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顺安胸前挂着跑街包,脚步匆匆地穿过中院长廊,走向后院宿舍。路过中院时,隐约听到小姐的闺院里传出女人啜泣声。

顺安吃一大惊,顿住步子,循声走到小院的圆拱门边。

小姐的闺院是禁区。他与挺举住进鲁宅的第二日,齐伯就晓谕二人,没有老爷特许,不得入内。然而,此时的顺安,心里就如猫抓一般,莫名涌出一股冲动,四顾无人,一闪而进,隐身于假山后的竹丛中,偷眼望去,见竹影掩映的亭子上只有小姐一人,正凭栏抽动双肩,哭得伤悲。夕阳余晖反射在她的漂亮旗袍上,映出一轮错落有致的背影曲线,在轻微的抽动中楚楚动人。

顺安被这场美景吸引住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

碧瑶仍旧沉浸于莫名的伤感中,兀自啜泣。

“咦,旁无一人,不似有谁招惹,小姐哭得介伤心做啥?”顺安忖道。

“小姐,快到前院来,齐伯叫你!”秋红的声音从前院飘来。

碧瑶打个惊怔,答应一声,擦去泪水,将一物啪地搁在栏杆上,拔腿跑去。

顺安听她走远,晓得院中再无他人,怦然心动,蹑手蹑脚走进亭里,见栏杆上放着一书,打眼一看,是《西厢记》。

书中透出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顺安深吸几下那味道,目光落在翻开的书页上,见上面满是泪水。细看下去,竟是长亭送别一段。

这是顺安从小就听姆妈唱过来的,此时得见,竟是忘了环境,情不自禁地学起姆妈的腔调,轻声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顺安顾自唱得投入,不提防小姐惦念此书,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待他听到脚步声时,小姐已到院门外。顺安来不及将书原样摆回,纵身闪进竹丛。

碧瑶直奔亭子,见书没了,纳闷道:“咦,这书哪儿去了?”又寻一会儿,朝远处大叫,“秋红,快过来,我的书哪能寻不见哩?”

秋红急跑过来,问道:“小姐,你放哪儿了?”

“就这儿。”碧瑶指指栏杆,“我才放下一时时儿,竟就不见了,难道是闹鬼不成?”。

听到鬼字,秋红打个哆嗦,镇住胆子道:“小姐,怕是让风刮到下面了,我去寻寻。”秋红绕到栏杆下面,遍寻不见,见风吹竹林,发出沙沙声,遂看向竹林,“小姐,会不会让风刮进竹林子里去了?”

顺安打个惊战,面无血色。

碧瑶看下林子,嗔怪道:“厚厚一本书,介小的风,哪能刮得动哩?”

“不定来股旋风呢?”

“旋你个头!”碧瑶白她一眼,“你就想着闹鬼!”

旋风与鬼本是连在一起的,听碧瑶这么一说,秋红再次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太阳落山,最后一抹红光已经淡去,竹林里真还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秋红吐下舌头,颤声道:“小姐,我……这去拿个灯笼。”

“算了,”碧瑶皱起眉头,“一本破书,没啥稀罕的!哪个鬼欢喜,就让它拿去就是。”扭过身,快步走向闺楼。

小姐句句离不开鬼,秋红吓得花容失色,紧跟于后。二人打开楼梯上的电灯开关,快步上楼去了。

顺安吁出一气,闪出竹林,顺阴影溜出院门,踅进后院,将自己关进房里,心里扑通扑通地紧跳一阵子,方才缓过气来。

直到此时,顺安才惊愕地发现,他的手中依然拿着小姐的香书。

“天哪,这可哪能办哩?”顺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行,我得送回去。小姐寻不到,真会以为是闹鬼,也必告诉鲁叔。鲁叔必定让齐伯追查,齐伯那人……”

顺安想到此处,由不得打个惊战。

顺安拿起书,拉开房门,走向中院,正欲还书,远远听到脚步声和齐伯的咳嗽声,赶忙退回,再次闪进屋里,喘会儿气,心道:“也罢,既然是闹鬼,就让它闹去。要是小姐不闹,啥人也不会晓得此事。要是小姐闹了,鲁叔追查,我就把书毁掉。查无实据,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

这样想定,顺安心里踏实下来,开始翻看小姐的香书。

翻着翻着,顺安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场景。

大街上,碧瑶鄙夷地骂他是小偷,他把一口鲜血准确地射在她的新旗袍上。

鲁家客堂里,碧瑶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

碧瑶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记得你好像不叫晓迪吧。你姓甫,叫甫顺安,是街西甫家戏班主的儿子。那日在典当行,我亲眼看到你跟人打架哩……”

接着是老潘的声音:“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的是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师父思虑许久,觉得不太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我们茂字号看扁了……”

顺安眼前,耳边,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越想越是烦闷,呼吸也渐渐加重,自语道:“眼下与我扯不断、理还乱的只这两个人,一个是鲁小姐,一个是挺举阿哥。鲁小姐让我头大,挺举阿哥让我……”

顺安折腾得头大,长叹一声,将书重重合上,正打算去洗澡,听到外面脚步声近,是挺举回来了。

顺安打个惊愣,忙将香书压在枕下,顺身一躺,歪在床上,装模作样地打起鼾声。

翌日晨起,顺安故意磨蹭,见挺举出去,方才麻利地从枕下取出书,塞进跑街包,走到门外,想想不妥,返身复取出来,在屋内寻处安全地方藏起,刚要出门,又觉不妥,将书再拿出来,干脆擦燃火柴,在地上点了。

眼见香书焚为一炬,顺安这才长出一气,扫去灰烬,一身轻松地走出门去。

然而,烧没的是书,不是顺安的心。一整天里,昨夜枕下那册让他嗅了一夜香气的《西厢记》在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大街上,顺安一路走,一路琢磨:“那书为风花雪月之最,长亭送别为莺莺小姐与张生难舍难分之最。鲁小姐在那书上特别喷洒香水,足见珍视之重,又在长亭送别处伤感洒泪,足见用情之深。小姐如此这般,又是为何?难道是……小姐思春了不成?”

想到思春二字,顺安心里一颤,耳边不由荡起章虎的声音:“就说这姓鲁的吧,原本读书不成,穷困潦倒,在这街上摊个小鱼摊,卖些死鱼臭虾,狗屁不是,后来勾上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银二百两,方才混出个人样来。不想这人样混大了,反倒摆起谱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哩!兄弟,晓得阿哥为何要收拾他不?”

“我哪能净往这方面想呢?”顺安暗骂自己一声,大步走去,没走几步,再次忖道,“咦?我为什么不能这般想呢?鲁叔既能这般,我凭啥不能?何况鲁叔膝下无子,只此一个女儿。天底下哪来介好的事体,打灯笼也难寻哩。”

顺安闭上眼睛,良久方才睁开,脸上浮出一层浅笑,抬头一望,刚好看到一家门面,匾额上写着“瀚海书局”四字,灵机一动,抬腿走去。

一个穿长衫、秀才模样的店主看到顺安一身光鲜打扮,又见他背着一只跑街包,知是个有钱的主儿,堆起笑脸迎上,深鞠一躬:“先生,进来看看吧,本店种类齐全,价钱便宜,保管先生满意!”

“有曲子戏没?”顺安劈头问道。

“有有有。”

“讲讲看,都是哪些曲子?”

“什么曲子都有。先生想看哪一类?”

“《西厢记》。”

“呵呵呵,是艳曲呀,”长衫店主压低声音,“本局多的是,清一色公子小姐谈情说爱的。先生请随我来。”引顺安走到最里厢,从架上拿出一套,“请看这一套,天一阁刻本,有《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一总儿四本,号称元代四大名曲,艳而不淫,堪称上品嗬。”

“几钿?”顺安接过来,一本一本地翻看。

“三块五角。”店主脱口说道。

“介许多!”顺安皱下眉头,将手伸进袋里,摸一会儿,扭身走出。

“先生,你……能出几钿?”店主追出来。

“我身上只有三块!”顺安如实说道。甫韩氏塞给他五块,让挺举摸走两块,身上只剩这点了。

“看你实意想买,三块就三块吧。”

苏州河北岸的棚户区里,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几个孩子在脏乱狭窄的巷道里端着饭碗边吃边闹,一个小男孩一头撞在匆匆走路的章虎身上,饭碗掉落在地,章虎的裤子、鞋上溅满稀粥。

“小赤佬,找死呀你!”章虎瞪他一眼,弯腰拍打裤子。

孩子用的是木碗,饭洒了,碗却没破。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想拿回他的碗,那孩子动也不动,依旧像个木桩一样竖在那儿。

“小赤佬!”章虎跺下脚,把鞋上的米饭震掉,抬腿又走,因眼睛仍旧盯在那孩子身上,刚巧踩到洒满一地的稀粥上,打个趔趄,幸好伸手撑住墙,没有滑倒。

“你个小赤佬,看我揍死你!”章虎稳住身子,扬起拳头,朝他龇龇牙。

“姆妈——”孩子回过神了,顾不上拿碗,撒腿逃开。

“小娘比,人走倒运,撒泡尿都有野蜂叮住鸟!”章虎苦笑一声,拍拍手,继续走去。

走过几道门,章虎推开一扇,走进一个简陋的棚户。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床铺,只有一溜儿草席子挨排摊在地上。一个兄弟头上、胳膊上、腿上各缠几条绷带,躺在一条破席子上,几个小阿飞在他身边或坐或躺,无不面色沮丧。

看到章虎,所有目光皆望过来。

“看我做啥?饭哩?大中午了,一个个就跟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等我喂呀!”章虎白众人一眼。

几人面面相觑。

“阿哥,没……没米了。”阿青嗫嚅道。

“啊?”章虎惊愕了,“阿青,你……哪能瞎讲哩?昨晚不是还有菜粥吗?”

众人把头扭向他处,似是不忍看他。

“阿哥,昨晚就剩小半碗米,我拼凑几把捡回来的烂菜叶子,方才做出三碗菜粥,全都……盛给四弟和阿哥了。”阿青勾下头,扫众人一眼,低声喃道,“阿拉……”顿住没再讲下去。

“你……哪能不早讲哩?”章虎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许久,抬起头,嗔怪他道。

“阿拉……阿拉哪能再给阿哥添堵哩?”

章虎的手指用力戳在地上,好像这地下埋着大米似的。

“不瞒阿哥,这些日来,啥人也没寻到生活,就身上那点钱,早折腾光了。”阿青半是自语,半是说给章虎,眼睛望向受伤的阿飞,“四弟昨日就该换药,可那大夫死也不肯来,说是前两次换药的钱还没付哩。”

“娘稀屁,”章虎恨道,“小小郎中也敢耍横!”转对阿黄,“阿黄,你这再去请他!传我的话,再敢不来为四弟换药,我就叫他永远关门!”

“好咧!”阿黄应过,开门出去。

“阿青,你去弄些吃的,让兄弟们全都填饱肚皮!”章虎在袋中掏摸一阵,寻到一个银角子儿,递给阿青。

“阿哥,你哩?”

“我有点事体,外面吃去!”

大街上,章虎越走越慢,肚子饿得咕咕响,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一群麻雀在街面上疯狂啄食,待章虎走近,忽地飞起,却又不肯飞远,只在旁边的梧桐树上喳喳地聒噪,叫得他心烦。章虎走到麻雀啄食的地方,见是有人扔掉的一块碎面包,快被路人踩成粉末了。

肚子又叫起来。不知怎的,章虎突然羡慕起这些麻雀来,心中泛起说不出的失落与沮丧,甚至隐隐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

人说上海滩遍地黄金,章虎在这里苦撑月余,却连一块土疙瘩也没捞到。显然,上海滩在刻意与他作对。可以说,此生迄今,他还从未有今天这般感到挫败。这帮兄弟懒散惯了,苦力做不来,讨饭舍不下脸,打工没手艺,唯一能做的就是耍横捞财。但上海滩不比牛湾镇,没过几日,他们就可怕地领教一个事实,莫说是黑道街帮,即使乞丐也都是严格划分过地盘的。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如几条乡下稻田里的小泥鳅突然闯入大池塘,一时无所适从,偷偷摸摸出手几次,钱没捞到几钿,人却被盯上,一帮人堵住四弟,将他打个头破血流,几处骨折,且又留下狠话,断去他们报复的念头。对此窘境,弟兄们谁也没说二话,然而,即使章虎自己,也觉得这个大哥当得窝囊。

眼见断粮,兄弟几人也都泄气,没人再出门,章虎真正着急了。

“小娘比,我就不信,介大的上海滩竟就容不下我一个章虎!”章虎飞起一脚,将那块烂面包一脚踢飞,而后迈开大步,熟门熟路地拐过两条街道,径直走向一处高大门楼,在门口头停下,抬眼望向当头高悬的“鸿运赌局”四字。

显然,章虎并非初次上门了。

站一会儿,章虎摘下毡帽,细审一遍,复又戴上,将手伸向挂在脖颈上的一根红线,嚓一下扯它出来,现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金锁。

这是把长命锁,自幼就戴在他的脖子上,不曾有须臾离开。章虎轻轻抚摸几下,狠下心,用牙齿扯断红丝绳,将金锁攥在手心,昂首挺胸地跨入赌场。

赌场内人来人往,设着多个赌局。

章虎走向赌台,将手中金锁摆在柜上。

庄家拿过金锁,眯眼审看。

“不用看,足金货,你过下秤,看看能抵多少银子?”章虎泰然说道。

庄家这也审看过了,朝他笑一下,把金锁递给一个人,让他过秤。那人秤完,伸出十根指头。

庄家伸出手掌,也对章虎比出一个十字。

“换筹码来。”章虎朗声说道。

庄家示意,早有人拿过十个筹码,双手递给章虎。

章虎径直走到赌骰子的赌案上,将筹码摆在眼前,神态轻松自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赌局开始了。

章虎每次只押一个筹码,且只押在一个点上,连押两次,全输。

章虎做出诧异神情,将剩余八个全部押上,仍旧押在那个点上。开盘前,章虎低下头去,仔细查看盘子,似乎要看看这个骰子里是否有鬼。

确认无误,章虎方才直起身子:“开盘吧。”

庄家开盘,果然是章虎所押的那个点。

庄家大是诧异,几个看客不无惊愕。

章虎将十六个筹码依旧押在那个点上,如法炮制。再次开盘,章虎又赢。

众看客发声喊,齐围过来。

章虎连赢数次,面前筹码越堆越多。

庄家显然吃不消了,停住赌盘,朝章虎拱拱手:“客人稍候,容在下方便一下,去去就来!”言讫,径直走向附近一处茅厕。

几分钟后,庄家走出茅厕,神态安闲地坐在赌局前,笑问:“先生,还要赌不?”

章虎迟疑一下,点头。

“先生,还押这个点吗?”庄家再问。

“是。”

“押多少?”

“全押上!”章虎牙关一咬,将所有筹码尽数推去。

庄家开盘,输的却是章虎。

全场惊诧。

章虎面无血色,一屁股跌坐于地。

“先生,还要押吗?”庄家微微一笑。

章虎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摇头。

庄家没说什么,朝他微微一笑,两手拍打几下,朝众人略拱一拱,起身走向后院。

章虎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一脸沮丧和懊悔。

章虎走有十几步,后面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章虎站住,见后面快步跟来两个汉子。

二人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一人拱手道:“先生,我家老头子有请!”

章虎心里一震,晓得麻烦来了,想来硬的,估量一下对方实力,自己并无把握,只得硬起头皮,跟他们走进旁边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门,来到一处雅室。

雅室里坐着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庄家站在一边,身边各立一个汉子。

章虎脸色变了。

“年轻人,晓得输在哪儿吗?”老者望着章虎,缓缓问道。

“晚辈不晓得,敬请前辈指点!”章虎拱手。

“我不晓得你输在哪儿,但我晓得你赢在哪儿!”老者的声音稍稍阴冷。

章虎不由自主地“哦”出一声。

“摘下他的帽子!”老者虎起脸,吩咐一人。

章虎打个惊战,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

那汉子走过去,摘下章虎帽子,双手呈给老人。老人从帽子里取出一块磁铁,啪地扔到章虎脚下。

“年轻人,敢在我老千庞的眼皮底下耍这个,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嗬!”老千庞手指轻扣椅子扶手,发出嘭嘭闷响,转向庄家,“阿根,按照家法,此类行为该是哪能个惩戒?”

“回禀师父,轻则杖责二十,重则断其三指!”

“年轻人,可听清爽否?”老千庞看向章虎。

“听清爽了。”章虎横下心来,朗声应道,“晚辈有眼无珠,既犯虎威,悉听前辈处置!”

“哦?”老千庞倒是惊愕了,盯他许久,微微点头,“嗯,年轻人,你有此等胆识,倒叫老朽刮目相看。好了,老朽也不再问你姓啥名谁,今日饶你一次。记住,下不为例。”转对庄家,“阿根,送客!”

“晚辈章虎叩谢前辈不罚之恩!”章虎扑地跪下,向老千庞连磕三个响头。

阿根努下嘴,几个汉子护送他出去。

“师父,这就放他走了?差点让他——”阿根不解地看向老千庞。

“你小子,难道想把事体闹大么?”老千庞白他一眼,“去,马上换掉那副骰子,三个月内不可再用!”

“是!”庄家转身走出。

侧室门帘掀起,一个身穿租界巡捕警装的汉子走出来。汉子年不足四十,中等身材,一身结实的肌腱一看就知是练过功夫、混过道上的。

这汉子姓王名鑫,十年前就在大英租界巡捕房的华探所里当差,做了三年包打听,六年前就被提升为探员,负责维护附近几条街道的治安,鸿运赌局刚好就在他的辖区。

大英租界甚大,华人探员不下十个,探长却只一名,是一个姓张的资深探员。近日张探长生病住院,听说是死症病,巡捕房有心在众探员中物色新探长,资历足厚的王鑫动心了,这来与老千庞谋划此事,偏巧撞到章虎。

老者朝他抱拳道:“今朝大意,差点失荆州,让大人见笑了!”

“呵呵呵,还是你这老姜辣嗬。”王鑫在椅子上坐下,“不过,那小子倒也是个人物,让在下看了一出好戏呢。”

“大人好眼力嗬,”老千庞微微点头,“此人是个干家子!”

“老庞呀,”王鑫歪头看着他,“看到此人,在下倒是想到一步妙棋,或能破局!”

“哦?”老千庞眼睛眯过来。

王鑫招手,老千庞凑过头。

二人耳语,老千庞连连点头。

天色昏黑,苏州河边的白渡桥上,过往行人稀疏下来。

从赌场里逃过一劫的章虎不无沮丧地沿着苏州河的土堤岸走到白渡桥下,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上一屁股坐下,百无聊赖地望着黄黄的河水发呆。是哩,他得好好思索一下今后的棋路,何去何从,每一着都是关键。

肚皮却不争气地响起来。饭还是昨晚上吃的,从早上到后晌他几乎水米未沾牙,这阵子定神了,胃肠终于发作,叽叽咕咕地响个不住。

“小娘比,咕咕个屁!就为填饱你,老子把姆妈送我的长命锁也搭进去了!”章虎恨恨地捶打肚皮,正自着恼,桥上响起一阵骚动和奔跑的脚步声,有女人的尖叫声跟着传来:“抢劫了,抓歹徒啊——”

紧接着,是巡捕的警哨声、众人的奔跑声和其他骚乱声。

章虎搭眼望去,刚好看到一个抢包的瘪三正在撒丫子跑向桥北。两个巡捕追到桥的中间,不约而同地停住步子。

“快追呀,就是那个歹人,这就下桥了!”女人大声叫道。

“对不起,夫人,我们只能追到桥中间,桥那边不归我们管!”

“那……归啥人管?”

“归美国巡捕房。我们是大英巡捕房的!”

章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瘪三提着个包包在夜色下走下桥头,几乎是不慌不忙地与守在桥柱下的另外一人会合,悄无声息地绕过桥柱,眨眼间消失在一片苍茫中。

章虎灵光闪动,精神陡来,将饥肠抛在一边,一口气跑向他们租住的小窝棚,气喘吁吁地掩上院门。

几个兄弟早已听到声音,纷纷迎出。

“有米饭没?”章虎跟他们走进屋里,兴致勃勃地问。

“有有有,”阿黄迭声应道,转向阿青,“快给阿哥盛去!”

阿青端来满满一碗米饭,上面还搭一层油油的炒青菜。章虎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几口,看向受伤的阿飞,见伤口都已包扎过,腾出口问:“郎中来过了?”

“是哩!”阿黄兴奋地说,“阿哥,你这办法管用哩。我搁下两句话,狗屁郎中再不敢接腔了,提上医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一路跑来!”

“呵呵呵,”章虎乐不合口,“是哩,运道来了,想挡也挡不住!”

“阿哥,看你这神气,可有好事体了?”阿青急问。

“诸位兄弟,你们这都过来!”章虎搁下饭碗,向众人招手。

众阿飞齐围过来。

章虎如此这般附耳低语,群情亢奋。

由于在商会选战中完全站到四明一侧,鲁俊逸的茂记系列商号彻底被广肇卡断了财路。丢豆子事件过后三日,与茂记合作的六家洋行有五家以各种理由中止业务,又过几日,最后一家也来函中止。

茂记的十二家店面,有八家与洋行合作,直接从洋行批货,或代洋行购货,往来业务均经由茂升钱庄与洋行结汇,里里外外,数目甚巨,占茂记业务总量的百分之六十。这些业务突然中断,对茂记上下无疑是个沉重压力。

尤其是对鲁俊逸。

这日早上,俊逸在家里闷坐一时,千头万绪,竟无一个解招。

马车像往常一样停在门口。听到齐伯在叫,俊逸想也不想就拿起提包,径直走出大门。快到钱庄时,俊逸吩咐车夫回头直驱商会。快到商会时,俊逸再次吩咐回头,直驱阿秀处。

得知俊逸要一直待在这里,阿秀受宠若惊。她亲自下厨,亲自侍候,连二楼的卫生都是她亲自做的,只让阿姨在楼下打转,做粗活,打下手,购东置西。

看着阿秀把亲手做下的佳肴一盘一盘地端到楼上,看着阿秀把偌大一个桌面摆得满满当当,再看着她一件接一件地搁齐酒具,斟满酒,把酒杯端到他面前,俊逸似乎一下子把外界的所有不快尽皆抛掉了。

“阿秀,你……真漂亮!”俊逸两眼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身上。年仅二十余、从未生育过的阿秀真就宛如一个少女。

“阿哥?”阿秀放松开来,俏脸红到耳根。

是的,站在面前的是她魂牵梦萦的男人,是她从少女时代就一直爱着的男人。这些年来阴差阳错,阿秀没有开心过。然而今天,她如一朵鲜花,艳艳地开了。

俊逸接过酒杯放在桌上,无视这酒这菜,只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拥住。

“阿哥,酒菜都要凉了。”阿秀偎依一阵,作势挣脱。

“我不饿,我不要吃菜,”俊逸将她抱到床上,动手解开她的衣服,“阿秀,我要吃你。我这就要你为我生一个儿子!”

阿秀不无羞涩,欲推还迎,配合他脱去自己身上最后的褂兜。

“不不不,阿秀,”俊逸三下五除二地解去自己衣服,将她压在身下,“不是只生一个,我要你生两个,生三个,生出一窝儿子!”

“阿哥……”阿秀的身体酥软了。

一连数日,俊逸像是醉了酒似的泡在阿秀房间里,直到小半夜才赶回家,更有两日,直到天亮依然不见踪影。

春江水暖鸭先知。鲁宅上下,感受深刻的莫过于碧瑶。

第五日晚上,眼见天色将要黑透,碧瑶、秋红仍旧一边一个守在鲁宅的大门外面,眼巴巴地望着大街。

齐伯走过来,冲碧瑶扬下独臂,笑道:“小姐,你俩站在此地做啥?当门神哪!”

“没啥事体,随便看看街景。”碧瑶冲他淡淡一笑。

“晚饭凉了,郑姨让我请你俩吃饭呢。”

碧瑶略显失望地又看大街一眼,朝齐伯点下头,与秋红一道随他走向餐厅。

满满一桌都是她平素爱吃的菜肴,但此时的碧瑶胃口全无,在餐桌边闷闷地坐一会儿,看向陪在一边的齐伯:“齐伯,我想问你个事体。”

“小姐请讲。”

“我阿爸他……这几日哪能不见个影哩?”

“哦,”齐伯晓得她有这一问,早就备好了,“老爷新近当选商务总会的总董,增添许多事体,忙不过来哩。”

“忙得连家也不回了?”碧瑶直盯住他。

“回了呀。”齐伯挠挠头皮,“昨晚老爷还回来了呢。”

“我哪能没看见?”

“呵呵呵,老爷回来得太晚,想必小姐睡熟了。”

“你骗人!”碧瑶忽地站起,将筷子啪地朝桌子上一摔,“我到鸡叫都没睡!”两手捂脸,哭着跑向后院。

齐伯倒是傻了,干脸坐在那儿。秋红怔一下,放下筷子,紧追出去。

碧瑶一气跑进自己闺院,坐在亭子里正自伤心,隐约传来顺安的朗朗吟咏声。声音来自后院,由小到大,略带一丝他从甫韩氏那儿耳濡目染的南词腔调:“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碧瑶心里烦透了,拼命捂住耳朵,可那声音犹如一把钻,隔着房子和围墙,一字接一字地直钻过来。

碧瑶越听越火,猛然擦干泪水,冷笑一声,跳下亭子,黑起脸走过去。

后院正中,顺安坐在一个矮凳上,跟前摆着一摞书,就着从西天边一层厚厚黑云的缝隙里钻过来的最后一抹辉光,正拉开长腔,抑扬顿挫地吟咏。

碧瑶越走越近。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厣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地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帮重重叠叠的泪……”顺安感受到是小姐来了,且越离越近,吟得越发起劲。

“哟嗬,啥人在此吟唱古韵哪,介好听哩!”碧瑶在离他十几步处站定,压住火气,半带嘲弄道。

“小姐……我……”顺安稍显尴尬,起身揖道,“刚买回几本书,见天色尚早,就在此处品读,谁想看得入迷,吟唱出声,有扰小姐了!”

“嗬,没想到大男人也欢喜小女人的书哩!”碧瑶的语气越发嘲弄。

“莫非小姐也欢喜这些书?”顺安故作惊愕。

“欢喜,欢喜,欢喜死了!”碧瑶黑沉起脸。

“敢问小姐欢喜的是哪一本?”顺安拿过几册书,殷勤地介绍,“我这里有《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一总儿四本,号称元代四大名曲,清一色天一阁读本,堪称上品哩。”

“这几本我都欢喜。”

“太好了。小姐若是欢喜,小生双手奉送。”

“这就奉送吗?”

顺安双手捧书,走到碧瑶跟前,弯腰揖个大礼,模仿戏台上的小生做派,拉开长腔道:“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小姐笑纳,玉览!”

碧瑶一把接过,冷笑一声,噌噌噌噌,一本接一本撕作两半,啪地摔在地上,猛踏几脚,咚咚咚咚大步离去。

“小姐,你……”顺安没想到是这结局,结巴道。

“叫丧呀你!”碧瑶顿住步,叉开腰,恶狠狠地回他一眼,“难道本小姐不能撕掉属于本小姐的书么?”扭个身,扬长去了。

顺安呆了。

鸿运赌场的雅院子里,阿根脚步匆匆地打外面进来,见老千庞正与王探员在聚精会神地下棋,躬身候在一边。

“讲吧。”老千庞的眼睛仍旧盯在棋盘上,声音却冲他飞来。

“回禀师父,”阿根哈腰道,“小的查清爽了,姓章的原有六人,新近又收容两个小瘪三,一道住在棚区里,连续数日在白渡桥上作案,专门选择黄昏之后、夜色降临之际出手,北边巡捕来了,朝南跑,南边巡捕来了,朝北跑,就跟耗子似的,这几日捞到不少,还没有失过手哩!”

老千庞缓缓看向王鑫。

“嗯,该将军了!”王鑫摸起一马,啪地落下。

见阿根仍在发愣,老千庞白他一眼:“王大人发话了,你还傻愣什么?快去,照我讲定的,逮上几个,扭送巡捕房!”

“是。”阿根转身去了。

是夜九时左右,一个黑影飞也似的跑进棚户区,推开房门,靠在门框上,呼呼喘气,带着哭腔道:“阿哥,阿哥——”

正在与养伤的四弟清点战利品的章虎急走过来,见是阿青,心里一沉,急道:“出啥事体了?”

“阿哥,我……”阿青上气不接下气,“我跟阿黄、阿波去做……做生意,没提防巡捕房的人换成便装,在桥两边伏着,把阿黄、阿波几个全抓走了,只……只我一人逃出来!”

章虎倒吸一气,愣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走到一个大坛子前,抱起坛子,倒出里面的所有银子,装进一只钱褡子里,对阿青道:“走,跟我去趟巡捕房!”

二人赶到巡捕房,见不下五六人候在大厅里,或愁眉苦脸,或怒骂不止。不用问就晓得他们是等候报案的受害人。

看到他来,一个包打听模样的走过来:“是来报案的吗?”

“是是是!”章虎连连揖礼。

那人打量他一眼:“叫何名字?”

“在下姓章,叫章虎!”

“哦?”包打听没有再问,拿眼扫他一阵,招手道,“你跟我来!”

章虎略怔一下,让阿青候在厅里,抬腿跟他走去。

二人绕过几个廊,来到边角一个房间。

包打听敲门道:“王巡捕,你要的人到了!”

屋里传出一个声音:“让他进来!”

包打听打开门,推章虎一把:“进去吧!”复又关上房门,回身去了。

一张大几案后面,王鑫用指节轻扣桌面,两眼不住地上下打量章虎。章虎二话不说,扑通跪地,倒头就拜。

王鑫悠悠问道:“你叫章虎?”

章虎叩道:“小的章虎叩见大人!”

“你来此地,可是要报案的?”

“小的不敢。”

“哦?”王鑫再次轻扣案面,“你非来报案,又有何事?”

“小的是特意来孝敬大人的!”章虎从腰中掏出钱袋,双手捧过头顶,跪前几步,将钱袋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案上,复又跪着退至原处,叩拜于地。

“呵呵呵,”王鑫笑过几声,提起袋子,哗啦一声倒在案面上,神态悠然地码起银元来,一边码,一边看向章虎,“小伙子,讲讲看,你我素不相识,这半夜三更的赶来孝敬,总该有个讲法吧!”

“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章虎连连磕头,痛哭失声。

“你这哭的是哪般呀!”王鑫将那堆银元码成三个高摞,伸指一弹,三摞银元哗啦一声全部塌倒,撒得满案子都是,还有不少蹦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声脆响。王鑫不慌不忙地一个个拣起,重新再码,就如在玩一场游戏。

“大人,”章虎忖出什么,越发哭得伤心,“小的此来,是特意求您高抬贵手。小的有几个兄弟,近日在白渡桥上拣了几个包包,给大人您添麻烦了。”

“是哪能个拣的?”王大人呵呵笑着问道。

“这……大人明察秋毫,小的就不多讲了,只请大人宽宏大量,放几个兄弟一马。他们几人,一是苦于生计所迫,二是小的疏于管教,只要大人高抬贵手,小的保证……”

“呵呵呵,”王鑫抬手打断他的话,“不瞒你讲,你们几个小阿飞,本大人早就盯上了。之所以放你们几日,是本大人一时性起,想跟你们玩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

“是是是,大人虎威,小的将铭心刻骨,再不敢冒犯了!”

王鑫将案上银元全部码完,这又绕过案台,弯腰捡起地上的银元,再次回到案后,码齐,看向章虎:“嗬,小伙子,你这孝敬倒是不少哩,怕是不下一百块嗬!”

“些许薄礼,难成敬意,望大人笑纳!”

王鑫爆出一声长笑。

“大人,小的手头不济,只……只有这点了!”章虎以为他嫌礼小,苦丧起脸道。

“礼是心意,不在多寡,是不?”王鑫止住笑道。

“谢大人了。小的还求大人高抬贵手,宽谅他们一次,也算是赏小的一个薄脸,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要我赏你个脸倒是不难,”王鑫弯出指节,跟始见面时一样,缓缓敲起案面来,“可你也得赏本大人个薄脸才是!”

“小的乐意为大人效劳,请大人吩咐!”

“本大人还想再玩这猫捉耗子的游戏,你得奉陪。”

章虎打个寒噤,重重叩地:“大人明鉴,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么说,你是不赏本大人这个薄脸了?”

章虎嗫嚅道:“小的不敢,真的不敢了!”

“本大人让你玩,你玩就是,有何不敢?”王鑫把话点明道。

“这……”章虎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王鑫。

“你过来。”王鑫招手。

章虎起身,凑到他跟前。王侦探对他耳语一阵,章虎连连点头,喜形于色。

“小子,既然你赏了本大人这个面子,那几个小兄弟你可以领回去了。”王鑫将三摞银元啪地按倒,推到他前面。“至于这几摞银角子,你也拿回去吧。”

“这是小的孝敬大人的,哪能收哩?”章虎复推回去。

“做生意得有本钱,是不?这点银子,你且拿去做个本钱,待生意做大了,你再来孝敬本大人不迟。”

“谢大人恩赐!”章虎收起银子,复退几步,跪在地上叩道,“大人,小的还有一求,再请大人恩赐!”

“讲吧。”

“小的来到上海,举目无亲,想认大人为干爹,不知大人……”

“这……”王鑫迟疑一下,“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只是,我没比你大多少,认干爹不妥,就认你做个弟子吧!师徒无大小,在个辈分而已。”

章虎正正衣襟,朝王鑫拱手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跪地连磕三个响头。

接后几日,大英租界风声乍起,一出又一出猫捉耗子的大戏轮番上演。商店遭抢,路人被劫,一连串阿飞骚乱事件接连发生,并在“金凤银楼大劫案”中达到峰值。

金凤银楼位于南京路邻近外滩处,是申城名门淑女购买金银玉饰的不二之地,一向守护甚严,从未有过劫案发生。这日中午,一个不下五人的蒙面劫匪持枪登门,绑起两个守卫,抢走饰品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老板闻讯,急带几个伙计远远追在劫匪后面,边追边叫:“抢银子喽!”“快来人哪!”闹得租界里惊天动地。巡捕房闻声而动,警哨迭起,待十几个巡警飞奔过来时,劫匪踪影皆无。众巡警表情沮丧,无功而返。

“偏巧”的是,这日有两名记者在附近楼上用餐,“及时”伸出相机,居高临下,将这“壮观场面”连拍几张照片,然后又“顾不上吃饭”,于“第一时间”走访银楼,接连写出数篇精彩文章,闹得申城上下沸沸扬扬,“银楼劫案”成为上海滩第一大案。

银楼劫案没过两日,一洋人的手提箱在大街上公然遭抢。警哨响起,王鑫一马当先,如飞般追上抢匪,“孤身”与两名“凶狠阿飞”经过近一刻钟的“贴身肉搏”,将二人“捉拿归案”,手提箱物归原主,洋人冲王巡捕竖大拇指的照片赫然报端。

数日过后,上海滩第一大案“告破”,破案的仍是“神探王鑫”,说是王神探在“巡夜时”发现一人形迹可疑,跟踪而去,意外“巧遇”六名劫匪“坐地分赃”。也是“艺高人胆大”,王鑫不及回去叫人,当即掏枪堵在门口,放声大喝:“劫匪休走,我是巡捕房的,你们被包围了!”六名劫匪吓得“屁滚尿流”,情急之下,吹灭灯,从后墙“破窗而逃”。王神探截获部分赃物,经“金凤银楼确认”后,“物归原主”。“金凤银楼”特别赠送巡捕房华探所一块镀金匾额,上面题写四字:“神探王鑫”。

一时间,神探王鑫威名大振,没过几日就被巡捕房“破格”提升为华探所探长。

没几日折腾,章虎等人无不鸟枪换炮了,不但个个衣着体面,住家也从棚户区搬出,租在附近一条颇为体面的弄堂里,房间宽绰,有个大院子,院门处还有个小门楼,门楼前还有棵又高又大的香樟树,浓荫把大半个院子遮了个严实。

在王鑫荣升探长的当日,章虎使人从餐馆里叫来两桌丰盛的佳肴,搬来几坛老酒,与众兄弟在新宅院里捧杯把盏,吆五喝六,庆祝师父高迁。

“小娘比,我们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阿青兴奋地举杯。

“是哩,”新加入的阿黑讨好他道,“阿青哥,你不晓得,我让王探长抓到那阵儿,当真吓得不轻。王探长的功夫,真正神哩,那双手就跟铁钳子似的。”

“阿黑兄弟,”章虎听到,举杯过来,“大哥让你受苦了。大哥敬你,还有阿亮,没有你俩加入,就没有大哥的今天,也没有众兄弟们的兴盛嗬!来,大哥先干为敬!”一饮而尽。

阿黑、阿亮受宠若惊,各自举杯饮下。

“阿黄,”章虎的目光扫向阿黄,“那桩事体,打探出来没?”

“打探清爽了。”阿黄应道,“除去茂升钱庄,鲁家另有十二家铺面,生意做得大哩。”

“阿哥,”阿青恨道,“不能放过姓鲁的了!早晚想起那桩事体,我就憋屈!”

章虎眉头凝起。

“阿哥,”阿黄凑近他,“我还打听出一桩事体。这十二家店中有一家叫茂平谷行,掌柜姓马,是姓鲁的大舅子,也是个远近知名的老瘪三。这老瘪三有两大嗜好,一是酒,二是赌。赌输了喝酒,酒醒了再赌,专跟姓鲁的过不去,听说亏去姓鲁的不少银子,姓鲁的却拿他无计可施哩。”

“哦?”章虎眯起眼睛,“此店生意如何?”

“一塌糊涂。不过,近日姓鲁的起用一个新手,图谋振作。阿哥,你猜猜,这个新手又是啥人?”

“啥人?”章虎看向他。

“就是当初到鲁家告密、坏掉我们事体的伍挺举。听说是朝廷取缔科举,他拉上姓甫的一道来闯上海滩,就是我们上次碰到姓甫的那天。姓鲁的安排姓甫的到茂升钱庄当跑街,将伍挺举放到这个谷行里实际掌盘。”

“小娘比,那场大火哪能没把他也烧死哩?”阿青咬牙道。

“那桩事体谁也不许再提!”章虎白他一眼,低头思索一会儿,摇头苦笑,“娘稀屁,这可真叫冤家路窄哩。”

“阿哥,这就收拾他去!”

“明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