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便衣的日本兵包围了巴尔扎克公寓,并且得到法国巡捕的协助。成群的闲人聚集在门前看热闹,以至于阻挡了法国巡捕和日本兵的视线,让他们没能注意到从隔壁的伏尔泰公寓中走出来的一对亲热的年轻夫妇。

熊阔海此时头上戴的圆顶硬礼帽,是“观众”中远东情报俱乐部的同行帮他做的伪装,他脖子上的大红羊毛围巾则是一位狂热女“观众”的献礼。至于裴小姐,她的头上戴着卡捷林娜女公爵的俄罗斯女式皮帽,身上围着一幅拖到脚面的土耳其披肩。观众们此刻还没发现小泉敬二的“李代桃僵”之计,他们仍然把他当成大英雄,所以,熊阔海认为自己有责任补偿给所有热情的“观众”一个圆满的结局。

远远的,他看到安德森的汽车停在河坝道的码头区外边,前车门大开着,一个罗圈腿的日本人倚靠在打开的车门上,用鸭舌帽遮掩着手枪对准司机座上的安德森。

于是,他将手插进裴小姐宽大的袖筒中,两个人紧紧地挽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着,相互推挤着,像是一对不大正经的夫妇或是嫖客与妓女。等走到近前,裴小姐故意用日语和那个日本人开玩笑,就在身体交错的当口,熊阔海从皮裘的袖筒中开枪了。那个日本人将身子猛地向前弯曲,用手去捂中弹的腹部,而熊阔海则伸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推挤得紧靠在汽车上。

他认为此刻的自己已经不是昨天的自己,他完全有勇气一枪结果了这厮性命,便举起手枪仔细地向他的双眉之间瞄准。那人的眼睛睁得极圆,瞳仁焦黄,腹部中弹的痛苦使他露出了满口坏牙,沾血的手挣扎着来夺他的手枪。就在这目光对视之下,他发觉自己的手臂僵硬了,手指也僵硬了,直到那人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这才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声,然而,这却是安德森在他耳边开的枪。

从那人脑后喷溅而出的血污铺满了车顶,鲜血与白雪相映成趣,绘成的图案真的很壮观。血腥气味让他的胸中感到阵阵作恶,但还没有强烈到必需要呕吐。

他并没有因为安德森的代劳而生气,因为,毕竟是他自己迟疑了,动作慢了。他此时所想到的是,如果安德森没有多事,他也一定会开枪的,于是,他便相信自己的病应该能治好,是的,只要给他机会面对面地杀死小泉敬二,他就必定能够恢复“健康”。

不想,安德森却在一边跳着脚叫道:看我举枪,你就该把他拉到一边,我昨天刚刚擦完车,这下子白费力气啦。但从表情上看,能见到熊阔海他还是很高兴的。

熊阔海和裴小姐坐进汽车后座,安德森飞也似地将车驶入码头区,而在他们身后则突然冒出来许多的苦力和四轮平板车,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熊阔海说你小子安排得挺周全。安德森说日本人这次真的发疯了,他们也许当真敢在租界里追杀我。

熊阔海这才坦诚地告诉安德森,他打死的那人并不是小泉敬二。安德森说我早就知道那人是假的,但没办法通知你,我等在这儿也只是碰运气,原以为你小子在劫难逃,活不成了哪。熊阔海问你怎么会知道第一个下车的不是小泉敬二?安德森说是杨小菊那混蛋说的,但他只告诉我出现的目标不是小泉敬二,看来他也不知道车里其实是两个人。

这时熊阔海才问:你告诉我,我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安德森摇头叹气地折腾了半天方道:要不我怎么说日本人疯了哪,他们这次真的疯了,接你太太的救护车来的时候,守在那的日本人居然敢拦住不让开车……

熊阔海发现安德森的话与小泉敬二告诉他的情况很有些不同,便拦住他的话头道:你从头仔细讲。

安德森一边开车在码头上的货堆和仓库中间乱窜,以甩开可能跟踪的日本人,一边言语混乱而夸张地对熊阔海讲述了今天中午发生的危险状况。他说,你太太真是好样的,你知道,那个当口儿,那个阵势,不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谁也别想把你太太和女儿偷出来;这话我也亲口对你太太讲了,你太太是个女英雄,圣女贞德,穆元帅,赛金花,了不起,她对我说,你只要把我女儿抢出去就行;可我真是没办法做到,我要是派手下人单独行动,他们必定会被日本人和杨小菊的手下乱枪打死;还是你太太,中国女人良心大大的,好样的,她居然能想出那么一个了不起的办法——自杀!这是她在昏迷之前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把女儿暂时支开,先是打电话给医院叫了救护车,等车快到了便吞下去大半瓶硝酸甘油;当时她的心跳比赛马还快,眼看着人就不行了,救护员用担架抬着她往外走,你女儿跟在后边,可日本人不干了,非要救护员把人再抬回去;我手下的人看这是个好机会,就非要把人送医院,杨小菊的人大概也动了好人心,也说先把人送到医院再说,结果三方在街上来了一场激烈的枪战,死了好几个人……我赶到医院时你太太刚刚洗过胃,但没说几句话就昏迷了,医生说什么来着,啊,叫“凶多吉少”……

在安德森讲述期间,裴小姐始终紧紧地握着熊阔海的手,此时忙问:熊太太现在怎么样了?安德森怪笑一声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活着。裴小姐焦躁道:我不是,我是问……

熊阔海拦住她的话头问安德森:我女儿呢?安德森说你女儿很安全,我把她装在棺材里偷出来,送进了法国教堂的孤儿院,院长嬷嬷是我的老朋友,当即就给她剪发换衣服,完全变了个模样,现在别说日本人去找,就是你亲自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