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还是那幢敞厅,上官婉儿在第三天才出来见太子。“你怎么用臣子的名刺?弄得我有些胡涂了。”上官婉儿身上的淡青色圆领长衫与腰间深青色的丝绦使她给人一种超然出尘的印像。突然,她用手掩住淡淡地点过一层胭红的小口,故做吃惊道:“难到前两日来的也是你么?”

见上官婉儿终于出现了,太子早已跳下藤榻,叉手侍立一旁。

“婉儿姑姑。”

这称呼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太子在他还小的时候,与上官婉儿很熟,那时他称之为婉儿姐姐。如今上官婉儿是皇上的宠妃,太子思前想后,才琢磨出这么一个既不失体统,又显得亲热的称呼。

“前两日我真的让你白等了两个下午?”上官婉儿一对大大的眼睛似是非常不安地盯在太子脸上。“你别告诉我那是真的,要么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这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好。”太子觉得能见到上官婉儿便已经是幸事了,他必须在武三思回城之前与上官婉儿重新建立起良好的关系。“我给您带来了一点吃食,您尝一尝。”

说话间,太子打开了一个随身的锦袱,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朱地描金的漆盒。“这是太子妃亲手做的糕饼。”

在长安,每一个贵人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东西,像上官婉儿府上的诗茶会、韦皇后的插花、相王李旦府上的诗酒会、成王李千里府上的角力等等,这是他们高一人等的标志,也是显现各自才华的地方。太子入主东宫虽没有多久,但他那里精制的糕饼却是长安城中最出色的。韦家的人们则戏称太子东宫为汤饼铺。

“难为你这么费心。”上官婉儿用竹匕斯文地挑起一块小巧的米糕放在口中,细细地咀嚼。“真是好!你来这里等了三天,总不会是只为了给我送这糕饼吧?而且还隐名埋姓?”

“姑姑救我。”太子翻身下榻,跪倒在地,眼泪滚滚而下。

“看这是怎么说的?快些起来。”上官婉儿下榻拉起太子。“有什么话进里边讲吧。”

上官婉儿在前引路,二人穿花拂柳,来到了上官婉儿的书房。

这里没有一丝的脂粉气,不知就里的人猛地到了这里,一定以为是某位宰相办公事的地方,巨大的书案上堆积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重要奏章,镶在墙壁上的书橱里面,排放着大唐律令、经史子集。

“请坐。”进到书房之后,上官婉儿面上一贯的和婉温柔之态被一扫而去,代之以平静、沉稳。“有什么事情好好地讲。要么,别怪姑姑不帮你。”

许是这书房中庄重、沉静的气氛感染了太子,他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姑姑,是实话实说么?”这是太子以退为进的一点小小私心。

“你也知道,这朝中还没有人能骗得了我。你讲吧,我自己会分辨。”上官婉儿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坐席上,双手抚住膝头。

“从哪说起呢?”太子叹了口气,轻声道:“皇后一直不喜欢我当太子,而且她对我的猜忌越来越深。我怕皇后会找个借口杀了我。”这种直白的话最有感染力,至少太子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上官婉儿非同常人。

上官婉儿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太子,听他的下文。

“我想,请姑姑帮我在皇上面前讲句好话,让皇上知道我是个孝顺的好儿子,我会好好做人,不让他老人家失望。”讲到这里,由于没有听到上官婉儿的反应,太子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上官婉儿仍然没有讲话。

“姑姑,求求您了。”太子的眼泪流了下来。这一次是真的伤心了。

“我不敢相信你的话。”上官婉儿的声音很平静,语调中并没有指责太子的意味。“你是一国的储君,皇后是一国之母。这样的关系,你却要说皇后会杀死你,叫我怎么帮你。”

“姑姑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意思。”上官婉儿知道机会来了。“要想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得你自己先有个主意。更何况日后你将继承大统,中兴大唐?”

这一次轮到太子沉默了。他吃不准上官婉儿这番话的用意,或许是上官婉儿的话太过露骨,完全偏离了太子的初衷。

“我不是不想帮你的忙。大唐朝弄成眼前这个样子,我也不想,你父皇更不想,但谁又能名正言顺地扭转这个局面?我想只有你才有这个可能。如果你是个阿斗,我也不跟你废这些话了。你是个大有前途的男儿,要学会给自己创造机会。”

自太子出生以来,没有人把他当做一回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有能力的男人来对待,特别这话是从掌握着大唐一半朝政的上官婉儿的口中讲出来,使太子信心大增。

太子从袖中摸出一折奏章来,双手送到上官婉儿的面前。“这是我上奏皇上的,请姑姑代我转送。”

上官婉儿数行俱下,很快就读完了奏章的内容。这不过是请皇上整顿吏制、抑制外戚的几点建议,如果是个普通的御史上这么一道奏章,至多不过是石沉大海而矣,但这是太子的亲笔奏章,这样的内容奏上去等于是自杀。韦皇后怎能容忍太子奢言抑制外戚?这是小毛孩子的愚蠢!他还以为皇上能保护得了他。

“很好,写得不错。我会找个适当的机会送上去。”上官婉儿心想,要想这孩子下大决心,特别是让他鼓起勇气来发动一场政变,还得下些功夫。“你要知道,这个东西用处不会很大。求人不如求己,想想太宗皇帝是怎么登上大宝的,那会对你有帮助。”

“您是说玄武门……?”

“这是你自己要做的决定,不要让别人替你拿主意,特别是不要让我帮你拿这种主意。”上官婉儿沉下脸来用教训的口吻道。“张柬之、李多祚当年扶助皇上登基,并没有找东找西地商量,那只会误大事!”

“但我没有经验,有事还得请姑姑指点。”

“这得看事情走到哪一步?如今天下人都已看清楚了的事情,你却是当事者迷,我怎么能帮得了你?”上官婉儿站起身来,这是要送客的样子。“日后你要到我这里来,最好是大模大样地带着侍卫来,那样反而不易惹人怀疑。”

临出门时,上官婉儿拍了拍太子的肩头,嫣然一笑道:“不论你打算怎么干,我都支持你。但是,事先最好让我知道详情,我好安排诏告敕书。”

上官婉儿又恢复了她的婉媚,这给了太子很大信心。是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

七月十八日,皇上行猎结束,回到宫中。武三思也回到了休祥坊的府第。这一次行猎,武三思的收获甚丰,由于他的鼓动与建议,随行的龙武军将士得到了极丰厚的赏赐,而且,每一个将士都清楚,这升官发财的机会是武三思带给他们的。

终于有机会控制住一支强大的禁卫军,这是飞来横福。

“成王李千里来拜。”

武三思不住地摇头。这位左金吾卫大将军一向与他私下里没有来往,而且,李千里也不是那种顾念武太后旧恩的人,否则他当年也不会跟在张柬之等人后面叫嚷“吕后虽死,产、禄犹在”,要置武三思于死地。

这两年里,武三思之所以没有追究李千里对他的恶意,完全是因为皇上对李千里过分的袒护。况且,这个家伙一无是处,不足为患。

“武大人,大事不好。”李千里口中的武大人是官称,论爵位,该是武三思向他行礼才是。

“您这是怎么了?”武三思见不得这种没头苍蝇似的举动。一个一字并肩王竟这等举止粗鲁,难怪李家的江山不保。“成王请坐下讲话。”

“我哪还坐得下呀?”李千里一把抓下头上的软脚幞头,没头没脑地胡乱擦着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道。“武大人,有人要造反。”

“唉呀,成王爷。”武三思可不敢轻易相信这种话,尤其他不敢轻易相信李千里。“有这样的大事你应该去击登闻鼓告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不过是个闲职的散官,又不是当朝宰相。”

“武大人。”突然,武三思在李千里多肉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极陌生的郑重神情,这里面甚至有几分勇气和凶狠。“我是看着这大唐江山有难才来找你。咱们哥俩平日多有不睦,但这件事是个大事情,得要个有大担戴的人才能扛得起。武大人在朝中的地位用不着我多说,如果大人不想管这事,我立刻便告辞回府。”

说着,李千里把幞头塞入袖中,起身便很外走。“我到家便上书皇上,辞了这左金吾卫的职位。管他出什么乱子,反正是还是大唐的天下。”

“老哥慢走一步。”尽管如此,武三思也没有起身拉住李千里的意思。“既是事关大唐江山,不妨讲来听听。”李千里的那句“还是大唐天下”的话对武三思有所触动。

“我跟你说。”李千里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武三思面前,低声道:“李多祚正架弄着太子到处活动,很快他们就要造反。”

“当真?”

“骗你是小狗。李多祚昨个到我府上,要拉我入伙。”

“你入伙了么?”

“他奶奶的,你要是还这么死气活样地,我就答应他们入伙。有左羽林军和左金吾卫,打突厥人可能差点,但在长安城这把掌大的地方弄点事就跟玩似地。”李千里的鼻子更红了,油光光的额头上又冒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这时,武三思方才从坐席上起身,叉手向李千里深施一礼。“有成王爷这样的忠臣,大唐千秋万代。请上坐。”

待李千里坐定,武三思拿起手边的一只小铜铃摇了一摇,一名侍卫走了进来。

“吩咐下去,摆酒。”

这真是太不寻常了。除去接待皇上、皇后,武三思在自己府上从未真正款待过某个同僚,这人的自高自大无人不知。李千里心中暗自狂喜。这一步走对了,争取到武三思的支持,自己一生富贵便有人保障。在眼前的情况下,皇上的恩宠也不如武三思的青睐可靠。

酒菜都很平常,武三思不是个爱好口腹之欲的人。

“成王爷,小弟原本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发愁。”说话间,武三思取出一只手卷,为李千里读了几段李多祚近几个月的活动。“我觉得难办的,是这件事关系到太子。不知道这件事是太子自愿的,还是受了李多祚的蛊惑。您想,太子是国之储君,若有个风吹草动,大唐政局可能又要有一番变化。”

这番话武三思讲得格外地诚恳,令李千里不住地点头称是。

“另外,这件事可能还牵扯进其他的人,也就是我们还不知道的人。成王爷,要想平息这场祸事,咱们还不能鲁莽。您看,您能不能多费一点心……。”

“什么?只要用得上老夫,老夫万死不辞。”李千里被武三思的个人魅力深深地吸引住了。

“说什么死呀活的?”武三思暗道,你老家伙都是因为贪图眼前的富贵,才要出卖朋友。要是让你去冒险,你也一样会出卖我。“没那么严重。如果你能答应他们,咱们就能知道都有谁参与了此事,也可以控制住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当然,如果能够保全太子,大唐江山有后,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成王您看……?”

这个建议有些出乎李千里的意料。他原以为,他这一告密,武三思上报皇上和韦皇后,抄斩李多祚全家,废了太子。他自己也就得保福寿了。

“这件事……?就听老弟你的了,你告诉我该干什么?”

“其实很简单,一点危险也没有……。”

当李千里从武三思府上出来时,他简直有些心花怒放了。难怪人人都畏惧武三思,这小子还真是有玩意儿!

送走了李千里,武三思的头脑中已经清晰地出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这真是天遂人愿!

等等,还得再仔细地考虑考虑,这等大事万不能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