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阔海忙了一整天,回到公寓已经深夜了。俄国老太太用英语、俄语、法语,外加他听不懂的汉语不住地抱怨,说他只交那么点房钱,还不肯包伙食,却让她每天深夜都得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开门,实在是不通情理。

他打开阁楼的木板门,看见硕大的老鼠吱吱叫着四下里逃散了,吊在房梁上的糕点倒是安然无恙,只是拴着晚饭的麻绳被老鼠咬断后落在了地上,手巾包被咬了个洞,玉米面饼子也被啃掉了一块。

搓干净被老鼠啃过的缺口,他将饼子咬在口中,立时便嗅到了玉米面那股特有的甜香。他一边匆忙地吞咽,一边从衣袋中掏出大大小小的碎纸片,然后费力地将它们分类,拼接,组成六幅用铅笔画就的简单地图。

今早他从家中出来后,先是将刻好的蜡版给负责印刷的同志送去,并且请那位同志替他找一个报童帮忙,到日租界去买近半个月来的《京津日日新闻》和《华北经济新闻》等日文报刊,以及汉奸们创办的《天津日日新闻》、《东亚晨报》和《中美晚报》等中文报纸,并且留下了三元钱。要想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不能单指望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这一条路,况且,在设计刺杀行动的时候,这些日本人的报纸也必定会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背景情报。

等到他手里拎着杨小菊已经付过账的糕点,与老于分手后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头戴肮脏红毛线帽的小男孩正在那里等他。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两条黄鼻涕在唇上进进出出,鼻子两侧结起了蝴蝶样的厚痂,破棉袄的袖头晶亮,赤脚穿着一双肥大破旧的黄皮鞋。

今天报上有“扒灰”的案子吗?熊阔海用通常的暗号与他接头。那报童双眼一翻,目光凌厉,完全不是儿童的眼神,口中骂道:要是天天“扒灰”,当公公的还不都成老混蛋啦……

见暗号正确无误,报童从帆布袋中掏出一大叠报纸、杂志交给他,并且将找回来的零钱也还给了他,但是,这男孩的目光却一直也没离开他手中装糕点的纸盒。

熊阔海没有给他吃那两块昂贵的糕点,而是给了他一角钱,让他去华界喝一大碗热呼呼的羊杂汤,再吃两块红薯面的饼子。见那孩子接过钱欢天喜地地去了,熊阔海不禁叹了一口气,他的女儿与这孩子的年龄差不多。

中午回到公寓,他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去敲旁边那间由厕所改成的小房间。裴小姐显然正在睡觉,隔着房门说她马上就过来,然后他便听到她冲下楼去洗漱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便神态拘谨,头发一丝不乱地出现在他面前。

熊阔海抢先说我已经吃过午饭了,便将一块敷了一英寸厚的鲜奶油,上边还顶着半颗红樱桃的蛋糕送到她面前,然后才把装着另外一块蛋糕的纸盒用麻绳吊在房梁上。

他读中文报纸,裴小姐一边用调羹小口地吃蛋糕,一边细读日文报纸。两种文字的报纸上都有小泉敬二的消息,但都是事后报导,没有利用价值。

吃过蛋糕,裴小姐下楼去找俄国老太太借了一点茶叶,沏了一壶茶上来,又从自己房中拿来两只干净的茶杯,说咱们既没有牛奶也没有砂糖,但俄国红茶还是不错的,然后她才说到正题:这小泉敬二是个坏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

熊阔海不可能告诉她自己要杀人,也不可能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只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靠翻译英语小说维持生活的失业者。

这时,裴小姐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向他一闪,居然像绣花针般的锋利。她问:你找这个日本坏人,是想投靠他当汉奸,还是你原本就是个抗日分子?于是,熊阔海又发觉自己严重低估了裴小姐的智力,以往他只当她是一个惹人怜惜的女子,却没有考虑到她毕竟是一个明理的知识女性,便含混道:我绝不会当汉奸,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裴小姐收起目光,垂下长长的睫毛,但还是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抗日分子,那么,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熊阔海只好坦率地讲出他对自己的评价而不是他的身份: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熊阔海不愿意将裴小姐的这种探询,以及她以往多次小心翼翼的探询当成是一个单身女子对一个单身男人产生了兴趣,他坚持认为自己对她的关心并没有任何情爱意味,而仅仅是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酸楚的怜惜,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关爱她,保护她的豪情。他认为这是一位绅士对一位淑女,或者是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女子应有的态度,不如此便是粗鲁和缺乏教养。

他们的这一番接近于真相的对会话到此告一段落,此后二人各自研究报刊,偶有交流,也只是关于小泉敬二的内容。最后,裴小姐终于在一份名叫《支研物价周报》的补白上,找到了日租界管理机构“居留民团”即将向安定地方秩序有功的小泉敬二赠送锦旗的消息,这个赠旗仪式同时也是欢送小泉敬二荣升的欢送会,地点在日侨俱乐部。这条消息证实了杨小菊提供的情报,但文中并没有透露举办欢送会的确切时间。

裴小姐轻蹙眉头,用牙齿咬住丰润的下唇,思索了半晌方道:这会不会是日本人专门放出来的假消息?好让你找不到他,或是故意让你找错地方?

看来裴小姐已经认清他是抗日分子,熊阔海也就不再过多地掩饰,便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日本人傲慢得很,他们认为中国人不会聪明到来研究他们的经济小报,所以,这条消息很有价值。

裴小姐又道:除了读报,我还能做些什么?只要能帮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熊阔海猛烈地摇头:不行,这件事你还是忘了吧。

大大出乎熊阔海意料的是,裴小姐从棉袍中摸出一张名片送到他的手上,并且有意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指尖上流露出来的气血不周的冰凉。

这张雕版印刷的名片精美绝伦,上边有手书的“杨小菊”三个字,在名片的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两个电话号码,都是日租界的局号。裴小姐向他解释说:这第一个号码是日军华北司令部新近增加的一个电话,如果这台电话只在日军内部或与宪兵队通话,用的就会是他们自己的电话网,不会通过电话局,但是,如果它向外打电话,哪怕是打到日租界警察局,就必须得通过我们总机;这第二个号码是日租界一处私宅的号码,昨天夜里没有通话,我还不知道主人是谁。

这张名片是从哪来的?熊阔海不禁忧心如焚,这件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道:就是这位杨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告诉说,如果你不能杀死那个日本人,你自己就会被许多人追杀;我不想让你被人追杀,我要你好好活着。

熊阔海清楚地看到,裴小姐终于放松了长期处在严密控制之下的表情,让泪水自由自在地流了下来,但他不得不摇头,再摇头,说你不能参与这件事。

裴小姐也在摇头,坚持问道: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熊阔海坚持道:我不能对你说任何事,你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神经衰弱的病症也就更重了。他此时才突然意识到,裴小姐的性格其实并不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柔顺,她身上有一股难缠的执拗劲儿。

那么你只告诉我一件事好吗?那位杨先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裴小姐的语调轻柔到极处,但仍然在追问。他是国民党。熊阔海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以为只有实话才能劝阻住她。

闻听此言,裴小姐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腮上的泪珠也仿佛笑了起来:这下子我就放心了,怪不得杨先生说你是他的竞争对手,原来你是共产党,其实,我哥哥也是共产党。

熊阔海警觉道:那么,请问你是谁?

裴小姐接下来的讲述,着实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她说,我哥哥两年前在北京被日本人杀害了,我只好一个人逃到这里,不敢与家里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我在这里生活得很不好,心中很苦,几乎就要发疯了,幸好去年你搬到这里来住,我的心情才慢慢好起来;你别介意我刚才说你要当汉奸,我是想逼你讲出实话来;如果连你都对我没有真心话,那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熊阔海说,所以……裴小姐说,我不能让你像我哥哥那样被杀,所以,我要帮助你做成这件事。熊阔海不得不再次拒绝:你的精神状况,还有你的性格都不适合做抗日工作。

裴小姐的脸上出人意料地现出几分顽皮,让熊阔海感觉很陌生。她笑道:怪不得你像养小鸡一样护着我,原来你一直在小瞧我,但是,你怎么就知道我成不了抗日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