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松翻看几页白剑递来的一厚叠稿子,眼睛里露出一缕惊讶,叹了一口长气道:“佩服,佩服!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把它写了出来。”白剑解释说:“刘书记,大部分稿子我在北京已经写好了,这回回来只是加了个开头结尾,核实了一些数据。我知道你很忙,查细账的事也就没再麻烦你。”刘清松感到脸颊一阵热,忍不住追问一句:“你真的查到了那些陈年细账?”白剑从公文包里掏出另一叠纸,“这是当年孔明公社救灾的一部分细账的复印件,请你过目。我先后得到了当时十六个公社的救灾细账,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公斤吧。文章中引用的数据,我都再三核实过,用不用都拿来让你看看?审读的难题,我只能依靠你解决了。”

刘清松连声说:“不用不用,我还信不过你吗?稿子我看,我一定好好看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佩服你。你爷爷的丧事我都听说了,原以为再也看不到这篇稿子了。到底是大记者,查到这么多账目竟没闹出任何风波。他们显然也明白了你的来意,要不然不会那样看重你爷爷的葬礼。这也说明当年的问题确实不小。”白剑以为刘清松要耍滑头不管这事了,一听这番话,又有了信心,说道:“补这个介绍信,是想让写这篇文章更名正言顺些。如今批评难搞,不得已才先搞了一段私访。能得到这些账目,只是运气。稿子你先看着,我再凭这次带来的介绍信正面查一查。不过,文章里涉及的不少人,现在有的还身居要职,要是征求到每个人的意见,恐怕……”

刘清松知道该表态了,把白剑的稿子锁进柜子,又把那叠账目复印件还给白剑道:“这些我用不着看了。封建社会还没有享有独断特权的御史呢。虽然我现在是个闲人,可名分还在,还是龙泉县的法人,我决不会让你呕心沥血的奇文流产的。这点请你放心。”白剑还是有点不大放心,又道:“刘书记,可以说这篇文章花我多年心血,没有一点自信,也不敢请你过目。这几天,我在县里也听到了不少说法,说我因为父母亲死在大洪水中,几个月前又在龙泉挨了打,查当年抗洪救灾的事,是故意找龙泉的麻烦。说心里话,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要真只是这么点动机,经过这个葬礼,我也不会再做了。我是想做点事,中国该做而没做的事太多了。三年自然灾害过后,中央为救灾也投入过大量的财力,那时却没有出现多少经济问题。枪毙一个刘青山一个张子善,有没有一点震慑作用?有,而且很大。但是,那十七年经济方面的问题不多,与信仰关系更大。这次洪水发生在‘文革’后期,为什么就出了这么多问题呢?我认为这里面值得反思的问题很多。你的建城计划我也听说了,这么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为什么就不能实施呢?我很想知道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这篇文章也尝试着涉及了这方面的问题。”刘清松哪里不知白剑这番表白的用意,笑道:“那我更要尽快看看这篇奇文了。”白剑问道:“给你十天时间够吗?《时代报告》九期已经留了版面。我想多留出点时间,结合你提的意见再作一次大改动。”刘清松伸出三个指头道:“三天!有三天就够了。”

白剑第四天去找刘清松,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心情一落千丈。他又一次领教了政治家的谨慎。没有是非,只有利害,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难道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闭门想了一天,白剑准备走一步险棋。他把自己留下的复印件用快件寄给远在北京的《时代报告》编辑部主任,并附了写有这样意思的短笺:“稿子审读没问题,先寄全稿供发排,意见我随后带去。”他自信《时代报告》不会放弃这部稿子,一旦对刘清松这边彻底绝望了,那时再回京陈述真相,相信杂志社不会因缺龙泉方面的审读意见把杂志开了天窗。

这天晚上,宣传部长朱新泉来到古堡,目的只是给白剑带句话,说刘清松想约白剑去柳城谈谈。白剑问道:“刘书记是不是去地委开会了?”朱新泉摇摇头道:“刘书记这次是回柳城休假。”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他给你留了住处,让你晚上去找。”

白剑大惑不解,迟疑了两天,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了柳城白河小区见刘清松。一个星期没见,刘清松的精神状态让白剑吃了一惊:头发零乱,胡子没刮,领带歪斜,一身的萎靡气息。看见屋内又没旁的人,白剑心里道:记得他有两个孩子,这种时候还没放学回家吗?刘清松给白剑倒了一杯茶,看见杯子里漂着一层茶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是朋友家的房子,他们夫妻都出国了。我再烧点水喝。”白剑心想:不是回来休假吗?咋会住在朋友家里?关切地问道:“出啥事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刘清松轻轻一耸肩道:“这忙谁也帮不了。”白剑眼珠一转,说道:“社里驻H省记者站站长是我大学的同学,和省委吴书记有些私交,若是这方面的事,我还真能帮点小忙。”刘清松一拍脑门道:“看我这记性!”转身去书柜里取出白剑的稿子,朝茶几上一放,“稿子我看了三遍。振聋发聩,振聋发聩。我提不出任何所谓的修改意见。你要的审读意见我已经写好,章也盖了。能成为这篇文章的第一读者,我深感兴奋。”

白剑早看到了稿子上盖着龙泉县委宣传部大印的审读意见,一时想不明白刘清松为啥要卖这个关子,搞出这样一个神秘的约会,怔在那里了。刘清松解释说:“写完审读意见盖好章,本来准备给你送去的,谁知出了事,怕稿子留在龙泉家里耽搁了,就带了回来。当时时间紧迫,没法给你联系。等急了吧?”白剑想起前两天催稿子的事,不禁羞得满面通红,结巴着:“不,不急。我原想你用十来天看出来,也来得及。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赶上八期发出。”仰起头道,“真的,有啥难处你说说,即使我真的帮不上忙,说说也痛快些。”

刘清松仰靠在沙发上叹道:“悔不该当年选了这条路,心力交瘁,心力交瘁。要是单纯地搞我的建筑,会不会也要遇到这种事?说说就说说吧,不说也真憋得慌。如果不出现转机,你那篇文章,我恐怕无法在龙泉看到了。矿上前一段出的事又叫人抓了一次。”白剑惊道:“那件事不是早处理过了吗?李金堂还真要借这件事把你挤走?上边难道就不明白?因为那个矿,你……”刘清松接道:“挨了个记大过处分。这次与李金堂无关,是上边又抓了这件事。说我在龙泉栽了这个跟斗,要调我去西川。”

白剑一听是这种事,也没办法,只是说:“这事就没转机了?西川是个三四十万人的山区小县,平调你过去,也算是一次重复体罚了。得想点办法。”刘清松喃喃道:“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该搞那个剪彩仪式,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了。”白剑忽然就想起了庞秋雁,试着说:“秋雁县长不是回柳城当了科委副主任了吗?你们都在柳城多年,总能商量出个对策的。”刘清松神色大变,掏出一支烟,塞了几次都没噙住,说道:“西川不能去,西川不能去。”侧脸用迷惘的目光看着白剑说:“再也没有秋雁了。看来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要留在龙泉,我只能这样。白老弟,你说这人能不变得凶狠吗?强食弱肉,强食弱肉。算了,不说这些了。我现在没别的奢望,把一切都寄托在你这颗重磅炸弹上了。只要我能在龙泉把新城建起来,失去的一切就能重新找回来。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价留在龙泉等待。”

白剑听得一阵清楚一阵糊涂,又知道不能再问了,当即作出决定马上回北京,收好稿子站起来道:“老刘,我今晚就带着稿子回北京。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尽最大努力,让这篇文章八月号面世。”四只男人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了。

这一天,李金堂在办公室召来了负责监视白剑行踪的夏仁。白剑能在爷爷的葬礼过后,仍把盖着中华通讯社血红大印的介绍信递到龙泉县委宣传部,李金堂感到意外,心里暗自庆幸没一时冲动前去八里庙吊孝。要是去白剑爷爷的灵前鞠了躬,事后白剑仍这样有恃无恐地拿着尚方宝剑翻旧账,那可真是栽到老家了。李金堂耷拉着眼皮问:“这两天白剑又到过哪些地方?”夏仁答道:“四天前,他拎着旅行包走了,说是去柳城办事,一直没回龙泉。我给地委和行署都挂了电话,都说没见过他。”李金堂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龙泉人不想翻这些旧账,他能翻得动?记者又不是御史,可以直接写密折送进宫里,大不了写份内参泄泄私愤。就是他写了文章要公开发表,不是还要龙泉审查吗?你忙去吧。”

庞秋雁竟还有这样一段传奇,以前倒没听说过。刘清松不知厉害,这回八成要下西川了。又要看到一季红花谢过,李金堂品尝着几年没遇的极大满足。再品柳城政坛近来出现的这则插曲,李金堂又感到一丝得意。玉豹虽也烦人,终究不入正道,欧阳心里自然有秤来称,不能不防,却也毋须处心积虑。庞秋雁对刘清松,那是真恋,刘清松又是省里挂了号的四代接班人,这出戏会是个啥结局,难料。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不虚。这么想着,一段悠远的往事飘入了李金堂的思绪。

在龙泉土地上流传了千年的汉光武帝刘秀的语录,实际上影响着李金堂活人的根本。这语录是: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要娶阴丽华。刘秀年少时,其志向也非高远。一次,他随朋友进京,遇上新朝帝王莽移驾。只听锣鼓大震、号角齐鸣,只见两队兵卒跑步向前,路人纷纷躲避,一官员威风凛凛立于街中,大喊一声:“皇上起——驾——啰——”刘秀看得眼热,扯了朋友衣袖问:“这是何等官员?恁威风得紧!”朋友答道:“专司给皇帝开道的执金吾。”刘秀当即发愿:“做官当做执金吾。”又一次,刘秀和朋友去新野乡间游玩,正是仲春,出外踏青者甚众,乡间小道为之阻塞。忽然,对面一群少女旁若无人,嬉笑着呼啸而来,其中一绿衣女子笑声如金铃滚地,行走若青蛇曼舞,美不胜收。刘秀早避至麦田,又扯了朋友衣袖问:“此绿衣女子何人?”朋友答道:“乃新野新出美女阴丽华。”刘秀再发一愿:“娶妻要娶阴丽华。”日后,刘秀起事登了大宝,带来汉室中兴,自己也用了个开道的执金吾,真的娶进了新野美女阴丽华。李金堂少年时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顿时感到呼吸急促,随之对这远古之事心驰神往了。

李金堂十六岁那年,因巧遇孔先生,遂到县城跟正做着欧阳恭良龙泉账房的孔先生读书,兼为欧阳家做一些闲杂。此时,李金堂已开情窦,尚未遇入眼美女。秋天,欧阳恭良带着新婚的儿子欧阳春、儿媳慕慧娟回龙泉巡视。李金堂着着实实体味到了差不多两千年前刘秀在踏青时被新野美女阴丽华的美丽击穿了似的那种感受。慕慧娟本是省城一家著名戏班子的名旦。欧阳恭良为了庆祝欧阳家的四福居商号扬名三十周年,在省城总号举行一系列活动,其中请这家著名的戏班子到家唱了五天堂会。五天堂会一过,公子欧阳春马上成了这家戏班子的铁杆票友。过了一年,欧阳春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不给我娶亲则已,要娶一定要娶慕慧娟。”欧阳恭良与儿子斗争了一年,终于作了让步,用十二辆小汽车拥着八抬大轿,把一个戏班子的名旦娶进了家里。

回龙泉后,欧阳恭良住在东城老宅料理龙泉商务,让儿子和儿媳住在西城城隍庙街的另一处宅院。这个宅院后面盖有一个戏楼。老欧阳酷爱听戏,尤喜花旦一角,却极力反对儿子娶花旦,实在有点叶公好龙。因父子分别住在城东城西,一日三餐又要同桌共进,这传话的差事就落在小伙计李金堂头上。

李金堂第一次带着两顶轿子到城隍庙街唤少爷和少奶奶去老宅用晚饭,心里对伙计们中间传说少奶奶如何如何美丽不以为然。这几天他奉孔先生之命到石佛寺收账,回来时老宅只剩下了欧阳恭良和孔先生。刚刚走近院子,李金堂就被那金铃一般脆亮的嗓音攫住了。他转身对轿夫说:“你们不要靠近大门,就在这里呆着。”独自走到大门前,扬起了手,发现门没闩,蹑手蹑脚进了院子。堂屋门紧闭着,门缝里又传出一个男人的唱段。男人的声音刚落地,另外一个尖利的声音又响了。李金堂听出这是《白蛇传》中《断桥》一折,心生好奇,凑近房门,单眼吊线从门缝朝里偷看。这一看,浑身立即打了个激灵。那扮青蛇的女子正挥着宝剑追杀许仙。许仙鼠窜一圈,扑通一声跪在扮白娘子的女子面前,颤声唤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只见白衣女子紧蹙两道柳叶长眉,扑闪着泪光点点似怒似怨似爱似恨似悲似愁的杏眼,红唇微微颤抖,慢慢抬起右手臂,一个兰花指伸出,途中倏地变成一指,朝地上跪着的许仙的脑门儿点去,眼中那份情忽地全变成了恨,许仙朝后一仰,就要跌倒,白衣女子眼神忽又变得爱怜、关切,身子向前一倾,探出双臂做了扶许仙状,中途发现许仙并没栽倒,再用一指点去,嘴里吐出一句念白:“你这个冤家呀——”热泪滚落,用衣袖掩面,腰身朝后一弯,踩着小碎步离许仙而去。李金堂被这女人几个瞬间展示出的不重样的美丽惊呆了。门突然间打开了,那个扮青蛇的女子卡腰骂了起来:“你是谁家的野小子?一点规矩也不懂!进大门为什么不敲?”李金堂讪讪地搓着手,嗫嚅着:“门,门没有闩。”小女子朝外逼了两步,“你还蛮有理嘛!这是你的家?你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偷东西呀你?”李金堂呆呆地望着屋里正在脱戏装的慕慧娟,好像并没听见小女子的话。慕慧娟走到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李金堂说:“你是不是有事?”小女子冷笑道:“看他贼眉鼠眼的,不是个好人。”慕慧娟拉了一把小女子,“胡眉,你别把人家吓坏了。你是不是听见我们唱戏才进来的?”李金堂看见欧阳春也换好了衣服走到门口,把目光从慕慧娟身上拽下来,恭立一旁道:“少爷,少奶奶,老爷吩咐我来接你们过去吃饭。老爷说,今晚县党部刘主任、保安团陈团长都要带着太太来回拜,让你们早点过去和他们亲近亲近。我早来了的,听你们唱《断桥》正在兴头上,估摸时间来得及,就没惊动你们。”欧阳春换着西服,看也没看李金堂,嘴里咕哝一句:“还是个有眼色的小厮,不让人烦”。胡眉又丢过去几个白眼,自顾说着:“一双贼眼吓死人,可烦着呢!”慕慧娟正帮欧阳春正黑蝴蝶结,说道:“胡眉!不许这样待老家的人。”转过身子笑吟吟地看看李金堂,“长得蛮机灵,办事说话也在板在眼的。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来欧阳家做了多久了?”李金堂激动得心里一颤,点头弓腰答道:“回少奶奶,回少爷,小的姓李名金堂,今年十七,跟孔先生差不多一年了。”慕慧娟整好了衣服,说道:“阿春,这小李子看着怪顺眼的,不如把他带到省城家里去。”欧阳春迈步跨过门槛,答道:“看看爹的意思再说吧。你喜欢的东西,不用和我商量的。”李金堂忙鞠个躬道:“谢少奶奶、少爷栽培。”胡眉冷冷说道:“这种人满街都是,还用从龙泉往省城带!你看看,一听给个甜头,连个尊卑都忘了,少爷要喊在先都不知道。少爷、少奶奶要出门,也不在前面引个路,立在堂屋作揖,人模狗样当主人哩。这点规矩都不懂,到省城也只会丢人现眼的。”李金堂听得浑身一冷,一溜小跑出院子忙把轿帘掀了起来。欧阳春、慕慧娟、胡眉主仆三人正要出院门,慕慧娟笑着问胡眉,“我看着怪顺眼的小厮,你咋一见面就这般不耐烦他。就是老爷答应他去省城,家里的活儿也还用得着富贵的。是不是为了这个?”胡眉这一阵可不是正和省城欧阳家小厮眉来眼去,一听慕慧娟有意要带李金堂回去,心里又对李金堂生出一层恶感,又听慕慧娟点破了自己的心事,忙说:“少奶奶哪里知道下人们的心事,这种人我可见多了,只用看看他刚才夹在门缝里的贼眼,我就知道他是那种人在井底却整天想着吃天的人,这种人一得志,就会六亲不认的。”一看只有两顶轿,又冲李金堂说道,“我虽是个丫环,可我是欧阳家的丫环,出门也是要坐轿的。你是不懂这个理呀,还是咋的?”李金堂也不敢恼怒,赔笑道:“回少奶奶,回这位胡眉姑奶奶,小的怎不知这种规矩,只是听说胡姑娘长得如一缕风,才抬了两顶轿,让胡姑娘在轿里也能侍候少奶奶哩。”慕慧娟自小在梨园里长大,一见李金堂这样聪慧,一时忘了身份,伸手拍拍李金堂的脑袋,笑道:“难为你能这样说话。胡眉,咱们走吧。”

这一瞬间,李金堂在心里默许一愿:今生今世,一定要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半个月后,欧阳一家离开龙泉回省城了。李金堂自然也讨到了欧阳恭良的欢心,去省城只是早晚了。

谁知没过多久,李金堂参加了革命,走上了另一条全新的道路。几年后,他娶了贤惠能干又颇有几分姿色的春英。十七岁发的那个愿似乎早被他遗忘了。

一九五六年深秋,刚刚荣升龙泉县县委副书记的李金堂再一次和十年前的少爷、少奶奶遭遇了。一天,秦江县长找到了李金堂。秦江说:“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来到了,让人振奋的事情很多呀。省政协欧阳恭良副主席决定把自己的全部资产公有后,最近又决定把他的宝贝儿子、儿媳和两三岁的小孙女送到咱龙泉落户,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几天他们就要回来了。你看怎么安排他们?”李金堂怔了很久,才结结巴巴说:“一、一定要好好安排。”

几天后,李金堂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接见了欧阳春、慕慧娟、欧阳洪梅一家和一起来龙泉落户的胡眉和张富贵夫妇。欧阳春到县第一高级中学当语文老师,慕慧娟到县曲剧团当演员,张富贵和胡眉被安排在县政府当锅炉工和资料员,两家合住在欧阳家的老宅里,都成了龙泉县父母官李金堂的子民。这次接见给李金堂留下一个感叹:她为什么还是这样年轻、鲜嫩,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啊。

几十年后,李金堂面对办公室窗外那一片垂柳,对几十年前的这个细节仍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慧娟看我的眼神为什么那么陌生?

在以后漫长的九年里,李金堂从未放弃过十七岁所发的那个宏愿。然而,他竟在这个女人面前寸功未立。一九六五年冬天,欧阳春患肝癌去世后,李金堂正准备改变策略对付这个不进油盐的女人,还没等他行动起来,慕慧娟就吞金自杀了。在那九年里,李金堂惟一进行的谋略,只是在六二年把张富贵和胡眉两人送回了张富贵的老家四马桥。李金堂觉得这个难驯的丫环很可能会影响慕慧娟的判断力,他觉得胡眉这人记仇,凡事只凭感觉,易坏大事。

张富贵弓着腰推着自行车爬菩提寺中学下面的漫坡,车龙头东扭西歪不肯直着向前。后座上的胡眉喊道:“停住停住,让我下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背着我翻墙头的富贵娃呀?”张富贵扶稳龙头,扭过脸憨笑着看胡眉。半天不见胡眉动,张富贵问:“你咋不下哩?”胡眉嗔怪一声:“人老了,眼也差迟了。我要能下,不早下来了?还不快抱我下来。”张富贵老眼左右一抡,这才腾出一只手去揽胡眉的腰。胡眉又笑骂道:“人老了胆也小了,当年,少奶奶午睡,你也敢把我按……哎哟——”张富贵又想扶车又想揽胡眉,想着胡眉搭个劲就能跳下,谁知胡眉腿早坐麻透了,伸出双臂压过来,把张富贵压个屁股蹲儿,车子朝另一边摔倒了。一对老人相视一笑,张富贵说道:“你也不是六尺高墙头一蹿就下的骚狐狸了。”胡眉做一脸媚态,伸出指头点了张富贵的额头,另一手撑着地站起来,捶着腰跺着脚,抬眼望望半空的太阳,叹一声:“你我都老了。”

张富贵扶起车子,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撵了几步,扭头问道:“这件事你打听确实没有哇?李金堂年纪和咱们也差不多,能和小姐有啥子不清白?”胡眉阴阴地一笑,“老牛吃嫩草,越吃越不饱,就我这早谢了的黄花,你不是也有兴致、有力气伸来拱一拱?再说,你能和李金堂的身体比?这事十成十是真的,第一次看见这个李金堂,我就看出来他是欧阳家的灾星,你不知道,他夹门缝里那只眼那个亮啊。少奶奶躲闪了十来年,总算躲出个清白。谁知道山不转路转,小姐她——我不能忍心让小姐叫这个恶人霸占。”

两人路过学校,看见几百学生正在挖山平地。几排崭新的瓦房已经竣工,围墙还没修起。两个老人从学校中间穿了出去。到了一个小村子,张富贵一屁股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不走了。胡眉道:“只剩里把地了,歇啥歇。”张富贵道:“我不想去,不想去见孔先生。一见他我总是有点怕。”当年,孔先生因事去省城,恰在老欧阳家撞破了张富贵和胡眉的奸情,吓得张富贵尿了一裤子。胡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孔先生要是恶人,你我还能结为夫妻,早把你我撵在门外了。孔先生是好人,我才来求他下山劝小姐的。老爷家的事,孔先生能做一半的主。如今老爷、少爷、少奶奶都不在人世了,小姐出了事,孔先生得管。”张富贵垂下头道:“不知咋的,我就是怕他呀。”胡眉丢了一个白眼,沿着石子路向山上爬。

孔先生这天上午在作画。三两笔已画好一个鸟儿,再画两个鸟儿,把梅花点红,画就完成了。晦明法师本来是找孔先生下棋的,已等了一会儿,这时走过来看。看了就说:“先生的画越发无了法度,隆冬梅上落画眉,想得奇。只怕俗人不解。”孔先生掂起笔,拈去一根脱了的狼毫,一口气吹过去道:“我也不大解。想这画眉是春暖花开时的俊鸟,原不该飞落腊梅枝头的,可一连三梦,都是这么个梦法,有画眉的啼鸣,醒来似还能嗅到梅花那一缕清淡的香。这就悟了个理。这鸟怕也分个雅俗,雅鸟画眉喜梅花,原是寻常事,只是俗人看不见罢了。”晦明数念珠儿的手突然停住了,转身就走。孔先生停了笔喊道:“这点时间就等不得?因怕气断了,再续总有点邪。再要不了一炷香工夫。”晦明道:“不是等不得,你有远客来,是出家人当回避之人,又谈出家人当避听之事,只好告辞。下午再弈。”

孔先生作完画,范光明校长和一位女教师来了。孔先生想起晦明方丈的话,心里道:不灵,这次不灵。范光明把几张宣纸放在桌上道:“舅爷,学校有点事想麻烦麻烦你。”孔先生笑道:“可别又逼我给你做大师傅,只要不是这类麻烦事,学校别的事都算不上麻烦。”范光明就说:“学校用那二十二万,修了十二间教室,原先的教室空出的就做了学生宿舍。近来,全校师生一并动手,正利用业余时间修小运动场。”孔先生做个手势道:“别急别急,不是二十五万吗?咋又变成二十二万了?”范光明道:“到手的是二十五万,能用的就这二十二万。”孔先生锐利的眼风就扫到了,接着就响了个鼻音。范光明赶紧解释说:“舅爷你可别误会了,光明虽穷,长这么大也没经了这么多钱,可绝对不会挪一分钱私用。这三万田副乡长拿去用了。不不,不是田副乡长自己用的。这三万给他,虽有口头约定在先,我还是心疼了好几天。田副乡长把这三万块给了五洼小学一万五,盖了六间新教室,前几天下雨,老教室果真塌了。剩下的一万五,作为乡里特危房维修基金存着哩。一分钱都没花到别处。”孔先生捋捋白胡子,点着头说:“该,该,这才没枉我当了一次大师傅。找我啥事,说吧。”范光明说:“学校想请你题个校名做块匾。”孔先生摇头道:“不可,不可,我已算半个化外之人了。如今这题字的事,都留给官员了,虽留下遍地的邋遢字,倒也名副其实。你们还是请个官员题吧。金堂早年的字功底不错,这些年定有精进,你们还是请他题吧。”范光明再三劝说,孔先生执意不肯。女教师笑着道:“孔先生是李副书记的老师,有老师不显学生,这匾一定要让孔先生写的。范校长,你在这儿看着孔先生,我回学校带学生来,让孔先生听听咱全体师生的心里话。钱是李副书记批的,可没有你孔先生,李副书记能一次给二十几万?”孔先生一看再无退路,只好答应了。

“菩提寺中学”几个字墨迹未干,胡眉已经走进院子。多年不见,孔先生已认她不出,疑惑地看着大摇大摆走进堂屋的胡眉。胡眉说道:“孔先生,我是胡眉呀。”孔先生忙笑道:“快坐快坐,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老得都认不出来了。你从哪里来?”胡眉答道:“小姐帮我们迁回县城了,算是落实政策。富贵给一家公司守门,我呢,做个针头线脑的小生意,能糊两张嘴。”范光明一看孔先生遇上故人,和女教师抬着字起身告辞了。

胡眉见没了旁人,眼泪说下就下来了,一声哭喊:“先生,你救救小姐吧——”孔先生惊跳起来:“洪梅出啥事了?”胡眉道:“前些日子我才弄清楚,该死的李金堂把小姐霸占十几年了。你救救她吧。如今她过的叫啥日子!人家有个大老板向小姐求婚,李金堂下黑手整了人家几百万,吓得人家连小姐的门都不敢登了。这算什么事!”孔先生慢慢落在座上,仰起身子叹道:“这种事怕是旁人无法看清的。洪梅的性子,能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是对是错,让她自己去悟吧。”胡眉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咬牙切齿地说:“若是别人,这事自然由着小姐的性子,我一个下人,有啥资格过问小姐的私事。是李金堂就不同了,这是个恶人,是天字第一号大恶人,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当年他第一次见少奶奶,我就看他心术不正,训斥了他几句,这可不得了,犯到他手心里,一整就整我们二十六年。这么说他,他的罪孽还浅了些。当年他把我们整下乡,是为了搬开我,好对少奶奶下手。”孔先生身子向前一倾:“你说啥?”胡眉又掉了一阵眼泪,“小姐这叫什么事呀,李金堂是气死她父亲,逼死她母亲的大仇人呀!”

孔先生站了起来道:“胡眉,这种事可不敢瞎说。你要有根有据。金堂是太霸道了些,还没出性情,万万不会作出这种大恶。”胡眉抹一把鼻涕眼泪,冷笑道:“他是你的得意学生,你当然是要护着他。那我就一五一十给你说说你这个学生的恶事吧。孔先生,你这么大学问,难道就不知道用软刀子杀人更不是人吗?这比硬刀子还要可怕。”孔先生点点头,说道:“话是在理,我想听你说说具体都有啥事。”胡眉道:“吃大食堂的时候,少爷已经到你的学校当了班主任,第二年春天,他就知道了李金堂的心,从此就生出了病根。那时,他就常对少奶奶说:我就要死了,有人要我死呀。他从此患上了失眠症,大半夜大半夜地睡不着。”孔先生道:“春少爷是个情绪化的人,遇事爱朝极端处想,爱做过头事,实际上胆子又极小的。我在一中呆到六四年底,据我所知,春少爷只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见过金堂几次。平日里,他一个普通教师,想见金堂也见不上。金堂批评过他三次,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金堂去听他讲课,课堂上晕倒了两个学生。金堂问我批给学校的粮食都弄哪里去了,我说按学生人数补贴到了各个班。一问才知道,春少爷嫌麻烦,把粮按月都给了学生,学生总是前半月吃得饱,后半月要挨几天饿,这次听课恰恰又安排在月末。金堂当时说:‘你以为这是你吃不尽花不完的欧阳家呀?大少爷的脾气该改一改了,饿死学生事大,不会持家,饿死了妻子女儿事更大。’这话也是平常话,不觉得多刺耳呀?”胡眉嘿嘿笑道:“先生好记性!可少爷当天回去就问少奶奶,问李金堂为啥说饿死少奶奶比饿死学生事更大。少爷担心得对,李金堂这话不已经露了他的司马昭之心吗?少奶奶没解释清楚,少爷从此就患上了失眠。”孔先生蹙着两道又长又白的眉毛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小道理。金堂另外两次批评少爷好像也提到过慧娟。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胡眉得意地撇嘴怪笑一下:“我记得清哩!第二次事情还是发生在三年灾害时,学校动员学生挖野菜自助,少爷不小心挖了苜糊眼,正好碰上李金堂去检查,李金堂说:‘你弄瞎了学生的眼事大,苜糊眼弄瞎了慕团长的眼,看你怎么交待!’少爷这一天一夜没睡,一夜没睡呀!喊了一夜的眼睛眼睛,第二天早上趔趔趄趄又去上课了。李金堂,老爷家多得鸡毛样的小伙计,怎能不知道麦苗韭菜分不清的少爷不认识苜糊眼!别说他不认识,我这个穷人家出身的小丫环,也分不清苜糊眼和面条菜。这不是折磨少爷又是什么?第三次,说得更露骨!少爷那个班缺少演节目的人,李金堂到你们学校看节目,看见少爷就说:‘你的班咋不培养个会唱戏的?不要把慧娟当个贤妻良母,要让她多参加些社会活动,多培养些人才。’慕团长干脆也不叫了,直呼成了慧娟!慧娟,慧娟能是你当小伙计的叫的吗?那一次,少爷和少奶奶大闹一场。后来,这病就越来越重,终于没法治了。我说李金堂逼死了少爷,屈他了吗?先生,你学问恁深,我这么说冤枉了他吗?”

孔先生捻须吟叹良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金堂太刚硬,春少爷又嫌脆弱,若是换成软弱,也不至会郁闷成疾的,这都是命,相生相克。若春少爷粗一点,事情也不会这样,偏他又太细。”胡眉又怨道:“你还是要替他开脱!李金堂真是天底下最恶最恶的人。可惜我生成了一个女人,可惜了。你不知道他折磨少奶奶的法子多阴多毒呀!差不多十年,只要少奶奶登台,李金堂必在下面看,每次都坐在第二排的正中,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少奶奶唱到动情的地方,他还泪流满面。真难相信这样一个恶人竟还有眼泪流!可少奶奶亲口对我说的,我不得不信。先生,你见多识广,这能算戏迷吗?问题是少奶奶也知道他的心,比少爷知道得要早,要早得多。一个女人,十来年里,叫一个捏着自己小命的男人这般地恋着、等着,是个啥滋味,太可怕了。这是少奶奶死前对我说的。她说了几个半夜,说得很细,可惜我只能记个大概了。少奶奶说,自从她和少爷闹了第一回,一唱戏,她就不自觉地朝台下找那个恶人李金堂。再后来,少爷心情不好,能整月整月地不碰少奶奶。一个女人,整天和自己心爱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却整月整月连句知心话都盼不到,那是一种多大的煎熬!少奶奶说,过了‘四清’,她就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什么东西,她叫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吓坏了,真的吓坏了。少奶奶站在台上,要是这一晚看不见李金堂那双眼睛,就像是被抽走了精气,唱起来无精打采,要是看见了李金堂,她就感觉到浑身舒坦,唱也罢,念也罢,做也罢,打也罢,都能到那个点上。你想不到吧,少奶奶在龙泉拢共唱了二百零八场戏,李金堂就看了一百八十一场。我真不明白,少奶奶为啥把这两个数目字记恁清。你猜猜,少爷死前给少奶奶交待了什么?”孔先生摇摇头,默不作声。胡眉自答着:“少爷见少奶奶新婚仍是个黄花闺女,也就备加珍惜,两人学着那《长生殿》里的李隆基和杨玉环,对天发誓要永生永世结为夫妻。少爷临死前重提了这件事,说他一生一世值得骄傲的,就是娶了大半辈子为他守身如玉的红花旦绿翠玉,他愿意在黄泉路上等少奶奶五十年,再和少奶奶结为夫妻。少奶奶答应了。少奶奶说,如果不是乱了,她完全可以平平安安把小姐带大,守着和少爷一起发的誓。可是,天下乱了。少爷死后的半年多,少奶奶吓得不敢常登台,可时间一久她又想唱,一唱,李金堂准在台下。有一次,少奶奶竟忍不住了,问了李金堂。因为李金堂要去柳城开三天会,少奶奶才决定登台的。李金堂竟说:‘我久没看你的戏,想了,听说晚上你上台,我就赶回来看,看完了连夜回柳城。’你听听,多阴险呀!少奶奶果真从此就害怕起来,怕她自己!有一天,她派人把我从乡下叫到城里,一见面就搂住我哭。哭啊哭的,就对我说:‘我活不下去了,我对不起他,我竟对那个人动了那个念头,动了那个念头,我知道,我知道阿春是叫他折磨死的,我知道,可我怕,我怕管不住自己,我动了那个念头呀,我差一点就要去找他。后来,你看看……你猜,少奶奶叫我看什么?你我再年轻十岁,这话我也说不出口,也不愿对你说。少奶奶脱了衣服叫我看,下身叫不知什么东西都捣烂了……’啊呜呜呜——”胡眉忍不住哭出了声。

孔先生仍旧默不作声,像一尊太白金星的雕像。胡眉哭够了,又说:“后来,‘文化革命’开始了。有一天,少奶奶又叫了我去,说她查出了绝症,说这样就好了,用不着怕违了和少爷发的誓了。她说她如果病死了,让我和富贵照看小姐。又交给我一封信,特别叮嘱我,要是小姐活得好,就不要她看,要是活得不如意,就叫她看。谁知第三天,少奶奶就吞金自杀了,吞的是少爷送她的订婚戒指。你说说,我能眼睁睁看着小姐和这个大恶人不明不白吗?”

孔先生又默想良久,平静地说:“这是慧娟和洪梅的劫数,怪不得谁。大势定下了,个人也抗它不过。胡眉呀,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洪梅知道得越多,她的日子越过不好。听其自然吧。”胡眉跳了起来,“我早知你是这种态度,大老远跑来和你商量个屁!你不是还没出家吗?没出家六根就弄恁干净!我只问你一句话,小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孔先生叹道:“这事没法管。咋管?不能管!我俩去把你刚才说的一五一十给洪梅说了?说了,她要是全信,你不是要把她朝火坑里推吗?她要是不信,你我不都瞎慌张了?慧娟那封信,最好也不要让洪梅知道。就你讲的那些事,谁是谁非也不好判断。金堂对婚姻一直不很如意,怎奈春英性子如水,什么形状都能盛得下,反倒把一辈子给维持下了。你从别个角度想想看,若是少爷临死时不那么自私,嘱她可以改嫁,或许就会是另外的结果了。金堂若没非凡之处,洪梅也不会和他维持这么久。十年时间,就看那么一个人演的十来出戏,一般人能看下来吗?你不要冲动,多想想。”

胡眉窝一肚子气下了山。仔细想想,孔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可一想到这二十几年所受的委屈,就坐不住。回城的当天晚上,胡眉从箱子底拿出慕慧娟当年留给她的信,一个人去了城隍庙街88号。路上她在想:她妈写了些啥,我管不着,她不问我也不说,问了就照实说。院门落了一把大锁。到剧团找人一问,才知道欧阳洪梅带着剧团去柳城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