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点15分了,老于去买肉包子还没回来。老满说这个小子是不是看大家伙儿有难,带着俺娘的肉包子逃命去了?

如果不是对老于有所了解,熊阔海也可能会像老满这样想,但他知道老于不会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将老于绊住了。门外的同志们也很焦急,显然,没有领导在现场指挥,这场阻击战不好打。

熊阔海来到门外,听到卡捷林娜女公爵的阁楼套间里传出留声机播放的音乐和阵阵哄笑声,也听到日本兵已经来到四楼,正在那里七嘴八舌地商量。

他清楚地知道,防守的形势并不乐观。首先是兵力悬殊,他们只有四位同志参加防守,两支步枪三支手枪,而楼下的日本兵则有八个人,八支步枪八支手枪。从楼下通向阁楼的楼梯很窄,按理说防守的地势应该不错,但这楼梯太短,向上六级台阶就能到达转角处的平台,转身再上九级台阶,就到了熊阔海的门前,即使是日本兵腿短,迈大步窜上这两段楼梯也用不了5秒钟。他把同志们分为两组,第一组三支手枪,站在楼梯口侧面的栏干边上,他们可以从上向下射击,在日本兵刚刚露头的时候便将他们打回去;第二组蹲在楼梯口,用步枪从斜侧面瞄准第一段楼梯,与第一组的同志组成交叉火力,争取将日本兵压制在四楼。

熊阔海对同志们说,如果他们攻上转角处的平台,直接向上面射击,你们就退到走廊的两侧,交叉射击拦住他们,请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拼命,而是拖住他们给我争取时间;我猜想,他们的进攻必定要在17点之前开始,所以,你们一定要坚守到17点之后。

有同志说可惜步枪上没带着刺刀。熊阔海故意轻松地拍了拍那人的肩头笑道:没办法,只好有什么算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不用告诉同志们他们多半是要牺牲的,因为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早晚会面对这种考验,一旦这个时刻到来,心中反而坦荡,这就如同他弟弟怀揣手榴弹去炸小泉敬二一样,既然信仰了共产主义理想,主动牺牲生命便是这个理想对他们最基本的要求。

如果仅仅是将日本兵阻击在楼梯上,延缓他们冲入阁楼的时间,熊阔海认为这些同志完全可以坚持住,至少可以给他赢得五六分钟的时间,然而,等到他发现走廊上只铺了一层单薄的松木地板,步枪子弹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四楼向上将地板打穿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方才太过乐观了。同志们也发现了这个危险,便都望着他。他说,我们得改变防守策略,你们还是退到屋里来吧。有同志说,老于同志交代得很清楚,为了不干扰你射击,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进去。他说现在老于不在,由我指挥,我命令你们进去。

这时有位同志说,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大家问是什么办法?那位同志便拉开走廊另一边的厕所门说,拆了砌马桶的砖,我们蹲在砖头上,就算子弹把砖头打穿了,我们受的伤也不重,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熊阔海认为这个办法虽然危险,但勉强还可以支撑一阵子。反正大家争取的只是时间,并不是真的要保命,只要能给他机会向小泉敬二射击,大家的任务,甚至这一生的使命也就全部完成了。

小泉敬二打来了第三个电话,阴测测的声调后边隐含着不安,但言语依然很客气,他说对不起了熊先生,总是打扰您,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谈谈,因为我刚刚得到了几份与您有关的情报,如果不通报给您,对您就太不公平了。

熊阔海稳住心神,很客气地请他接着讲。小泉敬二道:第一条情报说,安德森先生曾经在电话中告诉您,说他在您刺杀我之后,给您安排了撤退的办法,有这件事吗?您当然不会告诉我,但我可以告诉您我的安排,您逃不出去的,因为,我们不单包围了整个英法租界,还包围了巴尔扎克公寓,所以,一旦您向我开枪射击之后,不论您是跳窗逃走,还是从正门往外冲,都没有任何机会;您听懂我的话了吗?您只要开枪刺杀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熊阔海道:死对于我和我的同志们来讲,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请不必费心了。

小泉敬二道:我知道您不怕死,而且您甚至打算让裴小姐给您陪葬,这一点我很吃惊,但也很“敬佩”您居然能如此“忍心”;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不再要求您向我投降,也不再要求您背叛您的组织,我现在只请求您在射击的时候能把弹着点略微偏一偏,不管打在什么地方,只要不打在我身上,我就能保证您和裴小姐不用去死,也能保证您在今天晚上就见到您的女儿。

熊阔海心下大惊,但还是控制住语调轻声问:我女儿怎样了?小泉敬二笑道:安德森肯定没脸把这个消息告诉您,这下子您就知道英国人有多么的不可靠了吧?这是我方才得到的第二个情报,您的太太已经死了,您的女儿正在我们的军医院里,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实在对不起,安德森和杨小菊的手下都很固执,他们绑架了您的太太和女儿,在我派人前去解救的时候,与他们发生了枪战,他们把您太太打死了,我们也损失了两名士兵,但您的女儿终于被我们救了出来,真是可喜可贺……

虽然熊阔海离开妻女的时候就明明当她们已经死了,但是,当听到小泉敬二的这番话时,他仍然很痛苦。她们都很无辜,只因为受到了他的牵累,就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牺牲。而从另一方面来讲,虽然他不愿意相信小泉敬二的话,但是,他如今被困在阁楼上,与外面断绝了联系,也就无从判断小泉敬二讲的是真是假。于是他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破了,家亡也是早晚的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小泉敬二轻轻地笑道:我能理解您为什么要这样讲,因为您的同谋正在旁边监视您,您不得不这样讲,没什么,我能理解。

熊阔海说你根本就不理解,否则你也就不会愚蠢到以为抓住我的女儿就可以要挟我。

小泉敬二又换了个话题:但是,还有一个难题不好解决,这是我收到的第三份情报,最近关于您的消息确实很多呀!只是,对这份情报的真实性和重要性我一点也没有把握,所以我才想讲出来与您共同探讨,看看它有没有价值;我的情报员说,安德森是您儿时的玩伴,他掌握着您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报,这位情报员打听到的消息是,安德森今天早上在英国俱乐部用早餐的时候,曾经对小施德士先生谈到您的母亲,谈到她不幸的死亡过程,说是被“达姆弹”击中了面部……

听到此处,熊阔海立刻挂断了电话。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小泉敬二了解到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怎能不充分利用?其实,今天下午这几次通话,小泉敬二就一直在对他进行心理战,试图摧毁他的意志,让他无法完成任务。他也一直在稳住心神,调整心理,然而,现在小泉敬二终于将他母亲的事挖掘出来,这是他意想不到的,让他一时间难以承受。

他回到桌边,将枪托抵在肩上,打开瞄准镜的前护盖,透过镜片望出去。此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从瞄准镜中望出去雪花很大。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外边的光线很暗,瞄准镜中的光线更暗,远远望过去,日侨俱乐部的门廊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阴影,门廊外原本光亮的地方也很昏暗,只能分辨出物体的轮廓,很少有细节。

他的眼睛很疼,一跳一跳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擦干净泪水再望出去,他连忙扭开了头,因为瞄准镜中出现了一张人脸,他没有细看,但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用双手按住眼睛,但心底仍然躁动不已,胸中也在不停地作呕。

裴小姐扶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必须得休息,哪怕只一会儿。便将他搀扶到床上,让他躺下来,她自己也坐到他的身边,用冰凉的手指替他轻轻地按摩眉头。他真想睡一会儿,是的,他太累了,小泉敬二对他持续不断的威胁、利诱和刺激,让他感觉到极度的疲惫。他不禁暗自感叹,一个人要被逼迫到怎样的程度才会垮掉,或者从此真正坚强起来!

老满在一边却显得很活跃,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把消防斧头,双手握住比比划划,说小日本儿要是冲上来,必定把俺也当成了“八路”,说不得,俺只能跟他们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