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徐少铮不常回家,杨威又常上夜班,我跟他们见得不多。胡同中也没什么大事,只有街道代表又来敲了两次铜盆,飞贼还没抓着,奖励的数额又提高了许多,说是给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这是眼下最时兴的聘礼,抓住飞贼的人,立马就可以定亲娶媳妇。

但是,胡同中的男人对这件事已经不再像当初那么热情,出这么大的奖励,那贼人的本事不定有多大?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不想也罢。

徐少铮见不着,我无聊得很,与他的交往,让我很难再去跟小屁孩子们一起混。不知怎么个缘由,近来月瑶时常叫我到她院里去玩。胡同中除了马奶奶,没有人肯登月瑶的门,我却看不上他们这种欺负人的行径,便去了。

月瑶住的是个小独院,与我们院背对背,却少两间房。院里有棵香椿树,挺粗挺高,像把巨大的阳伞,罩着她,也罩着我。月瑶时常用腌过的香椿芽给我摊鸡蛋饼吃,又香又软,像她的手。

杨威喜欢我,见着我总是笑眯眯的,话不多,只是笑,但他的身材相貌长得不体面,让我喜欢不起来。我总觉得,像月瑶这样美的人儿,与徐少铮应该是两口子。

我无意间把这想法说了出来,父亲打了我一巴掌,这是从未有过的惩罚,为此我把嘴闭得严严的,长大竟养成了慎言的美德。

月瑶那里,我依然常来常往。另外,屋顶上我也常去,徐少铮不在,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可以海阔天空地胡想,但想得最多的还是月瑶。我喜欢她!

马奶奶跟月瑶走动得勤,我常能在月瑶院中见到她,有时她还往院里带人来,有男有女。月瑶没有工作,却绣得一手好针线,鸳鸯、龙凤什么的,多是枕套、门帘一类娶亲用的东西。街道上不让干私活,更不许做买卖,月瑶借着与邻里没有来往,便偷偷地在家里干,让马奶奶给她找买主儿,一来二去,这才弄出事情来。

这天,我跟着月瑶在院子里描花样,她在炉火边烤大枣,四处弥散着甜香,说是一会儿沏枣茶,我们俩喝。天气不凉不热,她穿了件月白缎子的宽袖大袄,从腋下绣起一枝桃花,向前襟后背分做两路,枝枝桠桠地两幅画,宽大的袖子上是飘落的花朵,两臂伸开来像是要飞。类似的漂亮衣裳,我在这里见过不少,只是她不敢穿出门去,每回出门,总是换上灰色或蓝色的衣服,让我看着生气。我爱她穿花衣裳的美,也爱她穿上自己绣的好衣裳时那份自得。

马奶奶在外边敲门,听惯了的动静,不用问就知道。我跑去开门,见马奶奶身后跟着个男人,高高大大,脸上架着副白框眼镜,像个老师。

“这是马大夫,听说你的绣活好,专门来看。”马奶奶四下里张罗,沏上枣茶先给了马大夫,没给我。

绣品拿了出来,马大夫夸几句精致,便把目光落在月瑶的大袄上。“您这花样是哪来的?还有别的绣品么?”他的声音像只热手在摸人。

“到哪去找新样儿,都是照着旧样儿胡乱改改。”月瑶说,脸上的笑纹并不似往日里接待买主的刻板。她又拿出几方绸缎手帕,都绷在硬纸板上,画儿一般。

“难得的好针线。”马大夫似是有些遗憾。“只是,桃花落的时节,飘到袖子上的该是花瓣。”

他妈的,西门庆也这么说!我心道。《水浒传》是最好的老师,于是,我不喜欢这人。

又过几日,马大夫一个人来了,穿一身细薄的毛料制服,领扣也扣得整齐,腋下是一叠厚纸和几本旧画报。

杨威当晚要上夜班,刚刚睡醒。我与月瑶在香椿树下踢键子,她穿件水红半大袄,活动得多了,脸上红扑扑的。

马大夫很客气地与杨威握手,半弯着腰,月瑶倒了杯水出来,我蹲在一边,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前几天我来过一趟。”马大夫主要是对杨威讲话,不看月瑶。“你爱人绣的活很好,只是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杨威嗯嗯地应着,手上搔着光腿。

他又道:“这是我画的几个花样儿,想请你爱人给帮帮忙,工钱全听你的意思。”

月瑶接过花样,我凑过去看,见是一件旗袍、一顶床帐,还有件宽宽大大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大样、小样,一套一套的,用彩色的墨水,画得极精致。

“这花样用过以后,能给我留下么?”月瑶第一次开口。

“您太客气了。”马大夫也是进门来头一次对月瑶讲话。“我这儿还有些旧画报,上边有几幅旧国画,送给您。当年的苏绣、缃绣都是能照着大画家的作品,绣山水、翎毛的。”

“您真太好了,谢谢。”月瑶感激的神情和眼里晶亮的波光,都让我心里妒忌得仿佛小虫在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