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把摘桃子的美差送给庞秋雁,是希望庞秋雁能因为车子出点不大不小的事情。判断出这辆漂亮的小车会引起一些麻烦,完全基于职业政治家非常人可比的嗅觉。这种先天和后天合力锻造出的嗅觉,给历史留下了取之不尽的政治智慧。结果出现之前,谋略的人常常被种种可能性折磨得焦头烂额。让庞秋雁去摘桃子,无异于一场豪赌,庞秋雁毫毛无损地带回一千万,李金堂就连本带息输个精光。如果庞秋雁的司机不听招呼,这种可能性随时会出现。譬如,庞秋雁在去柳城的途中意识到了对手李金堂可能在设一个陷阱等她去跳,她的天生的政治触须就会无限伸延,不知疲倦地工作,一直找到那个危险的所在,然后化险为夷,只要她意识到自己所坐的车和将要召开的会议之间的巨大反差,只要她想到身边的这盒录像带来得有些蹊跷,她完全有时间再换一辆吉普去柳城。譬如,到了柳城,只要会议室外面的停车场里没那辆林肯,只要那些兄弟县的对手不能指证个人赃俱在,便是有人提出她乘了一辆超标准的豪华车,她完全可以装个一问三不知的傻样,搪塞过去。譬如,在这个过程中,出了意外情况,把这辆车从庞秋雁身边弄走了,亲戚朋友结婚借去了,某个朋友为某笔大生意需这辆车长脸,都有可能。李金堂押的只是庞秋雁的司机能到时候把林肯车开到地委大院停车场。这个女人在得到白林肯前每次见到皇冠时眼睛里如闪电一般的仇恨,这个女人在得到白林肯后数次坐车到县委开会的挑衅,这个女人在杏花山中学门外上车时脸上闪过的志在必得的表情,都表明她不会想到这车会出什么大问题。她心里想的只是胜利。同时,她又是刚刚打完一个漂亮战役的胜者。

庞秋雁六神无主乘坐公共汽车由柳城返回龙泉的途中,李金堂结束了他很不愿意过多经历的煎熬。秦江从柳城打电话向他通报了会议的情况,婉转地指责道:“秋雁年轻气盛,想不到,你该提醒她呀,弄成现在这种局面,会上我已经不好再说话了。其实,你们的准备最充分。”李金堂没作多的解释,只是说:“我明天继续参加这个会,对这辆车我会给你和会议作出一个解释。”放下电话,他又拨通了陈远冰家的电话,要陈远冰通知在家各常委,马上到小会议室开个紧急会议。

出乎李金堂的预料,刘清松从山上下来了,正在办公楼门前的广场上背着手散步。上午,刘清松已从朱新泉那里知道了那辆车和这个会,刚刚和当书记通完电话。李金堂伸出手迎了过去,“你回来了。正好出了点事,刚才已让陈主任通知开个常委会,研究一下对策。你回来了,会就由你主持。”刘清松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秋雁出了这种事,已无法在龙泉工作。我的意见,建议地委、行署另行安排她的工作,至于龙泉给她什么处分,等调查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后再讨论。眼下需要商量如何弥补秋雁的过失,尽最大努力争取到一个名额。开个会讨论一下,尽快向地委、行署表明县委的态度。”李金堂对刘清松这么快就挥泪斩马谡感到惊讶,这种力量,这种凶狠,这种干脆,实在出乎预料。李金堂马上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件事我有直接责任,作为一个老同志,作为你不在时县委的临时负责人,我没有及时发现并纠正这件事。这件事情完全是外贸局长连城锁一手策划的。连城锁好大胆子,竟把四辆要回的车做人情处理了,政府送给秋雁一辆林肯,人大和政协各送一辆桑塔纳,他自己留了一辆伏尔加。这种以权谋私的恶性事件,在龙泉历史上绝无仅有。我的意见是撤销连城锁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保留公职,以观后效。秋雁的去留,我同意你的意见,但要参考她个人的意见。我个人认为,秋雁有魄力,有能力,是一个合格的副县长,希望她留下继续工作。人非圣贤,谁能无过?龙泉可以选出十个县委书记、副书记,但选不出一个像秋雁这样的副县长。秋雁如留下,最重给她一个通报批评,如果走,要敲锣打鼓欢送她,她是龙泉的有功之臣,不管背个什么处分,都会让她寒透了心。”刘清松苦笑一下,“秋雁性情刚烈,这回给龙泉丢了一千万,她不会再在龙泉呆下去的。咱们在会上再议一议,一定要设法争到这一千万。”

一、二把手交换过意见,常委会很快作出决定:向地委、行署作如下汇报:一、庞秋雁副县长、人大、政协及外贸局现所用四辆车不是龙泉县违反上级规定计划外超标准购置车辆。这四辆车是广州一家公司用来抵押拖欠龙泉矿石钱款的,运回龙泉后闲置着。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上级配发车辆远远不能满足工作之需,暂从县外贸局借三辆车以备急需。县委拟近期开会研究如何合理使用这些车辆。二、县外贸局局长连城锁,工作能力极差,致使在三年里,所辖石墨矿、麦饭石矿陷于瘫痪,经庞秋雁副县长努力,才于上月追还外省拖欠矿石款四百余万,后又擅自做主使用车辆,给全县工作造成极大被动。鉴于连城锁同志接连失职的行为,县委决定免除其外贸局党组书记职务,并建议县政府提出罢免其外贸局长职务并报请县人大全会批准。三、龙泉县教育资金短缺严重,因全县经济底子薄,财政收入低,办教育捉襟见肘,致使三十余所中小学无法正常上课,县委想尽办法支援教育,无奈杯水车薪,无法彻底改变龙泉教育现状。车的问题上面已作说明,请地委和行署考虑龙泉的具体困难。四、庞秋雁副县长超标准坐车虽情有可原,但毕竟违反中央有关规定,造成一定的影响;龙泉县委在外贸局运回抵押车辆后,没及时向上级报告,又没及时作妥善处理,属严重失职。此两项请地委、行署严肃处理。

常委会决定:由副书记李金堂带常委会决议下午即去柳城向地委、行署汇报,竭尽全力争取教育贫困县名额;由县长王宝林向外贸局长连城锁宣布县委决定;由县委刘清松书记向庞秋雁宣布县委决定。

庞秋雁走进刘清松在龙泉的单身宿舍,忍不住流下两行无声的眼泪。这是她半年多来第一次走进县委大院的后院,第一次走进刘清松一明一暗外带一个厨房的简易小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庞秋雁仰着热泪纵横的脸,咬着牙根说:“我实在不服气。”停顿了半天,没见刘清松插话,又接着说道,“他们做得一点都不高明,为什么我就意识不到这是一个圈套呢!你对我太重要了,太重要了,我就成了恋爱中的傻女人。”刘清松走过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掌,揩拭着庞秋雁脸上的泪水,一根食指抖动着,把一绺散乱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捋在女人的耳根处。庞秋雁一扭上身,扑抱住刘清松,把又被眼泪打湿的脸埋在男人的胸口,喃喃道:“为什么会输得这样惨!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想到收买我的司机?司机为什么会出卖我?我真的不服气,不服气。每一步都有变成好事的可能,我怎么都没抓住呢?我就不能想替你尿他一脸吗?我是不是特别笨?你说话呀!”

刘清松捧起女人的脸,轻轻吐出几个字:“不重细节,缺乏经验!”庞秋雁自己揩干了眼泪,试着笑笑,“回想起来,确实如此。清松,我们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回柳城会多么孤单呵!”刘清松毫不犹豫地说:“不!还是你一个人先回去。我只来了一年多,还有机会。就是我将来灰溜溜离开龙泉,也不是第一个,只能证明我不比前几任高明,却也不能说明我笨。当初选择来龙泉,什么情况我都考虑了。龙泉难搞,在全省都有名气,这样更能锻炼人。在哪个县,你能体会这种不明不白大败的心境呢?”庞秋雁这回真的笑了,“什么时候,你还说这种风凉话。下一步他们就要挤走你了。”刘清松道:“秃子头上的虱子。不过,这有什么不好?李金堂很有人情味,坚决反对给你处分,还说要敲锣打鼓欢送你呢!和李金堂共事,能学很多东西。‘文革’期间,龙泉的红卫兵发明一种折磨老干部的办法,用一根绳子一头拴一个人,一个胖,一个瘦,把绳子挂在房脊的定滑轮上,瘦子就被吊起来了。有的胖子看着空中的瘦子无动于衷,有的胖子双脚用力一跳,和瘦子抱在空中一起受罪。李金堂复出后,用的人都是后面一对胖子和瘦子。由此可以看出,李金堂并不希望龙泉乱成一锅粥。我的希望正在这里。”庞秋雁面露不悦之色,“这么说,你是认栽了?我可是为了你才栽这个跟斗的。”刘清松赶紧解释说:“我在研究他,兵法上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你呆在龙泉,也不是不可以,常委对那几辆车的事,已经做出结论,你的过失仅仅是借了一辆好车去参加一个哭穷会,照样能当你的副县长。可是,你这个过失在龙泉人看来,就是白白丢失了一千万,你要债的功劳再也没人看见了。昨天晚上,李金堂把剩下的二十五万全部给了菩提寺中学,并说等你从地区要回了一千万,其它中学照此数办理。你说,你这个副县长还怎么当?抓城乡建设,出了八里庙械斗;抓外贸,出了林肯车风波;抓教育,丢了一千万,你有法干吗?李金堂十有八九能要来这个名额,秦专员也好,当书记也好,都不会纠缠这件事,如果李金堂做主把林肯送给地委搞外事接待,这一千万不久就成了龙泉的囊中之物。李金堂会这么漂亮地把事情办成的。他既然能在十六个小时里做成一部催人泪下的电视片,就会让这部片子派上用场。”庞秋雁惊叫一声,“天哪!这帮狗日的竟没一个人提醒我一句!”刘清松冷笑道:“没提醒你,那是觉得你必败!没有哪个赌徒专押输家。李金堂帮你抬车了吗?”庞秋雁道:“抬了。是他招呼了人才把车子抬过杏花溪的。”刘清松用指头点点庞秋雁的脑门:“你呀!人家只是摸摸你的车!”庞秋雁惊诧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刘清松放肆地笑了几声:“龙泉并不是铁板一块。李金堂也欺人太甚了!他是成心让我在龙泉一事无成呀。所以,你一定要回柳城去,你走了,他们才会放心。我毕竟是县委第一书记,想干什么,他们拦起来也不容易。”庞秋雁忘情地扑到刘清松怀里,激动地说:“我没看错你,没看错你——我听你的。”

刘清松一脚把门踢锁死了,突然把庞秋雁抱起来就往里屋走。庞秋雁呻唤着惊喜交加的声音,“唔,唔,窗帘,窗帘……”

第二天上午要下班的时候,刘清松看到了白剑发在《柳城日报》头版的文章。刘清松心里道:怎么把他给忘了呢!他想马上找白剑谈谈。

白剑没在古堡。刘清松在大厅里抽了两支烟,把那张《柳城日报》交给服务员妙清说:“白记者回来,请他给我家里打个电话。另外,这张报纸也请你转交他。还有呢,你对他说,我刘清松很感谢他对龙泉工作的支持。”

白剑打开房门,林苟生从后面把他紧紧抱住,胡子拉碴的嘴亲了白剑的脖子,又把白剑转了一百八十度,把脸在白剑的脸上贴了又贴,然后大声说道:“你可想死我了。这些天,我回来了,你不在,你回来了,我又出了门,就是碰不上。”白剑被这种过分的亲热弄得很不自在。两个男人之间以这种方式表达小别后的思念之情,在西方也很少见。这种不自在很快转化成一种羞愧,羞愧很快又转化成了恼怒。这像什么话!这能是个失恋中男人的表现吗?白剑用力把林苟生推倒在沙发里,红着脸说:“你是发财发昏了头,还是失恋让你失了本性?你有没有搞错呀!”看见林苟生脸上闪现着错愕、失态等一言难尽的表情,笑了一下,侧过脸整理着枕巾道:“是不是你把三妞又从申玉豹手里抢回来了?看你得意得要忘了形了。”

林苟生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势不可挡地重现在脑海里了。

进入鸡公山腹地那座监狱是一个秋天。判决书终于在羁押五年零十天后送到林苟生手里:因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林苟生挥舞着判决书咆哮道:“我要上诉!我要上诉!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写的都是实情。毛主席会为我平反昭雪的!你们等着,你们等着!”年轻的看守关五德怪怪地笑着,“只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林镇长!你走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我很喜欢听你说话,听你说话比读报纸听广播都受用啊。”林苟生声音小了不少,“我要上诉!我要上诉——”看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林镇长,我看你的书是读得太多了,连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么简单的道理也给读忘了。你上诉,你上树吧,上得越高,摔得越惨。七年前,你要是安安生生当你的右派,儿子怕早能给你买烟打酱油了。你给地区写信反映情况,弄得把你从镇政府院子里清理出去了,这算是摘了你的顶戴花翎,这个词是跟你学来的,不知用得对不对。你安了心呢,每月还能吃二十八斤半皇粮,还算是个普通国家干部,镇上的那个小寡妇还敢给你做点吃的,你一肚子委屈还有个地方诉一诉,你要屈屈尊呢,冬天也有个热被窝让你钻,还有个热身子等着你抱。你不安心,又把万言书写到省里。这回呢,掐了你的皇粮,镇子也不让你住了,小寡妇的门也不给你开了,把你送到四洼村落户。这回你安了心呢,每月还有工分可挣,夏秋两季还有口粮可分,住上一两年,老奶奶、老大娘、大姑娘小媳妇,看出你林镇长不是个坏人,张家说说你的好,李家说说你的长,凭你的学问,凭你的这三十郎当岁儿一百多斤肉儿,梳了大辫的姑娘不定还任你选呢,也能过出一家人,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你偏偏不信邪,你用学生作业本又给毛主席写了万言书。这回好了,弄成敌我矛盾了,现行反革命。刚抓你进来时,我估摸着你真低个头,认个错,人家抬抬手,判个三两年也有可能。三两年一晃就过,出来了,也还是三十郎当岁,回到四洼村,大姑娘不敢想了,凭你的身板才学,过水面总有一碗给你吃,还是一家人,还是一辈子。你又不安分,三天两头写申诉,我可给你实打实寄出去过五份呢!结果呢,弄成了十五年!扣了那五年,还有十年要你熬。林镇长,这不是个充英雄豪杰的时候!要我说,认了吧。按说我比你小七岁,不该由我开导你,可这些道理都是从你身上学来的,你要走了,不说说我心里不痛快。”林苟生呻吟一样道:“毛主席肯定没看到我的信,他不会允许这种搞法,要出大乱呀——我要上诉!”看守毛了,“你上诉吧!死到临头了,还只咬这一根筋!”林苟生心也听毛了,怯怯地问:“你说什么死到临头?他们敢把我秘密处死?他们敢!”看守悲悯地睃了林苟生一眼,“你真成了茅厕的烂石头了!本来这事不该给你说的。可不说呢,眼看着你要吃大亏。我也不知道,为啥把你一个送到鸡公山监狱。你只判了十五年,在看守所呆了五年了,只剩下十来年,照常规,只送柳城劳改农场。鸡公山监狱,只收死缓、无期和二十年的,怎么就把你接收了。忍了吧,老林,不过这鸡公山也真够你忍的。”林苟生再问详细,看守不说了,只是劝他:“别上诉,这事有点怪,一上怕真弄成二十年,再上就是无期了。咬牙挺过去,出来也就四十多岁,还能活。”

第二天是个阴雨天,雨时有时无,就像大雾了。林苟生到死也不会忘记这次沉闷压抑、漫长似无尽头的旅程。一路上,身旁的赵春山不说一句话,脸比这天色还要阴,还要难看。记得中午进了桐柏山区,在一个小镇上停了车,赵春山把林苟生和自己铐在一起,跟着司机进了路旁一家肮脏破败的饭馆。司机端来几盘油条,三碗糊辣汤。赵春山说了第一句话:“炒俩菜,弄斤白干,算我的。”三个菜,一盘土豆片炒肥肉,一盘素炒萝卜丝,一盘醋熘白菜。司机说:“赵科长,就这些菜。”赵春山看看林苟生拿筷子的左手,掏出钥匙,打开手铐,挪过凳子坐到林苟生左边,又把手铐铐上,说了第二句话:“把肉都吃了,我是左撇子。”赵春山的筷子使得很生疏。

吉普车进入鸡公山,到底拐了多少个弯,林苟生没有去数。傍晚的时候,望见了那高高的围墙,还有围墙上面的铁丝网。办完移交手续,赵春山把手铐取了对林苟生说了一段话:“从现在起,你就是这座监狱里的七八六号,你记清楚了,不管谁喊到这个号,你都要马上答应,你别总想着你的委屈。再这样下去,呆在里面和呆在外面差不了多少。活下去,希望十年后我来接你时,我喊七百八十六还有人答应。”林苟生咬牙切齿说了几句话:“我要活下去!我要熬到那一天!我要上诉!”

那是一间阴暗、低矮、潮湿的大屋子。林苟生被推得踉跄几步,还没站稳,就听到咣当一声,后面响着一个干涩的声音:“七百八十六号住你们一○六号。”抬头一看,一只十瓦的小灯泡像一只萤火虫,飘摇在阴冷的空旷里,一股刺鼻的尿臊气如同一根茅草在鼻腔深处挠来挠去,旋即就把一个响亮的喷嚏引了出来,诱发出一片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笑。林苟生低头一看,五六个光脑袋在地板上的麦秸和稻草堆里以各种姿势搠着,十几道目光放肆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没把人杀死,是不是?”

林苟生摇摇头。

“没伤人命来这儿干啥?抢劫?”

林苟生又摇摇头。

“人没杀,钱没抢,贪污公款!你这个白脸奸臣,一看就是个小会计!搞了个姘头,鬼混没有钱,就开始打公家的主意。小打小闹不过瘾,几千上万干起来了。”

林苟生沉默着,连头也不屑再摇。突然,一个长脸光头蹿起来,一拳把林苟生打翻在尿桶边。林苟生一摸鼻子,手上沾满了鲜血和尿液。一个盘脚坐在地铺上的胖子低着脑袋说道:“老二,说你多少回,连人也不会打。”林苟生站起来,盯着长脸没有说话。长脸又问道:“你没杀人没抢劫没抢钱,难道是因偷看女人洗澡进来的?”林苟生倔强地昂着头,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转身把铺盖朝一个空地方扔去。“操你妈,你懂不懂规矩。”一个圆脸矮子站起来,卡着腰骂道:“大哥晚上起夜,踩着你肚皮下地呀。”林苟生没理那个茬,自己弯腰收拢那些散乱的稻草。长脸看一眼胖子,叫一声,“大哥,咋办。”胖子没抬头,吐出三个字:“老规矩。”话音刚落,一个瘦子抱着林苟生的铺盖扔在大马桶旁边,解开裤带,掏出家伙,照着林苟生的被子尿将起来。林苟生急红了眼,猛一扑就把瘦子扑倒了。长脸挥挥手,矮子踅过去扯住林苟生的被角,一个撒网动作,把被子盖到林苟生头上,跳过去,把林苟生一下子骑倒了。长脸把瘦子拉起来,推到门口,“你守着,耳朵放机灵点。”又挥了一下手,铺上又跃起一个秃顶。秃顶身子凌空飞起,一脚踹在林苟生的屁股上。长脸和秃顶手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把林苟生打得一动不动。两人歇了一会儿,秃顶说:“二哥,这家伙细皮嫩肉的,杀不了人,也抢不了钱,我看他是个采花贼,不知坏了几个女人才栽了。他不是不想说,是说出来丢人!这种强奸犯,也该尝尝那种味。这几天火重,小瘦子那勾子太尖,碰都不想碰。”长脸又踢了林苟生一脚,骂一声,“怪不得他娘的口严!老子平生最恨这种鸟人。大哥,这么办行不?”胖子一直一个姿势坐着,嘴里说:“让他知道知道规矩也好。”林苟生这才明白看守和他说那番话的分量,想喊吧,脖子还被人紧紧箍着,大惊之下,手和腿又挣扎起来。长脸喊道:“老四,抱紧了。”把手伸进被子,解掉林苟生的裤带,又对秃子说:“把他弄趴下。”秃子踩住林苟生的鞋,挥动手臂朝林苟生腿窝处砍去,嘴里喊着:“趴下!”林苟生又跪在地上了。矮子一侧身,骑在林苟生的肩上,把林苟生压趴在地上。秃子就势压住了林苟生的小腿。这一连串动作,显得轻车熟路。长脸把林苟生的裤子再脱一截,朝白花花的一瓣拍了一掌,低下头亲了一口,“奶奶的,还是用胰子洗的澡。”解了自己的裤子,扭头说一句:“大哥,你先尝尝鲜。”胖子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略带厌恶地说:“没有出恭,我嫌脏。”矮子叫一句,“二哥你快点,这家伙劲儿真大。”长脸朝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朝林苟生勾子里一抹,俯着身子顶了进去。林苟生直觉得两股眼泪从眼珠里炸了出去,心里叫着:“天呢!我完了——”

林苟生感到万念俱灰,再不愿正视这种奇耻大辱,像一条鱼儿从地上跃起,朝着一面墙撞去,把踩着他裤带的矮子带倒在尿桶边上,额头上撞出个大血包。胖子惊得站了起来,先是自言自语,“不像,不像,强奸犯、采花贼没这种刚烈。”穿了鞋子叫道:“快把他抬过来!”

林苟生被四个人抬到已经属于他的铺位上。胖子伸了鼻子嗅嗅,把林苟生被尿湿的被子拽到瘦子脸上,“把你的被子换给他,妈那个毬,满肚子都是下三滥坏水。”掏出手帕揩揩林苟生头上的血,俯下身子问道:“兄弟,你到底犯了啥事?现在可以说说了。”

“补充右派。”

“你说啥?”

“补充右派。五八年秋天补上的。”

“右派咋弄到这儿来了?”

“我不服,后来上书毛主席要他纠正反右扩大化,我就变成了现行反革命。”

胖子就势跪在稻草上,捉住林苟生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林苟生摇摇头,艰难地说一句:“不,知,道。”

胖子不解地自顾自说着,“这种事倒不新鲜,只是你一个政治犯,咋会送到这个鬼地方,听说这里从来不收政治犯。我没犯事时,就知道这么个地方,知道省里有个专关十恶不赦又不够挨枪子儿的人的监狱。这不是黑着勾子把你朝死里整吗?天爷,你该早点说呀,早点说。你是这个时候的政治犯,大英雄啊,这个时候还敢说真话,不是大英雄是什么!你看看,你看看我都办了些啥事!”胖子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一脸横肉兀自跳着,大号元宵样的眼珠里喷出了怒火,整个人迸出一股逼人的杀气,身子慢慢朝长里长去,眼风一抡,捉住了秃子,“你过来!妈那个毬就你阴,就你肚里的花花肠子最多!这位兄弟一进来,你就存了这个心。你这个王八蛋嫉妒心最重,又是世上最贪的那号人,谋财害命的事你不止做了这一件。是唱唱歌呀,还是挨我两拳。你无期,老子也无期,无所谓加刑不加刑,断你两根肋骨不屈你吧。”秃子吓得脸色煞白,牙齿打着颤,“我,我,我唱歌,我唱歌。”说着,哆嗦着双腿往尿桶那边走。“回来!”胖子伸出大手把秃子扭转来,“去把你的碗拿过来!”秃子顺从地拿来自己的碗,颤颤栗栗看着胖子。胖子说:“解开他裤子,让他朝你碗里尿一泡。”林苟生不愿意尿,用手推着秃子的手。胖子冷笑道:“你一定要尿,尿了你就知道在鸡公山咋活人了。这里住的每个人,手上都有血,你要让他们怕你,要从一点一滴做起。你别忘了刚才他们是咋整治你的。”林苟生忽然间就有了撒尿的冲动,对着那只粗瓷碗尿了一大泡热尿。胖子怪笑着拍拍秃子的肩膀,“让你喝吧,也太委屈你了,再说,你已经答应唱歌了。不过呢,你要登台了,先让热尿熏熏脸,美美容,省得你唱不好。”秃子无奈,只好把脸放到碗上边,让尿热气熏。胖子说,“你们都愣啥愣,都去尿。”三个人都走过去对着尿桶撒了起来。胖子又坐下来,看着林苟生说:“你见识见识,这是我创造的立体交响乐,再刺儿多的人,唱两回,摸着就光了。你把尿倒进去,开始吧。你们别忘了伴奏。”

只见秃子在墙上打个倒立,长脸和矮子捉住秃子的双腿,把秃子移到原桶旁,喊了一声“一二”,就把秃子的头倒装在尿桶里。秃子两手撑在桶沿上,两条腿被长脸和矮子压在墙上。瘦子蹲下来,拿起一根筷子在尿桶外面梆梆敲两声,秃子的歌声就从尿桶里传了出来……

林苟生听完这几段唱,那个一直在心里游荡的死的念头倏然间变得无影无踪了。他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活下去。胖子突然喊道:“老二!”长脸马上把笑脸凑过去,“大哥,有啥事?”胖子说:“这屋里又多了一位兄弟,这排行你说该咋变呢?”长脸一脸媚笑,“咱这里头的规矩,不序年龄不序财,这位兄弟是大英雄,又是大哥你看中的人,我从今天改作三哥吧。”胖子嘉许地看了长脸一眼,“还是老二有眼色,知道进退,怪不得你该吃花生米的担待,最后竟变成二十年!以后日子还长,咱一○六房还要保在鸡公山的地位,你人熟心活,这位兄弟当老三吧。”话音刚落地,秃子、矮子、瘦子忙不迭地“三哥三哥”叫了起来。

林苟生入监狱第一晚,荣升了三哥。折腾这么久,大家早乏透了,打哈欠伸懒腰准备睡觉。胖子躺下了,又对林苟生说:“今天的委屈,你也别往心里去。成年累月看不见一个女人,滋味不好受。睡了吧,明天还要刨红薯。”

第二天,林苟生跟着队伍,在荷枪实弹战士的押送下去刨红薯。肛门火辣辣地疼着,走着山路,两腿不由得绞绊在一起了。一个战士一枪托把林苟生砸在坡地上,嘴里骂着:“偷什么懒,装熊!”胖子忙扶起林苟生,赔着笑解释说:“排长,他是新来的,力气弱,我来帮他,误不了事。”战士冷笑一声:“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妇女的时候,你咋恁有气力!”不再纠缠,给了胖子一个面子,背着枪又吆喝起来。林苟生在胖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向红薯地,这一瞬间,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从此彻底死了上诉的念想。

以后的九年,林苟生在胖子的庇护下,在鸡公山监狱过着重复乏味、色彩单一、终年见不到一个异性甚至一条母狗的生活。没过多久,他接受了男人与男人间错乱和倒错的关系,和胖子建立了一种日后想起来总是感到肝肠寸断的友谊。直到胖子决定帮他越狱的那一天,林苟生才知道胖子的历史。前几天,林苟生负责喂养的五头猪突然死了两头,他被指控毒杀了监狱的牲口,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服劳动改造,狱方当即宣布给他加刑五年。这天晚上,胖子跪在两天滴水未进的林苟生的床铺边上,握住林苟生的手,流着眼泪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谁,我犯了啥事才进来的,我这就告诉你。我是省武术队的教练,十年前我带队外出比赛回家,床上睡着另一个男人。我打了他五拳,他断了五根肋骨,留下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本来,为这事顶多判我七到十年,因为那男的是省领导,我就成了无期。这辈子我是不指望减刑活着离开鸡公山了。这两天,我已经把你的事打听清楚了。你们龙泉不希望你再回去了,送你来时,他们就是让你在这里老死的。前些日子,你们龙泉来了人,说是受什么刚刚复出的县革委副主任之托,来问问你的服刑情况。苟生啊,你究竟为了什么事把人得罪得这么苦,时隔近十年还是忘不了你,你不想说,我也不想问了。你应该有出头之日,就是拼着一死,我也要设法把你送出去。你是政治犯,风头一转,或许就有出头之日。你要吃饭,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十天后,在伐木的时候,出现了大规模的骚乱逃亡事件。林苟生谨记着大哥的吩咐,先藏在灌木丛中,然后从事先选好的地方滚下了山坡,碎石把他割得遍体鳞伤。两年后,他再次潜回鸡公山,打听到那次逃亡,只走脱了四人,胖子大哥被就地枪决了。

在以后多年的流亡生涯里,他忘不掉胖子,忘不了和他相濡以沫近十年的伙伴和同谋,他从那令人心酸的漫长岁月里获得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动力。渐渐地,胖子的实体与这广阔的天宇相融了,变成一缕绵亘无尽的相思,变成一股充盈在胸间的激情,犹如那遥远的山坳里专门为他演奏过的一阕缀满了天籁音符的绝响,激励他前行,直到后来,一个个女性相继走来,胖子才逐渐演化成一则古老的传说。

一定要把真相掩盖过去,哪怕出卖上帝也在所不惜!林苟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直笑得白剑捂着耳朵大叫,这才收住了笑,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都不懂?我在新疆流浪过五年,那里有一种风俗,当一个人发了意外的大财后,一定要和最要好的同性朋友行贴脸礼,然后与之分享,要不然,一座金山瞬间就会变成石头。我拣到一个大宝贝,过两天就准备下广州了。”白剑面露将信将疑的神情,忍不住追问一声:“什么宝贝?”林苟生道:“我用一千五百元,从乡下一家破落的清初举人后代那里买下一幅八大山人的指画《竹石图》!你想不想看看?”白剑道:“画我倒略知一二。这朱耷的画,真迹很少见,多半都是赝品。你可别买到假画了。”林苟生急了,“不可能是假的!你别忘了,我是历史系的高材生,干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走眼?不信你来我屋里看看,保证是货真价实的朱耷。”

两人正要出门,妙清拿着报纸过来了,微笑着说道:“白记者,中午刘书记来找你,等了好久。他让我把这张报纸送给你,并且说龙泉要好好谢谢你。”林苟生抢过报纸道:“我看看你挖了什么狗头金了。”睃了几眼,先看到报角上那则会议消息,惊诧道:“庞秋雁不该出这种丑呀,一辆林肯被扣事小,刘清松这回可就孤家寡人了。噢,这是你的大作,哎呀呀,作的是官和商的文章,位置不错,只是屈尊地委宣传部长之下。我明白了,刘清松摸清了你的赌技,就要下注了。”白剑丢过去一个白眼,“胡说八道!前几天我请刘书记帮忙,让他给我表妹找份工作,在城里混碗饭。”妙清哪里不明白这是回避她,走了两步,又说道:“差点忘了,刘书记让你回来一定要给他去个电话,他在家里等。”林苟生眼珠儿转几转,退到自己门前,叮咛道:“说不定你还真是个行家,打完电话别忘了帮我看看画。”

刘清松没过多奉承白剑的文章,很快就说起上次查账的事,告诉白剑,各乡的账他已安排人分头查了,等汇总后去他那里取,并询问白剑家里有没有别的事需要他办。白剑对刘清松的态度急剧变化还有些不适应,就把表妹的事抛出去投石问路。刘清松满口答应道:“这算什么事,我保证她一周后能来城里上班。”

白剑在屋里呆坐一会儿,想起前两天在赵春山家里碰的一鼻子灰,不敢轻易认定已经柳暗花明了。

林苟生转动着画轴,屋里立即弥漫着陈久的霉气。白剑远距离、中距离、近距离看着,又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林苟生叫道:“走遍全国,没见一个人像你这样赏画,能不能快一点,胳膊要酸断了。”白剑说:“你放床上吧。真不知谁是外行哩。远看是观一种气和神,中看是把握一种全局结构,近看是摸其具体的谋篇。还得细看,细看是观其具体笔法,墨泽的鲜暗。”说着,俯下身子看了起首印、落款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收藏印,又凑近一点,看那个“八大山人”,手在画上跟着笔锋走着,最后用手指在浓墨泼成的巨石上一蘸,放在鼻尖深深地一嗅,感叹道:“好一幅《竹石图》!”林苟生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没吃亏吧?没想到你真在行,词儿也是一套一套的。你看这石头,这竹子,精精神神,又带点傲气,非朱耷这样的皇家嫡传后人画不出来。”白剑冷冷一笑,“你只说对了一半。朱耷作画,心境爽朗时,八大山人写作‘笑之’,心境郁闷时作‘哭之’,这一典故并非今人挖掘出来的。朱耷这一作画习惯,明末已在画界广为人知。一个名家的习惯成了显学,不是什么好事,必为后世造车载斗量的赝品。这幅画的狐狸尾巴不在这地方。”林苟生憋不住,瞪着眼睛插话道:“你意思说这幅画不是真迹?”白剑说:“确实如此。”林苟生跳上床去,把卷了的画再次伸开,急忙说:“你讲讲你的道理嘛。”

白剑退了两步,再次朝画凝视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画的落款日期在甲申之后,清福临皇上已经登基了,这时朱耷很少作画了。在北京我见过朱耷这时的真迹,感受与这一幅不大一样。你的感觉也对,这竹这石都精神,笔法也酷似全盛时期的朱耷。可它不是朱耷的真迹。这幅画的遗世独立神气生在一股苍凉之雾中。一般人都认为这是明灭后若干年中国画的主体精神。但朱耷应该是个例外。他是朱明王朝的嫡系子孙,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对亡国破家的感受和一般画家肯定不完全一样。朱耷要以竹石言志,其苍凉之气入骨后还有一层老子先前阔的居高临下的风范,这种居高临下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你得到的这幅画,只是有遗世独立的孤独,最终表达的是一种无奈,要是朱耷的画,这无奈后面还有一点点希冀,正因为有了希冀,才更显得无望。我今日心情好,看这画就能明显感受到这一点,因为有反差嘛。”林苟生听愣住了,呆了一会儿,也换着角度看这画,看着看着,伸出拇指道:“高见,高见!这一层确实我没有想到。奶奶的。老江湖遇上新问题,看走眼了,一千五买了一张废纸嘛。”白剑道:“我还没有说完呢。这幅画虽然是件赝品,显然也是一流画家的墨迹。从这笔法和表现的内容来看,这幅伪作最晚晚不过清康雍乾相交之际。”林苟生央告说:“你快说说为什么。快说说。”白剑沉吟一声道:“从画家的个人感受和民族文化心理上判断,清朝初期的文人,心里才会有这种复杂的心理感受,才会在苦闷的间隙里,作一幅丹青明志,表明自己不愿与社会同流合污。假托朱耷之名,可以看成是画家对大明王朝和大汉文化的一种颇具匠心的追忆。早一点呢,受天朝心态左右,不可能出现这种悲;再晚一些呢,大清江山早固若金汤不说,文人的从众心理早起了作用,亡国之悲愤,复国之希冀,早不存在了,想的只是怎样在社会里谋个合适的位置。”林苟生忙把画卷起来,“这么说还是一个宝贝。康雍乾,取中间,这画到现在最少也有两百四五十年,蒙个老外或是半瓶醋的港商台商不成问题。画看完了,咱们的晚饭也有了着落,算是我付你的鉴定费,今晚到好问酒吧喝几盅。”

这顿晚饭白剑本来想请的,又被林苟生抢先请了,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三妞回心转意了?要是这样,该你请。否则,这顿饭我请更合适。”林苟生放过三妞的问题不谈,挠挠头说道:“叫我想想你的理由。噢,我明白了,你用什么护商符作了一篇妙文,要收入润笔了。这笔收入值不了几个,刚才我帮你算了字数,不足两千五百字,润笔不满八十,买了菜没酒,买了酒没菜。你不是为这请我。你不痛不痒写这篇文章,叫我看,说轻一点叫打草惊蛇,重了呢,叫引火烧身,为这篇文章可不该请。那你还有什么喜事?刘清松帮你表妹在龙泉城里找个临时工?”白剑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大洪水的事有重大进展,刘清松答应帮我查各乡的账目。你说该不该请?大账一对,文章就可以作了。”林苟生神色凝重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趟,挥挥手说:“按理说,该请。不过,刘清松答应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要看他怎么做。咱们要的是老鼠,他要只放出去个纸猫,老鼠把它捉到洞里做玩具,你又干瞪着眼了,所以说,你这顿饭该存着。”白剑摇摇头道:“老林呢老林,你那一张嘴,天下无双,我辩不过你。一个县委书记,红口白牙答应的事,不拿点干货,行吗?”林苟生紧接道:“不是件容易的事!翻二十几个乡的旧账,多大的动静,一动人家就有防备。刘清松树大招风,弄不好会把事情办砸掉。”白剑夸张地耸耸肩,“照你这么说,这账根本没法查了嘛!”林苟生气鼓鼓地撇撇嘴说:“小兄弟,你是在京城呆久了,太相信官的作用了。你到底还是信不过我林苟生呀!查各乡账目的事,山人早有妙计,也作了安排,保证能给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都打趴下了,他们还不知你从哪得到的子弹。如不是三妞搞了个后院起火,我早把这事办妥了。好在我已经在十个乡安排了线人,干了好几天了,不是太笨,复印件早搞到了。明天我给你汇个总,交给你。刘清松插手,恐怕要把事情弄砸的,县太爷出马,动静太大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我走之前,还能给你弄来五六个乡的账目。”白剑呆呆地看着珠宝商,对林苟生在龙泉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害怕起来,喃喃说道:“这要花你多少钱呀!”林苟生拎起黑腰包,“你别给我提钱!在龙泉我还没赢过,这可能是我惟一的机会,我能吝惜本钱吗!我就是想看一个人栽个跟斗!你怎么啦?这是咱俩的事,我能不用心?走,吃饭去。”

四小姐隔着玻璃看见林苟生和白剑,忙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把一支口红旋了旋涂涂嘴唇,把眉笔掏出来又放了进去,眨眨长长的假睫毛,咬咬嘴唇,勾了一下头,小跑几步迎在门外,笑吟吟一张脸迎上前去,甜甜的声音柔柔地响着:“哟——林大叔还有这位大哥,今儿个又有空光临我们小店了。”林苟生打趣道:“四小姐,我来了你不高兴?收钱的时候,小嘴从蜜罐里捞了出来似的。”四小姐抢前几步,掀着帘子浅笑道:“看你说的,小四能是这号人?早些时候,想多叫你一声大叔,你还不给这个空哩。那一晚——走好——大叔,那一晚你黑丧着脸拎两瓶酒走了,我这鼻子尖还酸了那么一股。你走就走了,按说关我小四什么事,又不是我照顾不周,我酸的哪瓶醋,可就是酸了,大哥你可别笑我不长进。”白剑道:“你到北京五星级酒店当招待,哪里也不差多少。”四小姐笑一脸满月儿,挑挑眉梢,“大哥提拔我了,生就一盘清白小葱拌豆腐,哪敢想登京城大盘面!大叔,你们还坐八号吧,图个吉利。你咋不说话呢?今早店里喜鹊叫了,我估摸着可能大叔发了财回来了,果真就回来了。这气色,定是又遇到喜事了。”林苟生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眯了眼,歪了头,脱着外套说:“你甭给我灌恁多的迷魂汤,小费自然少不了你的,虽然你们这个店说酒吧不酒吧说舞厅不舞厅说饭店不饭店,但我还是把你们当成上了星的招待对待。你这妮子嘴是甜,有时就放糖精了,我记得你们店里养的是只巧嘴八哥,哪里有喜鹊!林大叔的钱可不是好蒙的。”四小姐拿了林苟生的外套挂在衣帽钩上,侧着笑脸道:“八哥是八哥,我刚教它学了喜鹊叫,还不和花喜鹊一样了。今晚两位吃点啥?”林苟生也不翻菜谱,说道:“有特点的川菜,来四热四凉,一瓶五粮液。”

凉菜上齐,热菜上了两个,林苟生还是忍不住,喊住四小姐说道:“你看三妞在不在,不管咋说,她还认俺这个干爹不是?喊她来陪白大哥喝几杯。”四小姐褪了笑脸,郑重其事地答着,“如今好问酒吧没有三妞了。”林苟生惊得坐直了身子,“申玉豹把她弄哪里去了?”四小姐抿抿嘴,强笑了笑,“没到哪儿,还在酒吧。不过,我们都不敢叫三妞了,我们都叫她副经理。”林苟生脸上掠过几缕痛苦的表情,“四小姐,你坐下,陪大叔喝两杯。”四小姐忸忸怩怩坐下了,“大叔,我喝不了酒,一喝就胡说八道了,抿点湿湿嘴可以,说话还能照板。”自己倒了个杯底儿,咂了一口,抬头劝道:“大叔,你喝了吧。我知道你心里的事,若不是生意,你也会这样疼三妞的。申经理常拉一些朋友来吃饭,吃了十几次,三妞就成副经理了。这歌还唱不唱我就不知道了。”说话的工夫,林苟生已连喝了四五杯。白剑一看势头不好,就对四小姐说:“我和林老板还想说点别的事,你先回避一下。”四小姐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扭过头红着眼圈说:“大叔,小四不好,没有劝住三妞,过去也就过去了,生意要紧,身体要紧。”林苟生叹道:“难为你这张小嘴了,真真假假能把我搞糊涂,也算本事。凭你这张嘴,大叔也亏不了你。”

白剑夹了几口菜,忍不住劝道:“老林,申玉豹若真能娶了三妞,未必不是件好事。若是你要找个所受苦难能和你般配的姑娘,世上有的是。”林苟生凄然一笑,“问题是申玉豹不可能娶了她!你呀,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我了解他申玉豹,就像了解我儿子一样,只用一眼,把他骨头缝都能看透了。我知道你其实也不是这么想的,你这么说是想让我轻松一些。劝人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变得浅薄一些,让那些被动的傻瓜找到一点高明,对吧?”白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林苟生继续说道:“申玉豹属于这类人,我知道。为了能全方位出人头地,能割舍从前的一切。这类人,名和利齐了,甚至还没有齐,又开始巴望一个情字。这不像中国人的辫子,是土特产,外国人也一样。挣巨款大钱,需要心狠手辣,卖了良心,甚至用刀不用刀地杀人都不要紧,良心和罪都能用钱去赎。想尽一切办法挣来了大钱,问题又来了,要钱干什么?在国外,拿钱来竞选议员、竞选州长、甚至竞选总统,什么民主啦、自由啦、博爱啦,开始的时候,结束的时候,都是瞎扯!这些美丽可爱的东西,是钱的助手,帮助收选票的。人生就那么几十年,什么风光都见识过了,就巴望身后事,巴望个不朽!都这样!做婊子挣钱,挣了钱买材料铸贞节牌坊,时间的筛子一过滤,只剩下那些贞节牌坊了。申玉豹好像明白了这个理,不在申家营或者什么石佛寺做土财主,跑到城里当上了大经理,休了老婆怕留后遗症,干脆连性命也把她扫出去了。要知道,这小龙泉只是申玉豹歇歇脚的小客栈呀!三妞咋会迷上他呢!想个啥法能把申玉豹变成个穷光蛋?”

林苟生站在一个下风口,怎么说也算情场失意者,话语当然更加尖利。白剑善意地讥讽道:“我可爱的林老板!你把社会都咂出骨头油了,觉得它生了蛆,早该烂掉了,你还管什么三妞四妞的痛苦干吗?反正是出了虎穴又进狼窝,一方平静都没有,干脆让老虎吃了的好。你呀,老林,别说了,我陪你多喝两杯吧。你自己也还为希望活着,这就有希望了。”林苟生睁开眼睛,笑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怪模样,“拉倒吧你!我早过了为女人发热病的年纪了。不过,我确实喜欢这个三妞,她越是糊涂,受的罪越多,我就越牵挂她。我这个弱点算是你把它抓住了。我就像一只漂在水面上的葫芦,抓起来还真不容易哩。这社会就像一口大号油锅,我们都是里面的油条、油饼、黄河大鲤鱼,让它炸成焦炭,也逃不掉。外国人造天堂和地狱后,又比咱中国人多造一座炼狱,这就齐了,够分配了。天堂和地狱是为咱下辈子准备的单元房,这炼狱就是咱今生今世的屋啊!申玉豹,申玉豹,三妞啊三妞,你不醒,申玉豹会杀了你呀!三妞,你过来。”

四小姐躲闪了一下,“我是小四,来给你们送酒的。”林苟生大着舌头说:“我说你是三妞你就是三妞。你过来,我问问你,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说呀?”四小姐看见白剑也有点醉眼睃睃的,嘴角一挑,坐下来,绷着脸说:“人家申大经理出手阔,陪一杯酒给二十元。”林苟生把腰包一拉,抓出一把钱拍桌上:“二十元算个屁!你陪一杯我给五十……申玉豹算根毬毛!我要心一邪,马上就是林亿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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