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跪在椅子上,左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望向窗外,从这个窗口能看见爸爸买鱼食回家。临近黄昏的光线柔和很多,照在脸上痒痒的。孩子眯着眼不是因为光线刺眼,而是想做一个游戏:透过眼睫毛,发现眼前的世界像梦境,又像在水面漂浮,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又触摸不到。他为自己的发现兴奋,咧开嘴笑了,刚掉下去的那颗门牙什么时候才长出来呢?他的脸颊靠在胳膊上,嘴角渐渐收拢,想睡一小会儿,不过在入梦前,他看见妈妈的影子,还听见自己的心里话:“妈妈,加拿大真的比中国还大吗?”

睡梦中的孩子好像是被小金鱼咬醒的。他看见嘴边爸爸的手指,眨眨眼睛,一下子直起身子:“爸爸,买鱼食了吗?”爸爸点点头,抚弄着他的头发。孩子跳下椅子,跑到客厅,再次叫道:“金鱼金鱼,开饭了……金鱼金鱼,开饭了……”他拿来勺子,熟练地把鱼食投进鱼缸,两条红色小金鱼快速摆尾游过来,嘴巴贴紧水面,兴奋地吞食着。爸爸开始做饭,睿睿打开小台灯,小鼻子贴紧鱼缸,静静注视着鱼伙伴,眼睛里闪烁出的光芒似乎能穿透玻璃鱼缸。

“爸爸,加——拿——大真的比中国大吗?”他问道。

“比中国大。”爸爸在厨房里回答。

“大多少?”

“大不多。”

“比中国人还多吗?”

“少多了,加拿大才有三千多万人,中国估计有15亿呢。”

“爸爸,移民是什么意思?”

“妈妈不是说过了嘛。”

“爸爸,移民就是不在中国生活了吗?”

“可以这么说吧。”

“不回来了吗?”

爸爸择菜的手停下来,该怎么向儿子解释?“你想和爸爸妈妈分开吗?”他这样回答。儿子扭头看着他,说:“不想。”他还不明白移民的真正含义。“爸爸妈妈在哪儿生活,睿睿就在哪儿生活。”他的话让儿子明白了,爸爸妈妈在哪儿,睿睿的家就在哪儿。“爸爸,我能把金鱼带到加拿大吗?”“加拿大也有金鱼,到那儿爸爸给你再买。”“可我不想丢下它们俩……”睿睿撅起小嘴。爸爸看他一眼,轻声笑道:“好,睿睿喜欢就带走吧。”睿睿拍手欢呼,歪着脑袋朝金鱼吐舌头扮鬼脸:“金鱼金鱼,我们一起移民吧。”躺在床上,睿睿想着晚饭时爸爸告诉他的话:“睿睿,咱们家下个月就要去加拿大了,我和你妈妈说好了,我带你回老家见见爷爷和姑姑,从你生下来,他们才见过你一面。”爷爷和姑姑的相貌记忆全部来自家里的照片。闭上眼睛,他们的相貌和身影就会被睿睿自动挡在脑海外面。

“爸爸,老家是你出生的地方吗?”

“是。”

“我生在北京,北京是我的老家。”

“嗯……”

“咱们回老家,小鱼怎么办?”

“让我的学生代养几天。”

“不行,我要带着走!”

“怎么带?”

“我在鱼市见过大玻璃杯,还有盖子,灌上水,跟鱼缸一样的。”

“好吧……”爸爸同意了。

睿睿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出发的这天早晨,爸爸把两条金鱼捞出来放进玻璃杯,睿睿双手吃力地提着一个装满清水的塑料袋走过来。“爸爸,在路上要给金鱼换水,要不然金鱼会憋得慌。”睿睿的话让爸爸连连点头。

从北京到老家有九百多公里远,坐动车需要四个小时,乘特快需要九个小时。爸爸很想坐老式火车,速度虽然慢些,却可以更长地感受回家的滋味。他知道移民之后,回老家的次数会一年比一年少;可看见儿子怀里的玻璃杯,他改变了主意。花费巨资建造的动车外观漂亮,机车头像一颗随时准备发射出去的白色子弹。车厢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可以占据一排坐椅,横卧侧睡都行。睿睿抱着玻璃杯坐下,脸上洋溢着兴奋神情。“把杯子放在小桌上。”爸爸边放行李边说。睿睿摇摇头。“车厢很稳,不会倒。”爸爸接着说。睿睿把玻璃杯轻轻放在小桌上,水在微微荡漾,金鱼在欢快地悠游。睿睿慢慢移动杯子,透过杯底看金鱼,金鱼的身体被放大了好几倍,当然,从杯里往外面看,睿睿的眼睛也会被放大好几倍。

“爸爸,金鱼还没有名字,你帮它们起一个好吗?”

“还是你起吧。”爸爸笑着说,展开随身带的报纸。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已看完两个版面,其中一个新闻评论标题让他很不舒服:不给大爷现钱,谁去河里捞尸?他叹口气,用力折叠起报纸。火车一路向前,穿越外观极其相似的城市、村镇和树木,走了几十公里好像还在同一片区域打转。这就是中国的同质化。这些年,身为大学副教授的他走访过很多国家,记忆最深的就是铁路两边悦目的田野和身形各异的古老建筑。没有历史感的国家是轻浮的,他喜欢这句话,虽然他已忘记这句话是谁说的了;他还想起广为流传的诗句:大自然滋养着孩子们的心灵。

大自然,中国的大自然在哪里?他被儿子的叫声唤醒:“爸爸,想好了吗?”透过玻璃杯,儿子硕大无比的眼睛像来访的外星人。“你帮我想想吧,爸爸,求你了。”

“好,爸爸帮你想,你发现两条金鱼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吗?”他拍拍儿子的屁股,下巴抵住儿子的头发。

“我早就发现了这一条的嘴边有条细线那一条的尾巴上有个小花点我早就发现了……”儿子一口气说完,脸憋红了。

“慢点说……”

“该给小鱼换水了吧?”

“过会儿再换吧。”

儿子在喝水,小嘴唇在透过车窗的阳光下泛着幼嫩的光。儿子,爸爸妈妈移民都是为了你,他默默在心里说,一股伤感慢慢升腾,眼睛不知不觉在湿润。他把视线移向窗外,火车速度再快,眼前的世界毕竟是那么熟悉。“爸爸,这一条叫胡子,那一条叫斑点,行吗?”他醒悟过来,咳嗽两声清爽着嗓子。“好名字,睿睿真聪明。”他摸着儿子的脑袋,盯着两条金鱼,实在找不出更贴切的名字了。“胡子,斑点,真是好名字。”他继续说,像在自语了。

儿子在晃动的车厢里睡着了。他担心空调温度太低,找出一件长袖衬衣盖在儿子身上。周围的旅客差不多都在打瞌睡。他拿着玻璃杯走进盥洗室,倒出大半杯水,回到座位后,又把袋子里的清水倒进杯子。他喜欢这个过程,有意将倒水的时间拉长:胡子和斑点在流动的水流里先是愉快跳跃,接着平静地游动,眼前这片清静的鱼世界让他看见身体里莫名的脏和心灵日渐的麻木。如果没有妻子,他压根没有移民的念头和胆量。凑合待着吧,他是这样想的,原本以为会在待了十几年的校园里永远待下去,看着自己被一层一层衰朽的布慢慢缠绕,直到整个躯体变成一个没有激情只有疲惫的囊中物,衰变成一个佝偻身体的老头。他最终屈服于世俗的念想:自己没有了希望,就会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下火车,再转乘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老家已近在眼前。儿子抱着玻璃杯,他肩挎手提旅行包,走出汽车站的大门。父亲已在这里等了两个钟头迎接儿孙的到来。“爸,”他有些吃惊,走向前握了握父亲瘦削的胳膊说道,“快叫爷爷。”他的手指在儿子的肩头悄悄用了些力。

“爷爷……”睿睿抬头望着老人。

“睿睿长这么大了。”父亲很激动,弯腰看着孙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慌忙伸手去接睿睿怀里的玻璃杯,睿睿更紧地抱住,望着爸爸。

“爸,他一路抱过来的,让他抱着吧,不沉。”

父亲略一迟疑,又想接儿子手里的行李。“行李不沉,回家吧。”他笑着说。父亲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朝一个方向连连招手,一辆三轮车飞快地跑过来。三轮车主把睿睿抱上车,放好行李,发现座位只够一个人坐了。父亲摆摆手,执意让儿子坐。最后的结果是三轮车拉着睿睿,父子俩并排走路。“老爷子,我把您孙子直接送回家?”三轮车主嘿嘿笑着说。

“好,好,你先走吧。”父亲说。

“爸……”他皱了皱眉头。

父亲小声说:“他是咱家的邻居,没事,别耽误他挣钱,多拉一趟是一趟,现在生意不好做。”又摆摆手,示意三轮车先走。三轮车主飞身上马,一溜烟跑开了。睿睿扭头看着爸爸,怀里的玻璃杯晃来晃去,金鱼的身体不停地碰撞、分开,碰撞、分开……“慢点……慢点……”睿睿有些害怕,声音在发抖。“好咧。”车主说,放慢了蹬踏的节奏。父子俩因为睿睿的先行离去再也找不到话题,沉默着往前走。其实话题就在嘴边,谁也不想在此刻挑开。他们俩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睿睿站在墙角抹眼泪,睿睿的姑姑正在洗刷玻璃杯。“姐,我回来了,”他喊了两声,接着问睿睿,“哭什么呢?”

“摔了……”睿睿一下子哭出了声。

“睿睿在院子里磕了一下,杯子倒在地上,撒了一地水……瞧,鱼在盆里呢,杯子上全是泥,我给洗洗。”姐姐说。睿睿的姑姑几年前离婚后就搬过来和父亲同吃同住,她有一个女儿,现在深圳打工。他把行李搬进屋,掏出纸巾擦拭儿子脸上的泪痕,说:“叫姑姑了吗?”睿睿点点头,跑过去蹲在脸盆边,边看小鱼边露出了笑容。睿睿不经意间扭头看见一个人影躲在墙角,好像是和自己同岁的男孩。“你想看鱼吗?”睿睿问道,“过来一起看鱼吧,我养的小鱼。”他朝人影招手。人影闪出墙角,一步步走过来。睿睿的爸爸一眼就发现眼前的男孩是个侏儒。他看着父亲,希望得到答案。父亲拉拉他的衣角,小声说:“拉三轮的是他爹,刚搬到这边来的……唉……快十四了,才长这么高,没办法……”男孩看上去和睿睿差不多高,只是面容更显成熟,手指又粗又圆,眼神里充满忧郁。“孩子,过来,这是你爹的车费。”父亲把钱塞进男孩的手里,“跟我孙子玩吧,玩吧……”

父子俩先后走进屋,父亲倒了两杯水,坐下来点燃一根烟。屋里光线很暗,过了一会儿瞳孔才适应。家里的摆设还是几年前的旧物,贴墙的老橱柜上面摆放着娘的遗照,挂在墙上的镜框里挤满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睿睿的百天照和一家三口的合影。

睿睿一个人的说话声飘过院子跑进屋。他没发现父亲和睿睿的合影照,拼命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那一年父亲到北京看睿睿的时候,家里的照相机碰巧坏了。这次一定要补上,他是这样想的,起身打开行李,先掏出相机,又掏出给父亲买的中华牌香烟,两盒人参补品,一顶冬天戴的鸭绒帽;他又从箱子底掏出一条丝巾和一盒化妆品放在桌上,默默转身坐下,喝了家乡的第一口水。他喝得很慢,舌尖能感受到水里的碱性气味。在这个过程中,父亲一直沉默不语,嘴里吐出的烟雾一刻不停地环绕着他。姐姐进了屋,在小凳子上坐下。“姐,睿睿妈给你买的。”他说。姐姐看了一眼,说:“睿睿这么大了,真快,要不是看过照片,大街上我可认不出。”他们又聊了其他一些家常,移民话题最终还是摆在桌面上了。“说到移民,我就想到三峡移民……”父亲的话随着嘴里的烟跑出来,“从四川移民到江苏、上海,电视上说,这些四川人特别想老家,晚上经常哭,现在也没办法回去,只能等年岁大了,再回老家养老,落叶归根,老话没错……”

落叶归根,他明白父亲的所指。

“中国这么大,非得移民到加拿大?”父亲忽然有些激动。“主要是为了睿睿。”他这样解释。“睿睿才五岁……”父亲皱起眉头。“我和她也想换个环境……”他继续解释。“你也不小了……再过两个月就41岁了……”

“……”

“你们两口子在国内生活不下去了?”父亲满眼疑惑。

他看着父亲,摇摇头,思维有些停顿。

“你犯错误了?”

“没有,我们俩工作正常。”

三十多年前,父亲是小城里著名的‘臭老九’,被学生泼墨汁、揪头发、坐“喷气式”,整天游街,要么站在教室课桌上背毛主席语录,低头认罪。这些故事是父亲后来告诉他的。父亲还说,要不是为了孩子(当年姐姐五岁,他还没出生),他早就拒绝忍受耻辱跳河自杀了。父亲手里的烟在抖动。“知足常乐……知足常乐……知足吧……”他站起身,狠狠地扔掉烟蒂,走进里屋。一阵沉默后,父亲的声音突然从里面传出来:“你妈要是还活着不知道她咋想。”姐姐说去做晚饭,拉开门走了,她没有马上离开,背靠门板听父子俩还会说什么;她站了好一会儿,听见的是父亲的一声长叹和随后持续的沉默。

姐姐在一遍一遍地洗菜,菜其实已经很干净了,她倒水接水的连续动作是下意识的。他走出屋,站在姐姐身后。“咱爸他……”他只说出了这两个字,抬头望着天空,“姐,我本来没想过要走,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得走……”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子,石头子奔跑的路线让他想起睿睿。睿睿此刻不在院子里。“睿睿!”他叫道,听见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他熟悉声音在小院里回荡的效果。小时候,他大声背诵父亲布置的唐诗作业,声音跑到对面墙上会弹回来的,像小剧场里的回声。“睿睿!”他再次喊了一声。父亲推开门跑出来,脸上挂着焦虑。“睿睿和石头出去玩了。”姐姐看着父亲说。父亲神情略微放松,朝院门外摆摆手,说:“去找找,去找找……外面太乱!”说完又折回小屋。

“没事吧?”他小声问道。

“没事。你把孩子看得太仔细了。”姐姐把洗菜水泼向半空,他在水波里看见转瞬即逝的彩虹。“北京是首都,我们住久了才发现北京其实也挺乱的,车多、人多,流动人口多,孩子上学,几乎每个家长都要去接送,要不然不放心……”他想象着刚才的彩虹,抬头望天,几朵灰黑色的云正在飘移。

“加拿大……真比中国好?”姐姐问道。“不想让孩子活得太累,现在的孩子压力太大,从小学到高中,除了死读书,要分数,没啥想法,再说,我们俩还都年轻……”“移民是谁的主意?”“睿睿妈妈的,多亏她有过硬的学问,可以办技术移民,我和睿睿随她过去。她现在就在加拿大,要和一家医学机构最终签约。她十年前从美国读完生物学研究生后回国工作,遇到很多不顺心的事,她一心做学问,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研究院里的好事几乎轮不到她……挺累的,研究上也没什么动力……她就想安安静静地搞研究,安安静静地生活,凭本事吃饭。”

“现在有关系才叫有本事。”

“是啊……”

“你到那边干啥工作?”

“还不知道,可能不教书了,我是中文系毕业的,英文好多年不用,快忘干净了,到那边找找看吧。”“在国内大学里工作不是挺稳定吗?”“现在大学跟政府机关差不多,都是领导和上下级关系,没意思。学术研究跟项目资金挂钩,大家都在找关系要钱,想静心做学问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论文、著作抄来抄去,没人管。再说这几年我教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很难找到好工作,我也有失败感……”

“你想这么多干吗?”

“总觉得这样工作没意思……很压抑……”

“在加拿大就能顺心了?”

“不知道……”

“移民后你就是加拿大人了吧?”

他笑了笑,说:“移民过去就是拥有了加拿大长期居留证,就是绿卡,还是中国人。”姐姐明白似的点点头,朝屋里大声喊道:“爸!爸!移民是去国外工作,还是中国人!”没听见父亲的回应。两个人对视着,忍不住笑了笑。

“小萍在深圳怎么样?”

姐姐叹口气,说:“一月挣两千多块钱,够她一人用的。听说她工作的厂子有好几万人,时常有工人跳楼自杀,真吓死人。我真想让小萍回家算了,不挣那份钱了。你猜怎么着,小萍告诉我,她不会自杀,要自杀也不会选择跳楼,死相太难看了。瞧瞧这孩子,都二十出头了,还这么说话。这些孩子,爹妈养他们容易吗?说自杀就自杀,也不为家人想想……唉……我真担心小萍……”

“我在加拿大稳定了,也让小萍过去看看,说不定有机会。”

“反正家里都指望你呢……”

姐姐的话让他抿紧嘴唇,内心忽然涌动起当年大学毕业后的创业激情。“叫睿睿回来吃饭吧。”姐姐说。

他走出院门,没看见睿睿的影子,继续往前走,听见了睿睿的叫声。石头正骑着一辆没有车篷的破旧三轮车拉着睿睿狂奔。石头矮小的身体整个伏在车把上,两只脚一上一下用力蹬踏脚蹬,动作夸张变形,看背影像一个年幼的杂耍艺人。“睿睿,回家吃饭了。”他大声叫道。石头熟练地减速,回头望一眼,扭转了车把,接着蹬踏、加速,睿睿抱着玻璃杯大呼小叫。他觉得骑车的石头真像一头小野兽。

这时,一辆汽车突然拐进街口,街道不宽,汽车没有减速的迹象,他的耳朵里挤满汽车油门的轰鸣声。“小心!”他大喊。石头一惊,猛转车把,汽车“唰”地冲过去,溅起路边的污水。三轮车倒在一旁,车轮兀自转动,石头和睿睿摔倒在地,两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是泥水。玻璃杯的盖子掉了,杯子里的水往外流,一条金鱼正在泥地里挣扎。石头拾起金鱼,放进杯子后给睿睿看,说:“金鱼没事。”睿睿一脸惊恐,看见跑过来的爸爸,眼泪和脸上的泥点混在一起落下来。石头站起身,望着消失的汽车,满眼愤怒。

姐姐给泥猴般的睿睿擦洗身子。父亲的手指在愤愤地抖动。家里那张用了几十年的老式四方木桌摆放在院子里,桌上摆有姐姐烧好的六样菜:一条鱼、一盘鸡,几个蔬菜,当然还有一盘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锅贴豆腐。父亲拿来一瓶酒放在桌上,又从橱柜里拿来四个小酒杯。

“爸,酒杯多了一个。”

父亲没说话。

“爸想给娘喝一杯。”姐姐背对着他说道。

他醒悟,赶忙起身倒酒,听见睿睿在跟姐姐说话:“姑姑,能让石头过来一起吃饭吗?”

“姑姑待会儿盛些饭菜端过去。”

睿睿走过来坐在爸爸腿上。姐姐端着一碗饭菜出了门。睿睿望着爸爸说:“我想喝饮料。”

“吃饭吧。”他说。

“爷爷去买。”父亲望着睿睿说,已经站起半个身子。

“爸,我去买。”他点了点儿子的脑袋瓜。

“出门往左拐。”

“知道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爷俩。爷爷望着睿睿,眼睛一眨不眨。睿睿低头拿着筷子敲桌沿,嘴里哼唱着,发觉爷爷正牢牢地盯着他看,有些羞怯,继续敲打着,节奏有些紊乱。爷爷收回目光,嘴角展开笑容,忽然想起了什么,扬了一下手臂,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睿睿的短裤兜,一字一句地说:“爷爷给你的,到那边买玩具吧。”睿睿看着爷爷的手指伸进裤兜,手指上暴起的青筋让他有些害怕。“学会认字了,给爷爷写信。”爷爷接着说,睿睿懵懂地点点头。小院里继续回响着筷子敲击桌沿的声音。老人端起一杯酒,进了屋,站在老伴遗照面前。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手指明显在抖动,视线有些模糊。他轻轻喘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老伴,儿子和孙子回来了,他们一家三口要出远门了,我代他们给你说一声。儿大不由娘,让他们去吧……”老人低下头,余光看见一个人影,发现睿睿正扶着门框,静静地望着自己。老人走过去,摩挲着孙子的头发,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月亮再亮,也遮盖不住星星;遮盖星星的是天上的脏云。父亲已躺下休息,姐姐屋里的灯也刚刚熄灭。睿睿躺在床上,手握红包,打着小呼噜。透过窗子,他能看见院子里那几把椅子的朦胧身影。他轻轻走出去,在椅子上坐下,夏末的晚风还没有凉意。他听见父亲的咳嗽声,盯着父亲房间的窗户愣了半天神。树枝在月影里晃动,夜市的吆喝声时断时续隔墙飘来,同时飘来的还有木头燃烧和烤肉串的味道。他走出去,远处几个袒胸赤膊的男人举着啤酒瓶嬉笑怒骂。若是当年留在家乡小城,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喝酒?这一刻,他真想脱光衣服,像这些男人一样,袒胸赤膊地喝酒吃肉,甩掉这些年身上包裹的文人气,活得要像个野蛮人。他知道,在现在的中国,几乎每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人,不管男女,身上一定有某种狼性,这是特殊年代必备的生存野性。而他恰恰缺乏这一点。事实上他早就认输了,他过去认输的方式是躲避,现在则是逃离,哪怕是去陌生的国度孤独地生活。街边的小商店亮着灯,十几种水果胡乱摆放在纸箱子里。一把香蕉让他想到儿子,睿睿有可能变成香蕉人。是的,儿子会变成香蕉人,他和妻子也是远离故土的人。思绪让他伤感。眼前的街灯有些模糊。响起一串车铃声,一辆三轮车停在身边,是石头爹。“大兄弟,出来转啊。”石头爹嘿嘿笑着说。他尴尬地点点头。“我带你转转吧,逛夜市去。”石头爹爽快地说。他谢绝了,因为出门时忘带钱包。“不收钱,走吧。”石头爹挥挥手。他还是推辞了,石头爹疲惫的神情也让他不忍。三轮车消失在暗影里,他没有了继续走的心情。快到家门口了,路灯下停着那辆三轮车,石头爹正和石头低头吃饭。石头看见了他,停住筷子站起身。他招了招手,走进家里。屋里的酒气让他在橱柜前驻足。他没有开灯,就着外面照射进来的亮光端详着母亲的遗照。母亲去世那年,他发现父亲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永远改变了他相貌的表情,眼神里有呆滞的伤感和失望。父亲多次说过,他希望能死在母亲前面。母亲去世后,父亲再没钓过鱼,他的渔竿躲在墙角,沾在上面的灰尘像大团黑色的棉絮。他记得自己和父亲一起钓过几次鱼,不过那都是他读大学时回老家的回忆了。那时的河道还很宽,他和父亲卷起裤腿,站在河道甩竿。父亲的耳朵上夹着烟卷,腰里挂着鱼篓。父亲是钓鱼高手,他们钓到黄昏回家,母亲把鱼倒进盆里,先给鱼洗澡,洗干净了再去厨房取刀。他和父亲洗脸洗手洗腿,然后坐在院子里等着晚上的鱼宴。还有一次,他钓上一条死命挣扎的大鱼,大鱼在空中翻转身体,击中他的脸,他一屁股坐在河里,鱼拽着钓竿逃窜。父亲在水里奔跑,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时候的父亲还不到五十岁,体力还好着呢。

他突然有个想法,要把娘的遗照翻拍一张,带到加拿大去。一股宽慰的情绪顿时包裹着他。睿睿睡得很香,手里的红包滑落在枕头边。他打开红包,里面有五张粉色的百元人民币。他从旅行包里数出四千五百元,连同这五百块钱一同放在信封里。这次回家,他想给父亲留下五千元钱。他躺在床上,压响了那片红纸,这声音改变了他的初衷。他起身下床,打开信封,取出父亲给儿子的那五百元,把红包仔细包好,又重新在信封里补上五百元钱。他这样做,只是想把父亲对儿子的心意长久地留存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简单洗漱后他取下相框,一出门就碰上了石头爹。石头爹说知道在哪儿翻拍。一切顺利,照片两天后取。石头爹还是想拉他转转,这一次他没有谢绝。他们一路慢慢前行,过去读书的中学旧址如今被一座蔬菜批发市场覆盖,唯一的一家电影院还在,只是更显破败,被几家录像放映厅包围起来。多年前他曾和父亲在这里看过电影《少林寺》,票价两毛,好像看了三四遍。石头爹说他有十几年没看电影了,想看就去录像厅,票钱两块,能看好几部外国电影呢。经过一个工地,石头爹停下车,有些得意地扭头问道:“大兄弟,知道这是干啥的吗?”他摇摇头,几个工人正呼哧呼哧地搬运水泥砖瓦,脸上全是泥巴。“这是在建文物,这房子建好了,咱们这地界也出名喽。”石头爹边说边继续骑行。

“啥文物?”

“报纸上说,考古学家研究证明,孔子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天。孔子住过的地方一定是宝地,有仙气!孔夫子,这可是圣人!这地界要出名喽……”他愉快地按响车铃,肩膀夸张地扭动着。石头爹的话让他哭笑不得。国学,大师,圣人……在他看来,这些词汇越来越像一块块又干又硬的石头。他忍不住连连摇头,无意中看见了河边的睿睿和石头,就跳下车,喊着儿子。

“爸爸……爸爸……”睿睿兴奋地回应。

“睿睿……你干吗呢?”

“和石头哥哥玩呢。”

“小心点,早点回家!”

“大兄弟,有我儿子在呢,这儿离家很近。”

“水深吗?”他小声问道。

“现在哪还有水,瞧那水比羊肠子还细。石头昨天和你儿子玩,高兴坏了,那条街上没孩子跟他玩。”

“石头很懂事。”

“唉……他这样子,今后咋办?”石头爹的脸色暗淡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们好好玩吧!早点回家!”他再次喊道,跳上了车座。

目送爸爸离去,睿睿更显高兴。他蹲在那儿,用手拍着溪水,他在北京可没这么玩过,觉得新鲜好玩极了。小溪不深,一米左右的宽度,流向不远处的小树林。水边有绿草,是那种泛黄的绿草,没有苍翠欲滴的气息。几只瘦弱的蜻蜓在草尖停留片刻就飞走了。睿睿脱下鞋子,脚伸进溪流,扑腾着水花,欢叫着:“石头哥哥,你也把鞋脱掉吧。”石头望着他,笑着捡起一张纸片,叠了一个纸船,放在水面。纸船晃悠着,漂到睿睿脚边。他一脚就把纸船踢翻了,还哈哈笑,石头也笑,抖落纸船里的水,再次放在水面。纸船顺着溪流漂下去,中途好像歪斜在草丛上,随后又被流水摆正方向,继续前行。石头跟着纸船走,睿睿站起身,跑过去看,问道:“小船会走到哪儿?”

“小树林。”石头直直前方。

“然后呢?”

“山那边。”

“然后呢?”

“山那边有河……”

“然后呢?”

“……”石头挠挠头,望着睿睿,又摇摇头。

“石头哥哥,水里有鱼吗?”

“不知道。”

“我没看见鱼。”

“我以前见过。”

“没有鱼,小河会难过吗?”

“……”石头有些莫名其妙。

“我想小河一定会很难过的……”睿睿低着头说,慢慢回到刚才的位置。他的玻璃杯和金鱼等着他呢。石头走过来,盯着玻璃杯看了好久。“你想让金鱼在河里游泳吗?”他说。

“金鱼会游走的。”“不会的。”

“会的。”

“我用石头子堵住小河,两边都堵上,就不会游走了。”

“真的?”

石头点点头,转身找了些石头子,摆放在河道两头,中间围出了水面。“行吗?”石头望着睿睿说,“金鱼不会游走的。”

睿睿放了心,扭开盖子,小手伸进杯子,把金鱼一条一条捧出来,放进水里。金鱼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口呼吸,快速游动,猛地潜入水底,睿睿急得连连跺脚。石头嘴角含着一根草,嗤嗤地笑。金鱼终于游出了水面,开始追逐嬉戏,显然对这个宽大的水世界充满好奇。石头和睿睿趴在草地上看金鱼,两个人的小腿在半空中自在晃悠,时不时触碰一下。石头的小腿短而粗壮,睿睿的就像削过皮的细黄瓜。“这条叫胡子,那条叫斑点,”睿睿自豪地说,“名字是我取的。”金鱼游过来的时候,睿睿把手里的草伸进胡子的嘴巴里玩,石头说小草会割破金鱼的腮,金鱼会憋死的。睿睿吐吐舌头,赶快丢掉了小草。两个人说笑着,翻过身,望天上的云,猜云的形状。上游的水慢慢穿越石头缝流进来,水面在上涨,金鱼更自在了。水流冲刷着下面的石子,渐渐冲开一条小缝,小缝渐渐变成大缝,石子抵不住水流的力量,散开了。石头听见了水流的变化,急转身叫起来:“塌啦!塌啦!”睿睿也发觉了,连连喊着:“我的金鱼!金鱼!”石头的动作还是慢了,两条金鱼穿过石子,顺着溪流游了下去,速度极快。石头一路追赶,想在下面堵住,可他奔跑抓捕的动作总是慢半拍,还摔倒了几次,身上早已湿透,手指也划破了口子。睿睿跑在后面,急得面目扭曲。石头一直追进小树林,消失了身影,睿睿停住脚,大声哭喊起来:“我的金鱼……我的金鱼……”睿睿跪在草地上,眼前“哗哗”流淌的溪流让他迷惑,玻璃杯躺在那儿,一声不吭。天上的云由白变灰,远处似乎有雷声。石头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过来。两个人目光对视,睿睿的眼角有泪痕,看见石头的右手紧握着。

“石头哥,金鱼呢?”

“跑了一条……”石头摊开拳头,是一条扁扁的鱼身体,鱼鳃暴露在外,鱼眼掉了,留下一个空洞。“踩死一条……”他坐下来,把死鱼放在草地上,垂下脑袋。睿睿哭出了声,声音由小渐大,传出很远……

儿子的红肿眼泡让他情绪低落。回老家仅仅过了一天,他和儿子都感觉到这里的气场离他们已经很远。儿子说想妈妈了,还说想今晚就回家。他也突然想回去了。玻璃杯在窗台上,死鱼的尸体漂浮在半瓶水里。他和儿子都听见了石头爹责骂、暴揍石头的声音,石头一直沉默不语。

“睿睿,爷爷这就给你买去,街上有卖的。”父亲站在屋门后说。“我不要……我就要斑点和胡子……”父亲还想说什么。他站起身,走到屋外:“爸,睿睿和那两条鱼有感情,养了半年了。”他又听见了睿睿呜呜咽咽的涕泣:“胡子……是被踩死的……”他走进屋,搂住儿子的脊背。“爸爸知道睿睿难受,回到北京爸爸就给睿睿买一模一样的鱼。我觉得石头挺好的,他也不是故意的……”

“买不到了……”

“能买到的。”

“爸爸,我要把胡子带回去。”

“可以。”

“把它埋在咱们家小区的院子里。”

“好的……”

“再在旁边种一棵小树。”

“行……”

一阵雷声从远方滚滚而来,起了风,风把天色吹黑了。他和儿子躺在床上,继续说话。“爸爸,你说斑点会死吗?”

“斑点是游走的,怎么会死呢?”他故意惊诧地说。“真的?”

“爸爸不骗你。”

“那……它会游到哪儿?”

“你说呢?”

“会游到海里吗?”

“有可能。”

“到底能不能!”

“能!”

“它喜欢海吗?”

“鱼都喜欢海。”

“海大吗?”

“很大……”

“深吗?”

“很深……”

“斑点……会被大鱼吃掉吗?”

“斑点很聪明,不会被吃的,斑点会长成一条大鱼,很大的鱼!”

他伸展双臂,比划着。睿睿开始笑了,趴在床上扭动身体,做游泳状。窗外,雷把雨击落,大小雨滴敲打玻璃窗,带给这座小城暂时的冷静。儿子累了,靠着他睡着了。他搂着儿子,闭上了眼睛,忍不住想象斑点游出这里的小溪,游进远方大海的兴奋姿态。斑点会见到数不清的色彩斑斓的海鱼,那是个奇妙的海底世界。可他知道斑点一定会死的,他刚才说给儿子的话都是谎言;他也知道,世上的谎言分为两种:善意的和暗藏阴谋的。

而爸爸对儿子的善意在天底下是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