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董会上散发出来的别样气氛,俊逸自一进场就意识到了。俊逸甚至隐约觉出,这次会议在某种程度上是专门为他开的。

会议一直开到错晌午,大家总算就商会章程等基本条款达成共识,俊逸逐条记录,理出一个册子,在会议结束后呈送查锦莱。

众人纷纷走出。

俊逸最后一个出门,刚要跨出大殿门槛,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俊逸留步!”

俊逸回头,见是查锦莱招手。俊逸返回,跟随锦莱走进旁边查敬轩的总理室。

查锦莱让给俊逸一把椅子,自己在父亲的位置上坐下:“俊逸兄,看你脸色,别不是还在生气吧?”

俊逸苦笑一声:“没事体的,我有备而来。”

“这就好。”查锦莱也笑一下,“进卿这人,你晓得的,是个炮筒子,有口无心,肚子里存不住个屁,俊逸兄不可与他一般见识。”

“锦莱兄,”俊逸直入主题,“你这……可有事体?”

“是哩,有要事相托。”

“哦?”

“设立商会,旨在合议商约,应对洋人。家父已经定下了,由你起草一应文案。”

“我起草?”俊逸一下子紧张起来,“这能行吗?”

“呵呵呵,”查锦莱笑道,“你扳扳指头,在四明,你不行,啥人行?甭看进卿、若雨他们叽叽喳喳叫得欢,拿到场面上,还不都是土包子?”

俊逸笑笑。

查锦莱取出俊逸呈交的会议记录,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材料,一总儿推到俊逸跟前:“这些你都拿去。”指着那叠子材料,“这是我近日理出的部分框框,供你参考,其中许多方才也都讨论过了。无论是商约还是章程,家父之意是,大处照顾全局,小处适当灵活,尤其是我画过圈圈的条款,你要酌情处置,甭让甬人吃亏就是。”

俊逸收起材料:“我试试。”

“材料不足,你可另行查找。要参酌洋人商约,结合上海滩情势,理出具体措辞。丁大人说商约在即,总商会要尽快组建。时间紧迫,最好能于十日之内交付。”

“我尽力。”

俊逸怀揣一堆材料,满腹心事回到家里,屁股还没落座,齐伯拿着一张请帖过来:“老爷,后晌有人寻你,说是洋行的江摆渡,这是他的名帖。”

俊逸拆开,溜过一眼,将名帖装起,拿起提包,对齐伯苦笑一声:“是彭老板请客,我不得不去。待会儿吃饭,你对瑶儿解释一下,叫她不必等了。”

“好咧。”

齐伯安排好车马,送走俊逸,正要从大门口返回,遥遥望见两个人沿街边的梧桐树影缓缓走来。齐伯觉得一人面熟,就顿住步子,待他们走近,认出是挺举,亲热地迎上,亲手取下他背上的包袱。

见齐伯这么待见挺举,光头门房态度大变,殷勤地从齐伯手中接过挺举的包袱,又把顺安背上的包袱取下,一手一个,提往前院客厅。

齐伯礼让二人坐下,边沏茶水,边问挺举道:“挺举,你去杭州大比,介快就考完了?”

“没有考成,朝廷取缔大比了。”挺举苦笑道。

“哦?”齐伯似吃一惊,“那你……哪能个打算哩?”

“我也不晓得,这来上海看看。”

齐伯点点头,忖道:“怪道老爷要我收拾房子,说有客人来,想是他早就晓得大比取缔的事,客人必是挺举了。”

齐伯沏好茶,顺安眼快,起身端过,给挺举一杯,另一杯双手递给齐伯。

齐伯推道:“这是给你俩喝的,我有水杯。”从几案上拿过一只紫砂壶,把壶嘴含进口里,望着顺安,“小伙子,你是——”

“我叫傅晓迪,”顺安自我介绍,指挺举,“挺举是我阿哥,挺举姆妈是我姨妈。”

“呵呵呵,”齐伯笑道,“这么说来,你俩是姨表了。”

“是是是,”顺安连说几个是字,猛一想不对,赶紧校正,“也不完全是。我阿爸是挺举阿哥的阿舅,我们该是舅表,嫡亲哩。”

“好好好,请喝茶!”齐伯让过茶,自己也喝一口,正要问挺举些事体,外面一阵脚步声响,碧瑶与秋红一前一后,风风火火地进来。

鲁家人中,顺安最怕的就是小姐。尽管来前已经做足准备,但在真正面对时,顺安心里仍旧发慌,强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见厅中坐着两个小伙子,碧瑶、秋红俱是一惊,圆睁杏眼盯住二人。

“小姐,”齐伯热情地介绍道,“来客人了,你认识的,是伍家的挺举。”

碧瑶不屑的目光直扫过来,掠过挺举,看向顺安。

碧瑶心里咯噔一声,两道目光紧逼过来,死死锁住他。

秋红也是一脸惊愕。

顺安晓得她认出了,如刺在背,极不自在,但此时顺安已无路可退,只有竭力保持镇定,把头略略转向一侧,给她半个脸。

“挺举,”齐伯转对挺举道,“这是碧瑶小姐。”

“在下见过小姐。”挺举起身,深揖。

碧瑶没有回揖,也没有睬他,又盯顺安一眼,想说什么,又吃不准,转向齐伯道:“齐伯,介晚了,我阿爸哪能还没回来哩?”

“小姐,”齐伯应道,“我正要讲给你哩。老爷后晌就回来了。屁股还没坐下,就有人下来请帖,说是有个彭老爷要请老爷商量事体。老爷要我转告小姐,晚上吃饭,不要等他。”

碧瑶点点头,拉上秋红,转身出门,到门口时扭过头,冲齐伯道:“齐伯,到我楼上来一趟,我有事体问你。”

“好咧!”齐伯抱歉地朝挺举二人笑笑,“挺举,晓迪,你们到这里就是到家了,自己招待自己,慢慢喝茶,我这去侍奉小姐了。”说完便跟在她们后面去了。

彭伟伦请客的地方是外滩黄浦公园旁边的一家西餐馆,叫西西弗斯。

餐馆是英国人开的。为体现档次,服务生包括门卫全是清一色的英人,没有印度阿三。客人多是洋人,莫说是寻常中国人,即使像俊逸这般有身份的,要想在门口看上一眼,也得看看门卫的脸色。

彭伟伦在此请客,可谓是给足了俊逸面子。

鲁俊逸、彭伟伦、马克刘呈品字形围坐在靠窗的一张圆餐桌边,桌上摆着西菜和洋酒,彭、刘轮番劝酒,不消半个时辰,鲁俊逸已经满面通红。

“老弟,”彭伟伦见酒差不多了,言归正传,“大哥请你来,一是喝酒,二是有一事相求。”

“彭哥呀,”俊逸舌头微微发僵,“没有你,就没有俊逸今日。彭哥有何差遣,尽管吩咐就是,何谈一个求字?”

“呵呵呵,”彭伟伦连连摆手,“老弟客套了。是这样,上海商界行将成立商务总会。承蒙丁大人抬爱,此会由大哥筹组。大哥虽通洋务,可笔头功夫差强人意,远不及老弟。商会一应章程,另有丁大人与洋人商约谈判的一应细要,大哥这想求请老弟主笔,不知老弟……”话头顿住,目光直盯俊逸。

见是这事体,俊逸由不得打个惊颤,酒也醒去大半,低头思忖应对。

“密司脱鲁,”马克刘脸色一沉,“连彭哥这张face(脸),你也不肯给么?”

“哪里哪里,”鲁俊逸连连拱手,“小弟拿德(no dare,不敢)。大哥欧德(order,吩咐),小弟欧比(obey,照办)!”

“俊逸,”彭伟伦从包中拿出一厚叠材料,“这是我拟定的部分条文,供老弟参考。”

鲁俊逸毫无退路,只好接过材料放进包里,算是正式应下了。

“OK,”马克刘举起酒杯,“good(好),come(来),drink(干杯)!”

“准克(drink)!”鲁俊逸举杯饮完,又倒三杯,起身道,“彭哥,马克兄,辰光不早了,在下不胜杯盏,今朝喝多了。”

彭伟伦、马克刘也不再多话,喝完杯中酒,送俊逸出来,目送他的车马渐去渐远。

“唉,”彭伟伦长叹一声,“我们这给俊逸出了一道难题啊。”

“彭哥,”马克刘有点惊愕,“我们这是抬举他,怎能说是出难题呢?”

“若是不出所料,查敬轩也该把这副担子压在他肩上了。”

马克刘先吃一惊,继而点头:“嗯,彭哥真是料事如神哪。方才观他face(表情),正是这般。”

彭伟伦道:“不是老哥料事如神,是那姓查的手下无人哪。”

“咦,”马克刘不解地望着彭伟伦,“彭哥既已料到,为何还让姓鲁的来写?天底下哪有一人支二差的理?”

“老弟呀,”彭伟伦脸色凝重,“我们与甬人这一搏,俊逸是凯曼(key man,关键人物)。俊逸一向与我们走得近,可身为甬人,俊逸又不能不为四明出力。姓查的如果得到俊逸助力,我们就无胜算了。”

“是哩,”马克刘连连点头,“彭哥算是把话头搁给他了。他那点儿洋行生意,多是彭哥引见的。要是此人不识相,他的生意也就come to end(做到头)了。”

“不瞒你说,我让他草拟这些东西,正是要他多个掂量。对了,你们怡和洋行不是有笔生意吗?”

“是笔大单子。彭哥放心,有小弟在,没有人敢与善义源争。”

“把这单子放给俊逸吧。”

“放给他?”马克刘张大了口,“彭哥,少说也有五万两啊!”

“你呀,”彭伟伦笑道,“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似你这般小气,何能成就大事体?再说,给他也只是个意向嘛。能不能做成,还要看这姓鲁的有否诚心。”

“是是是,”马克刘心领意会,“听彭哥的。”

鲁俊逸确实喝高了。

晕晕乎乎地回到家里,下车时又经风一吹,俊逸陡觉一阵恶心,赶忙跑到花园边,蹲在地上干呕几下,什么也没吐出。俊逸晓得个中厉害,狠下心来,将指头伸进喉咙,倒腾没几下,呕出一堆秽物,顿觉畅快一些。

俊逸上楼,正在书房里闷坐,外面楼梯声响,有人走上来。

“老爷,”齐伯端着一碗凉开水,推门进来,“漱漱口。”

俊逸接过碗,漱几下,吐进废物桶里,将剩下半碗水咕嘟几声全部喝下,放下碗,长叹一声,再次闷在那儿。

“老爷,哪能喝介多哩?”齐伯轻声问道。

俊逸朝他苦笑一声,依旧闷坐。

“有啥事体不顺心了?”

“是哩,”俊逸长叹一声,“遇到大坎了。”

“多大个坎?”

“算是天大吧。”俊逸一脸苦相,“齐伯呀,不瞒你说,茂升钱庄是死是活,俊逸此生是荣是辱,全都堵在这道坎上了。”

“哦?”齐伯心里一揪,老眉结成两团。

俊逸再次苦笑:“不讲这个吧。瑶儿睡没?”

“怕是没呢。她一直守望着你,方才还听到她与秋红说话来着。”

“唉,这孩子!”鲁俊逸轻叹一声,缓缓起身。

二人下楼,走到院里时,齐伯压低声道:“老爷,迎黑辰光有客人来了。”

“哦?”俊逸略略一想,“是挺举吗?”

“是哩。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人,差不多年岁,说是他舅表弟。”

“人呢?”

“没候到老爷,我安排他们先去歇了。”

“安置哪儿了?”

“后院里。”齐伯应道,“前几日你说有男眷来,要我腾个房间。我估摸这个男眷是挺举,就又加张床,让他俩暂去歇了。如果老爷另有安排,明朝再换。”

“没啥安排了,”俊逸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有点不耐烦,“就让他俩住吧。”

在楼下别过齐伯,俊逸走上闺楼。

楼道里漆黑一团,没有一丝声响。俊逸以为碧瑶睡去了,长吁一气,正要拐向自己寝处,啪的一声,闺房的电灯亮了。紧接着,穿着睡衣、光着脚丫子的碧瑶欢快地大叫一声“阿爸——”,冲出房门,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勾牢他的脖颈。

“瑶儿?”俊逸抱起她,半是嗔怪道,“介晚了,哪能还没睡呢?”

“阿爸,”碧瑶嗲道,“人家这不是在等你吗?阿爸,你哪能介晚才回来?想死瑶儿了。”

俊逸把她抱回房里,放到床上,盖上被单,坐在她的床沿,轻轻拍道:“阿爸有事体呀。”

碧瑶夸张地连嗅数下:“阿爸,你喝酒了!”

“是哩,威士忌。”

“啥是威士忌?”

“是种西洋酒,烈着哩。瑶儿,快睡吧,这都小半夜了。”

“哦,”碧瑶点头,“怪道酒味冲哩。”

“瑶儿,睡吧,这都大半夜了。”

“阿爸,我这求你个事体,你应下了,瑶儿立马就睡。”

“你讲。”

“天一黑,你就得回来,甭让瑶儿苦等。”

“这……”俊逸苦笑一声,“阿爸还有应酬呢,事体多呀。”

“不嘛。”碧瑶翻身坐起,勾牢他的脖子,嗲道,“瑶儿要你天一黑就赶回来,你得保证。”

“好好好,”俊逸没辙了,“阿爸保证。好了吧,乖乖躺下,快睡。”

碧瑶满足地躺下,不一会儿,就在俊逸的轻拍下打起甜蜜的鼾声。

望着女儿甜甜的脸蛋,俊逸轻叹一声,拉灭电灯,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楼自己的房间。

翌日,早饭过后,齐伯领着挺举、顺安走进前院客堂。

早在等候的俊逸起身迎道:“不好意思,昨天回来得太晚,慢待二位了。”

“鲁叔客气了。”挺举拱手道,“是晚辈不期而至,冒昧打扰。”

“呵呵呵,”俊逸笑道,“一点也不冒昧。鲁叔算准你近日要来,两天前就把房舍为你备下了,不信你问齐伯。”

“咦,”挺举大是惊愕,“我来与不来,鲁叔哪能晓得哩?”

“实话告诉你吧,鲁叔早在两个月前就已晓得朝廷取消科举的事体了。科举的路既已堵死,来上海跟着鲁叔干是摆在贤侄前面的现实大道,贤侄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

“鲁叔,”挺举仍旧没缓过来,“你既已知晓,为何没对我吐露半个字哩?”

“这个嘛,”俊逸呵呵又笑几声,“是我有意没讲。不是鲁叔存心要贤侄白走一趟,而是贤侄与常人不同,走一趟会有走一趟的益处。不见黄河心不死嗬。”

俊逸的言外之意显然是指挺举一家的科举情结,挺举听得明白,微微点头:“是哩,晚辈走这一趟,确实见到黄河了。”

“见到就好。”俊逸笑了,“贤侄此来,可有事体要鲁叔帮忙?”

“晚辈是来还贷的。”

“哦?”俊逸身子倾前,“那点洋钿你没有花,这全带来了?”

“不是。我花光了。”

“哦。”俊逸吁出一气,朝他点下头,看向顺安,佯装不知,“客人是……”

“回禀老爷,”顺安深鞠一躬,拱手道,“晚辈傅晓迪,余姚人氏,挺举姆妈是我嫡亲姑妈,挺举是我嫡亲表兄。晚辈与表兄为同科生员,前几日共赴大比,本欲一展宏图,不想科场取缔,前路渺茫。闻表兄投奔老爷,晚辈相随而来,欲求老爷指引生路。”

俊逸眯起眼睛,将他上下一通打量。

顺安微笑以对。

“嗯,”俊逸点头道,“眼下倒是需要人手。你有何特长?”

“敢问老爷,你需要何种人手?”

“不拘一格,但凡人才,尽皆欢迎。”

“老爷既有此说,”顺安再次拱手,侃侃言道,“晚辈就毛遂自荐了。晚辈饱读诗书,精通算学,颇爱账务,记性超强,亦通权变,待人接物略知礼数,不知算不算人才?”

顺安如此言语托大,倒让俊逸吃一大惊,眯眼盯他一阵,爆出一声朗笑。

顺安晓得他笑的是什么,依然保持镇定。

“照你这讲,”俊逸敛起笑,言语揶揄,“当是难得一遇的大才嗬。”转对齐伯,声音洪亮,“齐伯,给这位大才请只算盘!”

齐伯拿来算盘和一个账本,摆在顺安面前。

俊逸指给顺安道:“你把账簿上的所有数字,从头至尾加一遍,打总儿报我。”

“好咧。”顺安双手接过账册与算盘,摆开姿势,两眼盯住账本,一手翻页,一手在算盘上翻飞,待页码翻完,合上账本道,“回禀老爷,账册上打总儿是四百五十七两七钱。”

俊逸震惊了,看向齐伯:“齐伯,对不?”

“一丝儿不差。”齐伯微微点头,看表情亦甚惊异。

俊逸不可置信地盯住顺安,良久,点头道:“嗯,果然是大才嗬。”

“雕虫小技而已,”顺安应道,“请老爷再试。”

“不必试了。”俊逸的心思不在这里,摆摆手道,“晓迪,你既是挺举嫡亲表弟,就不必叫我老爷了,也叫鲁叔吧。”

顺安跪地叩道:“晓迪叩拜鲁叔,谢鲁叔抬爱。”

“不必客气,起来说话。”

顺安起身。

“晓迪,”俊逸沉思有顷,问道,“鲁叔这里有行铺和钱庄,你想去何处学艺?”

“回鲁叔的话,”顺安不假思索道,“若是鲁叔不嫌弃,不肖侄愿去钱庄。”

“这……”鲁俊逸迟疑一下,“好是好,但钱庄有个规矩,凡是进庄当学徒者,须有保人担保。你可有保人?”

顺安拿眼角瞟向挺举,显然是向他求助。

“请问鲁叔,”挺举接道,“晚辈可否为顺……晓迪作保?”

俊逸笑笑,摇头道:“按照钱庄规矩,保人不仅要有声望,且得与钱庄有关联,或为大股东,或为大客户,与钱庄盛衰相依,荣辱与共。这且不说,如果被保人出现重大失误或卷款私逃,保人必须代为偿还所有亏欠。”

“这……”挺举面露难色,“鲁叔,我与表弟刚到上海,举目无亲,如何去寻保人?”

“这样吧,”俊逸略加思忖,“晓迪既是贤侄表弟,就由鲁叔作保。”

顺安绝处逢生,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泣不成声:“晓迪叩……叩谢……鲁叔成全!”

“起来吧,”俊逸朝他摆摆手,转向挺举,“晓迪欲至钱庄学艺,贤侄欲去何处?”

“晚辈未曾想过,”挺举应道,“晚辈既为还贷而来,晚辈之身,当由鲁叔支配,晚辈做何事体,亦当悉听鲁叔安排。”

“贤侄既如此说,”俊逸微微点头,“鲁叔也就不客气了。贤侄是大才,鲁叔不可小用。除钱庄之外,鲁叔这里另有两家绸缎庄、一家布行、两家当铺、一家谷行、一家颜料行、一家杂货铺、一家食品店和一家五金店。”略顿一下,加强语气,“这些行铺尽皆赢利,只有谷行亏损,眼前也最缺人。”

俊逸言外之意,挺举自然听得明白,当即应道:“如蒙鲁叔抬爱,晚辈愿去谷行。”

“其他行铺也都需要人手,贤侄大可不必勉强。”俊逸干脆把话头堵死。

“就谷行吧。”挺举语气坚定。

“贤侄可想清爽了?”

“晚辈想清爽了。”

“挺举,”齐伯长吸一气,老眉皱起,紧盯挺举,“你再想想,你是读书人,不懂五谷呀。”

“谢齐伯关切,”挺举朝他拱拱手,“晚辈此来本就是做徒工的,不懂正可习练。”

听挺举讲出这般硬气话,俊逸不由一震,冲他微微点头:“好吧,既然贤侄坚持,鲁叔就随你的意。”看下手表,转向齐伯,“齐伯,辰光不早了,你陪挺举去谷行,我带晓迪到钱庄去。”

一是离钱庄只隔几条街道,二是想给顺安留个深印象,俊逸就没叫车马,徒步而去。走过两个街道,俊逸心里有事,步子越迈越快。

“鲁叔……”顺安小跑几步,跟上去,仰脸望向俊逸,欲言又止。

“啥事体?”俊逸缓下步子,心不在焉。

“小侄真不晓得哪能个谢你哩。”

“为何谢我?”

“我……”顺安迟疑一下,“小侄初来乍到,跟鲁叔非亲非故,鲁叔一见面就……收留我,重用我,这又亲自为我作保,鲁叔这份大恩大德,我……”声音略略哽咽,“这辈子做牛做马,怕也报答不完了。”

“晓迪呀,”俊逸拍拍他的肩,“你想多了。你是人才,你来是帮鲁叔做事体的,要讲谢,是鲁叔该要谢你才是。”

“鲁叔,”顺安哽咽出声了,“你讲出这话,晓迪更是不敢当哩。鲁叔,晓迪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心诚。小侄既投鲁叔,这一百多斤打总儿就是鲁叔的。鲁叔指向哪儿,小侄打向哪儿。有成绩是鲁叔的,如果有啥过失,小侄一力担当,绝不会给鲁叔添麻烦。”

俊逸盯住他,见他这般表白,倒也感动,微微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心哪!晓迪,你放心,鲁叔心里有杆秤,只要你肯好好干,鲁叔是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话,二人已到钱庄。

生意甚是闹猛,在柜台窗口前排队的客户足有五六十人。

顺安为钱庄大门的庄严气势所震撼,站在街上惊叹不已。

“晓迪,进来吧!”鲁俊逸向他招手。

茂升钱庄共分三进院子,靠街的是第一进,为大厅、柜台、客户接待等营业场所,中间一进是守护甚严的银库,后面一进是钱庄经理等的办公室,称为后堂。

听到他们进来,协理老潘迎上来,瞄顺安一眼,走到俊逸跟前,压住内心的兴奋,悄声道:“老爷,大生意来了。”

“哦?”俊逸目光征询。

“是洋人的。”老潘接道,“大英怡和洋行江摆渡马克刘一大早就把庆泽叫走。方才庆泽捎来准信,说怡和洋行有心跟我们合作一宗大生意,估计不下五万块洋钿。庆泽粗算一下,我们少说可赚一万多。倘若五万洋钿再存入我们庄上,一年下来,又是不少息银。”

听到是马克刘,俊逸非但没见惊喜,眉头反而拧紧了。

老潘颇为诧异:“老爷,你这是……”

“好好好,”俊逸摆摆手,勉强挤出个笑,“有生意是好事体。老潘,来,给你介绍个新人,是个才子。”冲顺安招手。

顺安近前一步,朝老潘深鞠一躬。

俊逸指着顺安对老潘道:“这是傅晓迪,余姚人,前科生员,本要进举的,科场取缔了。”转对顺安,“晓迪,这是潘协理。我不在时,钱庄大小事体皆由潘协理操持。”

顺安再次鞠躬:“晚生傅晓迪拜见前辈,敬请前辈多多指教!”

“嗯,”老潘审他几眼,点头道,“像个秀才。啥人是你保人?”

“就写我吧。”俊逸接道。

老潘不再问话,拿出一张白纸,递给顺安,指指旁边信房:“你先到信房,那里有纸墨,把你的身世、经历等写出来,写三代就行了,写好后过来寻我。”

顺安谢过,走进信房。

“老爷,”老潘压低声音,“你想让他从何处做起?”

“听你的。”

“洋行生意越来越多,庆泽忙不过来。老爷既然相中晓迪,就让他跟着庆泽做跟跑吧。”

“你安排就是。我有点事体,先走一步。”俊逸没有进屋,转身匆匆走了。

见俊逸此来仅为介绍顺安,且对五万洋钿的大单生意没有喜感,老潘甚是纳闷,正在房中眯眼琢磨,顺安拿着一张写满履历的纸头走出信房,双手呈送老潘。

“晓迪呀,”老潘看完履历,点点头,脸上眯起笑,“怪道老爷看中你哩,原来是世代书香,祖上还进过举嗬!”

“回禀前辈,”顺安朗声说道,“祖上是祖上,晚辈是晚辈。到这钱庄里,晚辈是一无所知,一切都得从零做起,晚辈恳请前辈从严要求,多多指点。”

“好小伙子,”老潘冲他又点一下头,“你有这股心劲,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讲,我们钱庄在上海滩是数三数四的,不是谁想来就能来。老爷亲自为你作保,在钱庄是头一桩。你是生员,起点高,我安排你跟着徐把头做跟跑。我们钱庄共有八大把头,徐把头是跑街把头。跑街是钱庄的对外门面,庄里大小生意,全仗跑街一力张罗哩。”

顺安深揖一礼:“晚辈叩谢前辈关照!”

“关照归关照,”老潘接道,“规矩还是要讲的。你在此地是徒工,须得拜师。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拜我门下,得空我们依照行规,过个拜师礼。徐把头也是我徒弟,行过礼,你们就是师兄弟了。”

见潘协理一开口就收留自己为徒,顺安既受宠若惊,又感激涕零,当下扑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声音哽咽:“师……父……”

茂平谷行位于老城厢偏西北的米粮街上。米粮街就是所谓的上海粮市行,满街都是做批发生意的大中型粮行,面街是正门,背后是河浜,岸上立有码头,方便粮船上下货。

跟其他米粮行相比,茂平的位置与门面不是最好,却也绝不算差,至少从外表看,店面相当阔绰,大门两侧还矗立一对壮硕的石猫,据说是俊逸让安的。

阔绰只是外观,任何破败总是在内的。齐伯与挺举一进店里,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柜台上摆着一只酒碗,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酒气,正将一个伙计模样的按在柜台上,扬起巴掌痛揍。大门口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一个劲起哄。

细看下去,这场景甚至带着几分幽默,因为掌柜的巴掌扬得极高,落下来却是不重,似乎带有表演性质,就好像家长在教训调皮的孩子一般。更有趣的是,那掌柜打一下,就会腾出手,慢悠悠地端起酒碗,仰脖子喝一口,放下碗,再打一下,再端酒碗,再喝。伴随打的动作是骂,每次只骂一句,骂得抑扬顿挫,富有乐感,且句与句并不重复,每三句构成一个循环,骂词是:第一句,“打死你个小赤佬!”第二句,“打死你个小娘比!”第三句,“打死你个小瘪三!”骂完一个循环,就又从头骂起,开始第二个循环。

每完成一个循环,看热闹的人就会哄笑一次,鼓励他再来。

被按在柜台上的小伙计既不还口,也不挣扎,只将两手抱牢一只小木箱子,把大半个箱子压在身下。

那掌柜的正打得起劲,齐伯黑着脸走过去,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握,疼得他龇牙咧嘴,未及发作,齐伯朝前一拉,朝后又一推,摔他一个仰八叉。

看热闹的人再次发出哄笑。

齐伯回身,黑起脸,朝众人重重咳嗽一声。众人识趣,纷纷散去。

“小伙子,”齐伯回身拉起那个伙计,“你哪能不躲哩?”

“不能躲呀。”小伙子仍旧抱着怀里的小木箱,“店里就剩这点儿本钱了,我一走,马掌柜就都拿去赌了。”

“唉,”齐伯转向倒在地上的掌柜叹道,“振东呀,你这毛病哪能不改哩?多了多赌,少了少赌,一直赌下去,多少家业禁得住你折腾?”

马振东一骨碌爬起,梗起脖子指点齐伯:“鲁俊逸的家业大着哩。我赌这点儿只是小钱,于姓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振东,你晓不晓得,鲁老爷一天到晚为你头疼。”

“嘿,”马振东哼出一声,“他为我头疼,我为啥人头疼来着?齐老头,我这问你,姓鲁的家业是打哪儿来的?没有我马家,鲁俊逸这辰光不定在哪儿卖死蟹哩!我家对他恩大如山,他又是哪能个对待我家的?你问问他,我阿妹是哪能个没的?我……我婆娘又是哪能个没的?”越说越气,脸膛涨得紫红。

“振东,你……”

“你个什么?”马振东爆出一声狂笑,“我真不明白,连姓鲁的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你个外来的老头子瞎起哄个啥。你算老几?不过是姓鲁的一条老狗,汪汪汪,汪汪汪,才来上海滩几日,就整天价日地叫唤,吵得我这耳朵疼!”

“你——”齐伯气得手指打哆嗦,冲上去就要揍他,吓得振东连退数步,逃到门外。

“老家伙,给钱!”见齐伯不追了,马振东欺进一步,一脚踏在门槛上,做出一副赖皮相,伸出手道,“我晓得今朝你带银子来了,不给钱就想打发老子,没门儿!”

齐伯全身发颤,伸进衣袋掏摸一会儿,掏出两块银元,啪地扔在地上。马振东弯腰拣起,放到口边吹几下,走到柜边拿起酒碗,得意地打出几声呼哨,扬长去了。

见他走远,齐伯这才回过神来,从伙计手里要过木箱,打开,见箱中只剩几块银元和一些零碎铜钿了,长叹一声,对挺举摇头苦笑道:“挺举呀,看到没,这就是你要来的谷行了。”

挺举显然没有预料到是这场面,一脸庄重。

“此地原有不少伙计,多让马掌柜赶跑了,眼下就剩这个小伙子了。”齐伯指小伙子道。

“兄弟,好样的!”挺举走到那伙计跟前,朝他深深一揖,“我叫伍挺举。”

伙计鞠躬还揖道:“我叫阿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