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开车送老谣回家,发现他家的院门又像往日一般四敞大开,门前停了大片的汽车,将狭窄的旧租界街道挤得越发难以通行,几名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察正在那里忙碌地指挥来往车辆。

从门口望进去,我发现他家里乱轰轰地挤着上百人,哪国人都有,简直像个国际庙会。院子的一边搭了个小戏台,上面铺着地毯,还挂起出将、入相的门帘,在台上逛来逛去的都是穿着戏装的外国人,脸勾得一个比一个花哨;另一边摆着一排排的折叠椅,观众还在彼此寒暄,没有落座。

老谣对我道:“这场演出3个月前就定下了,大家伙儿没少下功夫,我可不能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章博士也在人群中,再向四周看一看,我便注意到有些人看着眼生。虽然他们的服饰看上去与周围这群有钱有势的家伙没有区别,然而,他们却都是些腹部扁平,精神团聚的年轻人,不似商人或公务员那般带着急于引起别人注意的焦灼或是不知所措的傲慢。

我不知道老谣与章博士有什么协议,甚至他们有没有协议我也不清楚,我此刻唯一知道的是,如果老谣当真有罪,今天他已经逃无可逃。

老谣一路上与人不停地打招呼,嘴上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直接把我领进了他的书房,对我道:“我知道你怕乱。你就在这里歇歇,等开戏再出去。”

我道:“先告诉我那几批进口设备的事。你不知道有人替你揪心吗?”

他道:“那些事一时说不清楚,你也不宜知道。再者说,我是今天的戏提调,台上好多事等着我啊,哪有功夫说闲话。”说罢拔脚就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他,问:“你只对我说一句实话,你有没有违法?”

他笑了:“你已经知道了,我肯定违法,而且罪过不轻。不过,这一切都很值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他嘴上说着,脚下一溜烟地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他的书房里发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待了许久才静下心来,但办法还是没有。

老谣的书房中除了些祖上传下来的旧家具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与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墙上换了一幅对联,是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集唐代诗人王缙和韩愈的句子:“谁知大隐者,乃是不羁人。”

以前墙上挂的也是这几个字,但那是老谣自己书写的,这次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真迹,想来一定得意得很。

我们仍是夫妻的时候,我便不喜欢这几个字,嫌它里边的意思太过孤傲,个人英雄主义的味道太浓。老谣却道:“你哪里知道,一个胸怀大抱负的英雄,内心往往如此。这种人在外人看来常常是些不问世事,只知高乐的闲人;或者是每日胡闹,全无心肝的浑蛋,其实只有大事当前,他们才能显露出英雄本色。大英雄是不屑于干等闲事的。”

我当即便嘲笑他:“难道你每日胡闹,也是大英雄本色?”

他却正色道:“我算不上是大英雄,但至少我是个爱国者。”

“怎么爱国?教外国人‘当当吃海货’?还是教他们斗鸡走狗唱曲儿打麻将?”

老谣当即面色晦然,不再与我争辩,但我并不认为我已经驳倒了他。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人,手上捧着杯茶给我送过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雷恩,穿着一身兵丁的戏袍,帽子上斜插一根野鸡毛,掖下还夹着两杆花花绿绿的旗子。

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问:“你们在南美洲闯了什么祸?”

他冲我一笑,脸上的油彩让他像只塑料玩具。他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自己开公司,老谣替我弄了笔油水大的生意,只要做成,注册资金就不用愁了。”

我大叫道:“你不知道他干的都是违法生意吗?”我依旧同情这个不成熟的外国纨绔。

雷恩大摇其头,道:“我曾祖父和他的搭档开公司的资金也不是正经来路。我现在明白了,到了天津卫,我就只管发财,再不想其他。等过几年得了闲功夫,我便回英国好好羞臊羞臊我父亲。”

我哀叹道:“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他笑道:“我现在有了最好的老师,恰好似老托尼得遇李老先生,用你们中国话说,那叫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我问:“除去发财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他道:“有,玩呀!我要把你们中国所有的玩意儿都学到手,然后推广到全世界。到那时候,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斗蟋蟀,然后,我开一家专门向外国贩卖山东蟋蟀的跨国公司。”

我痛苦地发现,他已经学会并掌握了老谣用一种伪装来掩护另一种伪装的伎俩,便道:“你没再往深里想点更有用的东西?比如蹲监狱?跟着老谣这么胡闹,你早晚得叫人抓进牢里吃窝头。”

“不会的,不会的,我老师那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他可不会让我干傻事,他比我老爹还心疼我。”说着他向我一拱手。“您先歇着,我还得往前边去看看。一会儿演《挑滑车》,里边有我翻的一个筋斗。”

透过窗子,我望见一个眼生的年轻人跟着雷恩往戏台那边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哇!我发愁,却又只能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