我几乎天天睡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事体干到这种程度,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阿弟甭想歪了,”挺举笑道,“是我有意没告诉你。这事体风险太大,万一不成功,岂不是把阿弟也搅进来了吗?”

顺安怔了。若是此话从章虎口里说出,顺安不一定信。然而,挺举阿哥……

顺安气色缓和下来,叹口气道:“要是这说,是我错怪阿哥了。阿哥,我问你个实底,这桩事体你究底有多大把握?”

“我也吃不准呢。丰年收粮,这是古来规矩。今年大米丰收,粮农卖粮难,我感觉不错,就跟鲁叔商量了下,这想多收点。”

“阿哥呀,”顺安急了,“吃不准哪能做生意哩?做生意靠的是经验,不能只凭感觉。潘师父算得上是老江湖了吧,见鲁叔定要这么干,急得直跺脚,说鲁叔疯了,竟然听信一个刚出窝的伙计。再说,前番购米事体,茂记上下全都晓得了,潘师父看在鲁叔面上,压住没提,哪想到阿哥这又……”略顿一下,“阿哥,不提过去了,单说这次事体。听师父讲,今年粮食多得老鼠都懒得搬,一下子收进介许多,哪里藏去?待到明年,所有存米就会变成陈米,那时又有新米下来,陈米哪儿卖去?潘叔死劝活劝,没想到鲁叔竟然铁心听你的,连潘师父也……”

“阿弟,”挺举摆手止住他,直截了当,“鲁叔要你来,是做啥的?”

顺安巴咂两下,嗫嚅道:“说是……商议购粮事体。”

“那就商议购粮事体,其他甭讲。”挺举武断地封住顺安嘴巴,转对阿祥,“外面梧桐树下有个人,你去请他进来。”

阿祥匆匆出去,果见梧桐树下蹲着一人,给他个背。阿祥忖度应该就是那位先生了,扬手招呼道:“喂,这位先生,我家掌柜有请。”

那人却不睬他。

阿祥见树下并无他人,就绕到前面,打眼细看,竟是马掌柜,吃一大惊,二话没有,掉头就跑。

“嘿,你小子,”马掌柜忽地站起,哈哈长笑几声,不无夸张地跺脚追在后面,“这给我站住!”

“马……马掌柜又……又来了!”阿祥逃进店里,神色惊慌,直奔柜台后面的钱箱子。

顺安亦吃一惊,抬眼望时,马掌柜已经进门,向他们直走过来。阿祥本能地牢牢抱住那个黑乎乎的钱箱子。

马掌柜破天荒地没拿酒葫芦,呵呵笑着在挺举对面提衣襟坐下,瞟向阿祥一眼:“你小子,抱住那个破箱子做啥?”指指身边的空凳子,“坐过来,给本掌柜敲敲腿!”

阿祥看挺举一下,见他努嘴,只好过来,在马掌柜身边坐下,见马掌柜真还伸过腿来,也就轻一下重一下地敲。

“马叔,”挺举冲他笑笑,“人到齐了,我们这都听你吩咐哩。”

挺举此言一出,顺安、阿祥皆是一惊。

“阿哥,你……”阿祥将马掌柜的腿扔在一边,“你哪能……”

鉴于马掌柜与鲁俊逸的关系,顺安不好多讲什么,用脚在下面踢踢挺举的小腿。

“顺……晓迪,阿祥,”挺举朝二人笑笑,“你们记住,茂平谷行的掌柜是马叔,不是我伍挺举。我只是执事掌柜,跟你们一样,皆是马叔手下伙计。在店里是如此,在店外也是如此。我们是奉马叔指令收粮,至于哪能个收法,悉听马叔吩咐。”

顺安、阿祥互望一眼,不知挺举的葫芦里在卖啥药。

“马叔,你就讲讲,我们哪能个收米吧。”挺举转向振东道。

“诸位,”振东敛起笑,朝几人拱拱手,“我这人没别的话,做啥只说啥。此番收粮,数量大,辰光紧,我的想法是,直接到产粮地,就地收粮,就地租仓贮存。附近共有八大米市,分别是太仓、昆山、苏州、常州、无锡、嘉兴、湖州和镇江。上海作为大本营,不算在列。至于人手,我们不必招募,可以就近委托当地粮商,由他们代劳,我们所要做的是签约、解款、验收、按约定比例支付佣金。至于佣金几钿,收购价几钿,由挺举细讲。”

眨眼之间,马掌柜竟把如此巨大的事体分派得如此清楚明了,大出阿祥、顺安意外。二人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盯向马掌柜,觉得他实在不可思议。

“马掌柜的分派,你们有何异议?”

二人仍如傻掉一般。

“既无异议,我就宣布收购价钿。”挺举拿出个纸头,瞄一眼,“一般米,从粮农处收购,每石四块七,各地代理商佣金,包括库仓租赁费用,每石二角,运抵上海,每石一角,合计每石五块。上等米,每石四块九,加上佣金及运费,合计每石五块二。”

“阿哥?”阿祥惊得呆了,改掉称呼,“伍掌柜——”

“挺举,你……”顺安也是大张着口,惊怔半天,方才叫道,“别不是疯了吗?仁谷堂只收三块八,我们只要定在四块上,粮农就会挤破门坎。”

“收购价格定死了,谁也不可更改!”挺举毋庸置疑地挥手道,“不过,我们必须对所有代理商讲清爽,不可少付粮农一文钱。为保障粮农权益,我们扣押总款五分之一作为保金,只要有粮农投诉,经查证属实,就将保金全部扣除。你们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顺安、阿祥俱惊呆了。

“好了,”挺举再一挥手,“既无异议,我就以执事掌柜的身份宣布分工。马叔联络并监督镇江、无锡、嘉兴、湖州、常州五处粮商,阿祥联络并监督苏州、昆山、太仓三处粮商,我留守上海本店,策应各地,晓迪保管各处契约,配合解款、放款。此事体除我们四人外,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在外地购粮,也不可轻易泄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